宝心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她觉得,这种事情应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潘小姐想要热闹,硬逼着她跟沈郁翔增加个给宝宝按手印脚印的流程。那就随她吧,不就是个流程吗,结婚那天也经历了,没什么大不了。宝心是这么以为的。
因为是百日宴,所以黎嵩叶飒跟阿河也都去了。宴会开始前,潘小姐拽着儿子忙着招呼客人,双胞胎正在睡觉,就让宝心守在旁边的空房间里看孩子。她头一次这样凝视着双胞胎,觉得非常奇怪。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谁?明明她自己怀孕九个月,感受着他们一天天成长,然后借由她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为什么这么陌生?女人的母性这个东西很奇怪,是荷尔蒙作祟吗?是生产的痛苦导致吗?她本能地爱着这两个一无所知的肉团团,也诡异地憎恶着他们。他们好可爱。她想。将来会长大吗?会长成什么样子?会成为优秀的人吗?会面对什么样的人生?她突然又觉得异常愧疚,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个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世界上?我是谁?我是个母亲吗?我怎么突然变成个母亲了?我凭什么给他们生命?我凭什么把他们拖到这个世界?我是个坏妈妈!我不配做个妈妈!他们的爸爸在哪里?是谁?不应该是姜闯吗?不对,姜闯死了,那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这两个孩子还活着?活着不会幸福的,活着不如死掉,不然,我们都死了吧……死了最好……
要不是沈郁翔刚好进来,可能宝心真的已经把两个孩子掐死了。她正要把手放在孩子们口鼻上的时候,沈郁翔走进来叫她带着孩子出去。
“你还好吗?”沈郁翔看着宝心发直的目光,担心地问。
她机械地点头。
宝心不会抱孩子,翔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把双胞胎婴儿车推了出去,孩子们乖乖睡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遭到亲生母亲的毒手。
宴会舞台上,潘小姐正在大方致辞,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光临。台下灯光昏暗,有个射灯一哄而过,照到了宝心的眼睛,她短暂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突然就看到了全场陌生的脸庞。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大部分笑着,有人聊天,有小孩哭闹。他们发出闹哄哄的的噪音,一张张面孔无比狰狞。这时,麦克风不小心对到了音箱,发出“滋拉”的巨大噪音。宝心感到整个世界都瞬间寂静了,只剩下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沈郁翔转脸看她,表情突然间变得惊慌,然后所有人都在看她,他们都不怀好意地旁观着……她感到自己坠入了深海,面前的一切都渐渐远去,全部的真实都变得虚幻……
她看到姜闯的脸朝她逼近,她朝他急切地伸出手去,可他却又逐渐远离,她哀嚎着试图抓住他。
在她彻底昏过去之前,看到了沈郁翔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别怕,别怕,我在呢……”
潘小姐对外宣称,儿媳妇得了产后抑郁症,但医生的诊断是焦虑症跟抑郁症并发。
“中度焦虑,轻度抑郁。”
“原因呢?”
“除了遗传因素、生理因素……除了妊娠以外,患者近期有没有遇到过重大变故或者挫折?”
“爱人去世。”沈郁翔回答。
医生愣了片刻,低头看看沈郁翔与患者关系一栏所填的“夫妻”,又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啊……我是第二选择。她最爱的人去年去世了。”沈郁翔毫不介意地解释。
医生咽了口唾沫,尽量平静下来说:“如果只发作过两次的话,她的状况并不是特别严重,又处于哺乳期,最好不要用药……”
“有什么管用的办法吗?”
“这个……”医生苦笑:“生理性的病变用药物可以控制,但她这种很可能是有诱因的焦虑……最好还是家人多注意,然后病人自我调节。能不用药最好别用药。”
“那她晕倒也没关系吗?”
“晕倒是因为紧张恐惧导致过度换气,并不是特别严重,如果再发生的话,给个袋子让她对着呼吸。”
“哦,就是说,没别的问题,可以回家了是吗?”
“对。心因性导致的抑郁和焦虑,还有味觉丧失等等,最好还是心理治疗。”
“可她什么都没提过……”
医生一脸你自找的表情:“反正,家属多关心吧。既然你娶了个爱别人的老婆,那就得担负起责任来。”
沈郁翔点头,心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第36章 141
141
宝心被强烈的心悸惊醒。
距离儿子的百日宴过去了两周,恐慌还是会突然间袭来。经历过几次毫无征兆的发作之后,宝心逐渐平静下来,可以自己控制了。正好端端地坐着,强烈的心悸和喉咙处的窒息感就一并暴发。她心里知道,这都不是器质性的病变,身体完全可以承受,没什么可担忧的,所以紧张很快就可以纾解。可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她的恐惧并不来只源于自己是否会死,还来源于更缥缈却也更具体的东西。
姜闯的脸。平静的水面。车轮碾过一个人的肉体飞溅出的鲜血。混乱的人群。法槌敲击的巨大噪音。新生儿皱巴巴的皮肤。捂住孩子嘴的自己的手。这些画面翻覆纠缠,剪辑出一段段没头没尾缺少逻辑永远无限轮回的cult片,她深陷于其中无法自拔。
白天的时候,宝心可以凭借眼睛看得到的世界来强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深夜里,她睁开眼睛也是漆黑一片,同时感到无法控制的眩晕,像是整个床,整个世界都处于深海的一个漩涡里,海浪毫不留情地拍打着她的口鼻,无法呼吸,心跳像密集的鼓点一样响在耳畔。马上就要死了,真的马上就要死了。宝心发不出声音来,她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飞快丧失,无限的恐惧,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
强烈的濒死感令她全身脱力,无法动弹。可是,她不想这样死,这样死得太窝囊了。不管多么丢脸,她必须向人求助,这人近在咫尺。于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手指捅了捅沈郁翔。
翔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但是这几个月带孩子,究竟还是警醒了些。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睁开眼睛。
宝心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失焦,茫然看着上方,正张着嘴急促地呼吸,脸上、脖子上汗津津一片。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马上就要死了。
沈郁翔还没清醒,被吓得呆了几秒,马上反应了过来。
“没事的,没事的……”翔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握住宝心的手轻声说。她的手在痉挛,却因为感到了他的温度突然用力钳住了他。又湿又滑的触觉让翔觉得不太舒服,也觉得她越发可怜,于是他也用力掐着她,试图让她恢复感觉。
这个状况维持了十分钟,宝心渐渐停止了痉挛,眼睛转了转,看向他,似乎是恢复了神智,眼神里有惊恐,有失望,转而呈现出深深的悲哀。沈郁翔松了口气,紧接着,他看到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她脸上是那么无助绝望的表情。如果姜闯还在的话,看到她的样子大概会心疼死;如果她是阿河……沈郁翔将心比心地想着,不由地也觉得心疼起来。可是,命运就是这样的,谁有办法呢?他抽了张纸巾,仔细地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然后一言不发,轻拂着她的头发。宝心久久凝视着黑夜,不敢闭上眼睛。沈郁翔打了个呵欠,像哄孩子一样隔着被子拍着她,自己已经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关灯睡吧。我没事了。”宝心说。
“就让它开着吧,我又不怕光。”说完,沈郁翔面朝她这边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很快便呼吸均匀了。
宝心也侧身朝向他,贪婪地端详着翔的脸,欧化的立体的骨骼,剑眉上挑,长长的眼线。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传来温度,喷在她的鼻尖,女人敏感的嗅觉立刻记住了这种独特的味道。床头灯在他背后形成漂亮的光晕,他宽大的影子遮住了她,处于这片阴影里,就觉得非常安全。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明明有篇呕心沥血写作的文章还没结尾,就那么仓促地画上了句号,可是下一个灵感立刻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要她展开新的想象。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沈郁翔天天都回这边来。他也不解释什么,潘小姐每天都喜上眉梢地做家务,看孩子,就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为了主动对抗恐慌发作,宝心也开始主动干点简单的活儿,收拾收拾房子,洗洗碗什么的。如果光从外表看起来,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呢。
深夜里,惊恐还是突然把宝心惊醒,沈郁翔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醒来,然后冷静地安抚她,她自己也越来越能熟悉应对,发作的时间慢慢缩短,周期变长。终于有一天早上醒来,她感到久违地神清气爽,整个世界似乎焕然一新。生命的某个阶段终于过去了,下一个马上就要开始,她接受了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儿媳,一个母亲的现状。于是她知道,她好了。
所谓心理疾病,确实是想开了就好了,问题就是,没有办法想开。很多人都对心理疾病有个误区,认为是那人自己非要钻牛角尖,但是,其实这种观念是错误的。既然已经是疾病,就是自己无法控制的状况,就像身体受了轻伤,是可以自己愈合的,但是伤势过重就必须就医,否则会威胁生命。人的精神这个东西很奇怪,可以强大到支持凭着意念突破重重困难活下去,也可能脆弱到受不起一句重话就自动放弃了生存。宝心以为她好了,从姜闯的死亡中走了出来,甚至爱上了别人,其实这只是她把伤痛转移了而已。失去爱人而无处发泄的哀痛,转变成了每天都在承受的、暗恋枕边人却求而不得的伤痛。她旁观着他们的恩爱,明知自己不可能插足其中,一遍遍感受心碎的滋味。她要的就是痛苦,这种痛苦可以让她忘了对姜闯的怀念,以及愧疚。
大年三十,宝心尝出潘小姐的年夜饺子咸了。从初一开始,沈郁翔又开始过上了两头跑的日子,潘小姐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
“我不知道你从那个时候就爱上翔了。先婚后爱,感觉如何?”阿河问,宝心今天带来的是西瓜,挖成一块块地让阿河自己舀着吃,他仔细品味着带沙的汁水。西瓜很快就要过季了,来年的西瓜会比这个更甜吗?他不会知道了。
“……滚。”宝心简短地回答。
“而且他还不爱你。”
宝心笑了,可不是吗。
“诶,你爱他什么?”
“我不知道啊。”宝心说的是心里话。爱,是种本能。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谁,再对谁产生这样的感情,可是在短短一年后,她就无法克制地爱上了另一个人,哪怕那人根本对她毫无感觉。怎么说呢,有的人就是会源源不断地产生爱,有的人就是要孜孜不倦地索取爱。相互给予当然是最好的模式,可是那种自己能产生爱的人,就算碰到一个不爱自己的对象,也能毫无保留地爱上他。
阿河开玩笑:“我就不明白了,那时是我特批他天天回去照顾你的,也是我第一个发现你的情况,我更了解体贴你,而且我觉得我对你比他更好吧?为什么你却爱上了他而不是我呢?”
宝心嗤笑。爱情是没有理由的,有人会放弃各方面都更出色的人,爱上街头小痞子,有人会不屑高雅的美女,爱上不拘小节的女汉子。可是也有些爱是因为机遇,因为某些特定的时间地点,有个特定的人的存在。那些被惊恐袭击的深夜,沈郁翔在那里,他身后的光晕,投下的阴影,都成了宝心产生爱的源头。就算后来他不再那里了,那盏温柔的床头灯也给了她无尽的想象跟安慰。同床共枕,呼吸相亲,她无可救药地违背了自己绝不会爱上别人的信念,陷入对他的单恋中。
但是宝心没有细解释,随口说:“可能是因为你的属性。”
“我什么属性?”
“你是个受啊。”
阿河因为身体原因一直脸色不太好,此刻却从脖子到耳朵都羞得泛红。“…滚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呦,难得这么健康。你可放松点,一会儿又心绞痛了啊。”宝心打趣了半句。
“翔跟你说的?”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
“我猜对了?你们俩的戒指,他的粗一点,你的秀气一点。”
宝心这句话本来是随便说说,阿河却想多了,马上又红了脸。
眼见他脸色绯红,宝心赶紧道歉:“你往哪儿想呢?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她把剩下的西瓜拿走,让阿河半躺下去,又往他腿下垫了被子抬高一些。隔着蓝白色的病号服,他的双腿触感非常奇怪,比起皮肉,更像是包着浆的什么东西,宝心停顿了一下。下肢浮肿得很厉害,这种状况代表右心衰竭已经很严重,恐怕他撑不了太久了。
她不动声色地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反正我就是那时候就爱上他了,觉得很对不起姜闯。总有种……出轨的感觉。”
提到姜闯,宝心沉默两秒,又笑着转回话题:“我可不比翔对你那样一见钟情,我大概属于日久生情的类型。”
“据说相信一见钟情的人基本都是高颜值。”阿河笑。
宝心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你对翔也是一见钟情?”
“那倒不是。我当时是觉得他挺帅的,可也挺傻的。怎么说呢?白痴美,比起钟情,更像是可怜他。”
“哈哈哈哈哈……”宝心觉得这个白痴美形容得恰到好处,沈郁翔那样说不清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的逗逼,偏偏生就了那么一副好皮囊。漂亮的人笨拙起来确实惹人喜爱,而外貌一般的人就没这个特权了,越是笨拙就越显得难看。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可是反过来,漂亮又聪明的人会让人觉得不可靠,面貌普通却精明的人,却有着独特的气质。这么一想,上天又是公平的。人不能太贪心,很多与生俱来的特性里,占了一两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笑完,两个人又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宝心跟阿河就不约而同地沉默。沉默在半生不熟的人之间会特别尴尬,在特别熟的人之间,会显得格外温存,也会格外凄凉。
“是我亲手把他推向你那边的。”
“不,是你把我推到他身边。阿河,你对别人都太好了,唯独对你自己不好。”
“所以我最后想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一回。活着已经不能自主了,至少让我自由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