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翔起身跑进书房,把那一袋药翻了出来,越看脸色越差,又翻到了彩超和病历本。彩超他看不懂,但是病历是可以看懂的。他转过身来逼问阿河:“什么是肺动脉高压?”
阿河瞬间掉下眼泪,哽咽着:“我真的没想瞒你的……”
另外两个人已经吓得够呛,赶紧过去围着看病历。翔立刻慌了,把病历交给他们,自己赶紧上前半跪下搂住阿河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别难过好吗?我不生气……我就是太着急了……”
阿河根本没法不难过,抓着翔的胳膊终于哭得不行,但是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难,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能哭一哭,害怕、委屈、不甘、恼怒,也许负面的情绪可以得到宣泄。可现在他连哭都不能哭了,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什么都不能了。
翔安慰着他,自己却已经吓到了,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变了调。
阿河终于平静下来,勉强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病情。
结果,黎嵩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叶飒直接躲进厨房哭出来,沈郁翔像是没听懂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盯着他。阿河就知道会是这么个场面,他不想弄的惨兮兮的,他想振作一下,强迫自己露出微笑:“如果幸运的话,我还能陪你到四十岁。”
那天夜里,两人仰面躺在床上,关了灯牵着手,都不说话,但是都知道彼此没有睡着。阿河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平平淡淡,这几年居然不知怎么变得波澜壮阔起来,经历了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种种历程,现在又急急忙忙地准备面对死亡。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这么多沉重的经历真的让他疲于面对,不知死亡是否是命运给予垂青,让他赶紧解脱。
他只能这么想,这么想,让他不至于对人生心怀怨恨。
“我说,其实我们挺幸运的了,不是吗?”阿河轻轻开口,试图把自己的观念传达给翔。
“嗯?”
“两个gay,在一起七年,没怎么吵过架,也没有出过轨。在这个少数人群体中,我们很幸福,对不对?”
沈郁翔没回答,不知道他是什么态度。
“虽然跟我爸妈闹掰了,可是至少你妈妈很开明。她同意你形婚,让我们有了孩子,还帮我们出了不少钱,比起别人来,我们也算是圆满了,不是吗?”
阿河试图激起沈郁翔的同感,但他仍然没吭声。
“你不能公开出柜,可是我们周边的朋友,叶子啊黎嵩啊,还有宝心……”提到宝心,他迟疑了一秒,又接着说下去:“还有我工作的同事们,都很能接受我们,没人歧视我欺负我。不管社会怎么不承认,我们在一起,遇到了这么多好人,还经常可以看到孩子,已经很幸运了吧?”
沈郁翔终于硬邦邦地回答:“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觉得轻松的话,你就这么认为吧。”他的声音里明显夹杂了强忍着的哽咽。
阿河觉得自己也要忍不住落泪了,还是努力克制着:“至于生老病死这种天定的事情,命运自有安排,我管不了上天的事儿。我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已经做得最好了,是不是?如果注定我要在年轻的时候就离开,虽然遗憾,但我不想怨天尤人,希望你也能坦然接受,好吗?”
翔还是不吭声,手上加了力气,紧紧攥着阿河。
“喂。”阿河侧过身朝向沈郁翔,伸手探上他的脸,却摸到满脸潮湿。他已经默默地哭了许久。
“别难过好不好?我们已经很幸运了。”阿河轻轻擦拭着翔的脸。
他却朝另一边偏过头去:“我不想这个时候跟你吵架。”
阿河叹口气,说:“你别让我死不瞑目行吗。”
沈郁翔躺着没动,过了片刻突然猛地坐了起来,尽管他始终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饱含悲愤:“幸运?我们有什么幸运的?你说的幸运,是建立在同性恋是错误的、是被大多数人包容的前提下,可是同性恋有错吗?如果我们足够幸运,应该生活在一个同性恋跟异性恋一样可以公开、可以结婚,受到家人、朋友和整个社会祝福的世界里!如果我们是幸运的,可以不用跟人装什么正常夫妻,可以□□或者跨国代孕,我们天天一家四口在一起,过大多数人都过的正常生活,用不着跟任何人隐瞒!可我们明明没有错,根本用不着别人包容,也不想做什么正常生活的假象!我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想做我喜欢的事业!所以我们明明是不幸的,为什么我不能怨天忧人?我并不喜欢炫耀爱情,可我更不愿意刻意隐瞒,我想在婚礼上公开地跟人介绍你是我爱人,而不是什么我老婆的哥哥!我想要跟你光明正大带着孩子出门,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活在阳光底下,一直白头到老! 我们没有做什么错事,我们没有伤害别人,为什么都要我们为了他们隐忍地生活呢?为什么我都已经接受了这样委屈的生活,你……你还必须要离开我呢?我们……有什么幸运的?”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嘶吼,到最后完全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哪怕是这样的情绪,他的话也逻辑严密,让阿河找不到一丝漏洞。所以,阿河也终于忍不住凄然落泪,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他轻声劝慰:“别再说了。你非要说得这么明白,让我还怎么自欺欺人呢?”
沈郁翔一听这话更是心中大恸,返身紧紧搂住阿河。七年来,他们经历了各种苦难和欣喜,却头一次在命运面前手足无措,只得抱头痛哭。
终于平静下来后,两人面对面躺下来,互相凝视着。窗户开着,皎洁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阿河的脸,沈郁翔用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拂过阿河的眼睛、鼻子和嘴唇,似乎在心里雕刻着他的样子。阿河睁着眼睛看翔,但他的脸躲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阿河不敢伸手触摸,怕又摸到他满脸泪水,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情又会起伏。
“我爱你。”沈郁翔说。
“我也爱你。”阿河尽力朝他笑。
“我爱你。”沈郁翔固执地重复。
“我知道。我也爱你。”
“我爱你。”
阿河不再回答,任凭翔一遍遍跟个复读机似的重复着。世界上有多少人盲目地追逐名利、浮华、□□,或者其他什么刺激带来的快感,可他们毕生只追求最纯粹的感情,而且一旦拥有就满足了,现在这个人就躺在身边,明明近在咫尺,肌肤相亲,恨不得融入彼此的骨血。他们只想执子之手,相伴终生,却求而不得。
直到月亮隐去,天空泛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两人彻夜未眠。
“我爱你。”虽然每天都不吝说这句话,沈郁翔还是像害怕来不及说出一样,整晚不停地告白,他的脸在晨光中显露出美好的线条,却因内心的痛苦而表情扭曲。阿河无法回答,伸手试图舒展开他紧皱的眉头。
“我爱你。”
我未曾爱过这个世界,它亦从不爱我
我没有吹捧追随过它呼吸的节奏
也从不对它卑躬屈膝
我绝不满脸谄媚,或者高声欢呼
激情的崇拜回荡在如涌人潮
他们始终不能将我同化
我站在他们之中,但我不是他们的一员
独立自由的思想占据了我的头脑
使我的心温柔而顺从
——拜伦
第45章 163
第二天,阿河向公司提出了辞呈,阿河只说,自己生了病必须住院治疗,并没告诉他们具体情况,这种事情他不想到处宣扬。老板和老板娘惊诧万分,同时也很恼怒,在商人看来,没有什么比利益更重要。老板娘很生气,话里话外就带了些敲打,阿河静静听着,不反驳也不解释,在生死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但是,这个未完成的工程他必须亲自向甲方王大爷解释清楚。
最后一次跟甲方开会之前,阿河提前把王总请到会议室,抱歉地告诉他,自己没办法跟进收尾工作了,一会儿会当面跟其他工程师交接。
王总不可能不生气,还是保持礼貌:“如果江工真是身体原因辞职,我们也没办法。可是突然间要跟其他负责人交接工作,我希望你们能做的更透明些。”
“我明白。接手的两位工程师都是全程跟进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具体策划和协助,这个工程我一个人也做不下来,所以您放心。”
王总点点头,问:“我能问下,你得了什么病吗?纯粹是个人关心,你不回答也没关系。”
阿河垂头无奈地笑了笑,王大爷该不会以为他得了艾滋吧。会议室里就他们俩,王总也不是那种大嘴巴四处乱说的人,断断续续接触了两年,阿河跟王总两人彼此印象都不错,他们相差二十多岁,这确实算是长辈关心,他也就不瞒着了:“特发性肺动脉高压。”
王总对这个病没有概念,愣怔地看着阿河。
阿河不想跟他再解释病情,就简短地补充了一句:“我还能再活三年。”
听完这句话,王总突然屏住了呼吸看着他半天,才发自内心却口不择言地叹息:“真可惜,你还这么年轻……”
阿河看着桌面点点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没告诉别人,您知道我不是故意找麻烦就行。那一会儿我们开会的时候,要把这几个问题着重交代清楚,您要是觉得哪里有毛病就提……”
“啊,哦哦……”王总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在说工作上的事情了,罕见地呆滞了几秒。
正式开会的时候,小助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最后最后还要添麻烦,真要命。阿河只得自己找齐了文件,开始当着甲方的面跟两位工程师交接工作。两人都是阿河的老同事了,现在又是感到意外,又是有些激动,临危受命,终于到了他们可以出头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刻意表现,不过王总在会议上状态不佳,每隔几分钟就走个神,他的眼光一直盯在阿河身上,眼里满是惋惜。
会议开完,算是知会了甲方项目更换负责人的事儿,但是具体交接还需要一周时间内部完成。阿河把王总一行人送到了电梯口,王总临走时,转身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河一直带着平日的笑容,目送电梯门关上,才终于收回笑僵的表情,刚回头,就看见小助手满脸眼泪站在他身后。
“你刚跑哪去了?”
“江老师……我,我都听到了……”
小助手咧着嘴就要嚎啕着上来抱阿河,他赶紧把他拽到消防楼梯间,这种高层大厦的楼梯几乎没人用,除了保洁不会有人来。
“你听到什么了?”阿河明知故问,还是让他先开口比较好。
“江老师……你为什么不说啊啊啊啊……”一句话,后半句都是嚎啕,小助手坐在楼梯上哭的稀里哗啦。
阿河挨着他身边坐下:“别哭了,成什么样子。”最初的震惊和恐惧还没过去,可这两天,安慰别人哭,比他自己哭得都多,这种情况真的挺让人厌倦,可阿河还是有一丝感动,毕竟有人真心为他难过。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病情,小助手抽哒抽哒地止不住眼泪。阿河呆了一会儿,说:“对了,你知道这种病用什么药吗?”
“用……用什么?”
“叫什么西地那非,特别贵,所以医生给我开了好多伟哥,你要是想试试我给你。”
小助手嘴角向上弯了一半,未完成的笑容又耷拉下来:“江老师,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那我怎么办,跟你一起哭?”阿河看着他认真地问。
小助手终于沉静下来,抹抹脸站起身:“有什么要我做的你说话。”
接下来几天,阿河跟别的工程师交接工作,那两位突然有了机会的同事因此显得有些洋洋得意,在办公室高谈阔论起来。阿河倒不在意,小助手突然跟个刺猬一样处处扎刺,唯独对他毕恭毕敬,端茶倒水的,就差把饭喂到他嘴里了。
老板的态度比较冷淡,其实他在提防阿河以生病为借口出去另起炉灶,带走他的客源,因此监视着他,小助手看不惯老板的嘴脸,差点没当面吵起来。阿河制止了小助手,反正最后几天了,好聚好散吧。
最后走的那天,阿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本来应该给他这样的员工开个送别会的,可老板没提,阿河也没法参加那种闹哄哄的聚会,正好就免了。小助手非要帮他搬东西,一直把他送到楼下,看到了来接阿河的沈郁翔。因为潘小姐不允许,他们一直很注意在公共场合的举止,不让人看出什么来,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小助手看了看翔,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师母好!”
沈郁翔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河忍不住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