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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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河不说话。谢谢你理解我。谢谢你支持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从头到尾。契而不舍地追求我直到我接受,强制我参与到你的生活里,将我们的感情坦诚地告诉你的母亲,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也不放弃我,甚至包括形婚,包括让孩子认下我。谢谢你尊重我最后的任性。谢谢你爱我。

    沈郁翔看阿河半天没说话,将他轻轻揽进怀里,在他耳边不住呢喃着告白,就像他每天都不疲倦做的一样:“我爱你。”

    星期二早上,宝心接到翔的电话,让她带着孩子们过去。

    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潘小姐无言地看着她忙忙乎乎准备打车,叹了口气,自己开车跟着她们一起过来。到了医院,黎嵩跟叶飒都在,还有一对神情委顿面貌凄楚的老夫妇。潘小姐想,这大概是那孩子的父母了。

    沈郁翔堵着门,不顾他们怎么说,都固执地不让他们进去。阿河母亲无助地以手掩面,不住哭泣,断断续续地叫着阿河的名字。潘小姐实在看不过去,上前推着儿子:“你干什么?你就让他们进去吧!当父母的想看看孩子最后一眼,你凭什么阻挠?”

    沈郁翔丝毫不为所动:“阿河说不见。叔叔阿姨,他不恨你们,只是想平静地走,他为别人着想了一辈子,希望你们最后能成全他。”

    阿河的父母顾不得当着人面,嚎啕大哭起来,潘小姐看得转过身抹眼泪。

    宝心带孩子进病房去看了阿河一分钟。他全身的管子都拔掉了,虽然瘦骨嶙峋,但至少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只是显得异常疲倦。孩子们被吓到了,宝心把他们领了出去。

    最终,病房里只剩下几个成人和郑医生。沈郁翔握着阿河的手坐在床头,其余的人站在旁边。

    阿河这时候是清醒的,他睁开眼睛看他们。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郑医生问。

    阿河费力地开口:“……抱歉啊,没能给你创造医学奇迹……我这身体,也没什么能捐的了……”

    郑医生后退一步,低头。

    阿河又转向叶飒,埋怨:“让你多事儿,你负责安慰我爸妈……”话没说完,他呼吸急促,看起来很难受。叶飒脸上挂着泪,咧着嘴紧紧憋住哭声,拼命点头。

    又停了一会儿,阿河看着黎嵩:“你也老了,找个好人定下来吧……”黎嵩咬牙朝天翻了个白眼。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却愣是没一句好话。阿河刚转向宝心,还没张口,她就突然后撤几步开门跑了出去。阿河轻笑,独自呢喃:“这个废物,还说要陪我到最后,就知道她受不了……”

    最后,阿河转了转眼珠,定定看了翔好一会儿,吐出三个字:“不许哭……”然后环视一周,微笑着闭上眼睛。翔觉得阿河的手突然沉了下去,他走了。他说不让他哭。于是沈郁翔用力憋住,紧紧攥着阿河的手垂下头去。

    郑医生走上前来准备测试生命体征。

    可是阿河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翔惊讶地抬头,阿河半睁着眼睛朝向他。阿河的瞳孔正在扩散,这表示他的视力正在丧失,实际上他已经看不见了。阿河动着嘴唇,气若游丝,翔赶紧把耳朵附过去。

    阿河最后一句话说完,勾起嘴角,像每次恶作剧后那样露出狡黠的笑容。

    翔愣了半晌,突然笑出来。

    阿河的表情定格了一秒,然后渐渐松弛,□□从他脸上消失。

    悲哀的气氛被他诈死的行径骤然冲淡,连郑医生都吓了一跳,才敢上前试探阿河的生命体征。然后他后退半步,宣告病人已经去世。

    沈郁翔笑着笑着,声音就变了调。

    刚刚阿河拼尽最后的气力说的是:“你他妈……还真不哭啊……”

    他用生命最后一点时间,跟沈郁翔开了今生最后一个玩笑。如果刚才他要是哭了的话,阿河肯定会睁开眼睛说,就知道你不听我的话。他永远有办法对付他,哪怕在生命最后一秒。翔笑着,朝阿河俯下身去,极力压制住眼泪,却发出难以自制悲恸的呜咽。

    宝心坐在门外发呆,又一次生离死别,她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孩子们乖乖坐在她身边,被肃穆的气氛压制住了。郑医生和黎嵩叶飒走了出来,朝他们摇了摇头。宝心知道,阿河走了。此时,阿河的父母终于破门而入,病房里响起痛苦绝望的哭声。

    叶飒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面朝窗户痛哭失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黎嵩拍拍他,自己也不住地擦着眼泪。潘小姐站在门口看着病房里的场景,怅然若失。

    “妈妈,大家为什么都哭了?”安末小声问宝心。

    宝心朝他扭过头去,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阿河爸爸去世了。”

    刚刚七岁的小孩子,对生死的概念已经有了懵懂的理解,不必详细向他们解释,也知道,去世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是你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孩子是不能哭的……”安末继续缠着她。

    宝心管孩子的方法就是给他们绝对的自由,从不说不许干这个不许干那个,看起来确实挺不经心,但是也很省事。她对他们说过唯一的禁止,就是不许哭。她自己不喜欢哭,也不喜欢哄别人哭,与其说是压抑,不如说是无奈。

    “是的,人不可以轻易哭,不要为了疼痛、挫折而哭,哭不能解决问题。可是……”宝心对孩子说,也是对自己说:“人是可以因为难过、悲伤而哭的,因为这人的感情,没办法解决,所以是可以哭的……”

    “妈妈……”

    “嗯?”

    安末和安初扬起两张稚嫩的小脸问:“阿河爸爸去世了,我们也很悲伤。我们也可以哭吗?”

    宝心意外地看向孩子,为他们真挚的、由衷的悲伤而动容,点了点头。瞬时间,儿童毫不掩饰的哭声融入了大人的悲泣中,充斥着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我未曾爱过这个世界,它亦从不曾爱我

    但,还是让我们和平分手吧

    虽然我并没有发现,可我仍然相信

    这个世界上

    有真诚的诺言,殷切的希望不会被欺骗;

    有善良的美德,并非向失败者布置的陷阱。

    我也相信,当有人伤心时,

    真的有人能够感同身受地为他而悲伤

    至少有一个,或者两个,几乎就是他们所表现出来那样

    善良不需要名字,幸福也不只是梦想

    ——拜伦

    宝心回到家,独自收拾了个小行李包,拍拍院里的大槐树独自出了远门,她要回一趟娘家。

    宝心有九年没回过家了,自从姜闯去世,她就断了和以前同学朋友的一切联系,只在过年时告诉父母,她结婚了,有了孩子。父母非常生气,也着急,但是她从小太独立,又怎么也不肯说现在的住址,他们也无计可施。这八年,她逢年过节会跟父母和弟弟通个电话报平安,除此之外再无一点联系。

    其实,她的老家并不远,坐半天的大巴,就到了生她养她的那个小小的旅游城市。宝心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里毫无波澜,径直回了家。

    开门的一瞬间,母亲就愣怔着掉下了眼泪,看了宝心好久才颤巍巍地哭着搂上来:“你回来了……”

    “妈……”宝心自己也很难过。

    比起从小到大顽皮的弟弟,她都更让父母在各方面省事,对孩子的放心,最终造成了不亲的感觉。宝心并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她逃离家庭有自己的原因。姜闯过世后,她实在无力面对冗杂的葬礼和纷乱的人事,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她知道自己选择的不是一条好路,所以根本不想告诉父母,他们帮不上忙,只能徒增担心。

    母亲慌忙给儿子打电话,又让丈夫下班时稍些菜,都是宝心爱吃的。她在厨房忙乎着,眼睛不住地盯着女儿,生怕她再不见了,慌忙中切到了好几次手指。她想着女儿,骂着她,疼着她,也怨着她。她边哭边笑,边笑边哭。

    半小时后,父亲和弟弟都匆忙赶了回来。父亲老了,激动得哆嗦着嘴唇,最终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弟弟从一个清秀的高中生长成了个壮实的大小伙子,还像个孩子那样围着她跳来跳去。中国人的饭桌文化源远流长,尤其家族聚餐的桌子上,总能化解所有的矛盾。父母都上了年纪,唠唠叨叨停不下话茬,问的大部分是关于宝心婆家、丈夫和孩子。宝心支支吾吾过去,不想说出真相让他们担心,就把手机扔给他们,两个老人看着一对胖乎乎的外孙笑得合不拢嘴,又不时地叹息着。

    在此之前,所有人对宝心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姜闯身边的小跟班。可是一转眼,姜闯去世八年了,宝心结了婚,孩子都这么大了。世事难料。

    吃过饭,宝心帮母亲收拾好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得知弟弟刚买了车,宝心怂恿他带自己出去兜风,父母有点警觉,生怕她又不见了。弟弟倒是很兴奋,高兴地领着她下去了。

    坐惯了沈郁翔的车,就会觉得别人开得都很菜,又慢又笨。宝心对弟弟的车技吐槽了几句,让他停在了中学旁边。中学快放学了,不少车辆等在这里,家长们闲散地站着。

    “姐,你要是想见那孩子,就去他家里看呗。人家又没记恨你。”

    “你不懂。”宝心一句话怼了回去,往校门口张望。

    “我是不懂!就你最别扭,从小就别扭!你看你给我起这个名,宝安,再加上咱家的姓……真是绝了,害得我到现在都找不着对象。”

    “闭嘴!人不行少赖我给你起的名字。当时保安这词还不流行,你这名字挺好的。要是依着爸妈,给你取的名字叫宝命,加上姓更好听!”

    姐弟两人从小就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虽然最后大部分实质上都是宝心让了弟弟,在嘴上可总是占上风。

    “……就那个,穿海军条纹的那个,看到了吗?”弟弟突然指着一个刚走出学校的少年说。

    “哦……看到了。”宝心瞬间失神。

    “我去叫他?”

    “别……慢点开,跟着他。”

    “你真是……”弟弟嘟囔着照做了,跟绑票似的。

    那少年是宝心最要好朋友的儿子。她最要好的朋友叫姜阅,是姜闯的妹妹。

    姜阅比哥哥还个性,当年高中没毕业,被个小痞子拐带得未婚生子,跟家里吵了一大架楞生生保住了孩子,非要跟那小子在一起。气得姜闯回来揍了那家伙一顿,但是对妹妹没辙,就由她了。宝心最后一次见这孩子还是刚毕业时跟着姜闯回家订婚,孩子不到五岁,嘴甜,最喜欢舅舅,总是缠着姜闯抱。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那个小孩长成了少年,而姜闯早就不在了。

    宝心认识姜闯的时候,他差不多就是这个年龄。都说外甥像舅舅,但这孩子可能更像他那小痞子父亲,长得很精神,有种痞帅的劲儿。但是,他笑起来的神态,举手投足的样子,又分明有着姜闯的影子。车子慢慢的开,宝心痴痴地看着。

    她回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很多往事,她以为自己忘记的事情,那些对话,那些细节,甚至一个微小的表情,她都丝毫不忘地记得。宝心有点后悔,她好想告诉阿和她错了,她根本没有忘却姜闯的一点一滴,逝去的人不会因为逝去了就被忘怀,她只是为了不过分悲伤,将那些美好的过往像摄影器材一样封存了起来。隐存着并不是被遗忘。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篇故事,叫做人狐恋。狐狸与人类丈夫共度二十余年后,自知缘分将尽,便将身份和缘尽的日子告知,为他择了续娶之人。夫妇不舍缠绵几日后,狐狸提前三天离开了。多年后,她又回来,与丈夫重聚,再续了这三日的缘分。三日之后她离开,他们这一生的情缘已尽,再也不能相见了。

    业缘一日不可减,亦一日不可增。惟迟早则随所遇耳。吾留此三日缘,为再一相会地也。

    当日,宝心执意不肯见姜闯最后一面,是因为她感觉,只要不见他,他们就还有一丝未尽的缘分。她觉得这分别太仓促太突然,而他们至少还应该能再见上一面,好好地道别。

    她一直把这缘分留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