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诗酒谐趣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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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一百单八将，四万人马，自招安之后，尽数归于大宋海州知州张叔夜麾下，宋江、卢俊义分任本军指挥使、指挥副使。自此弹压地方，缉捕盗贼，剿杀匪寇，这支忠勇仁义之师，在大宋东部沿海一带声威大振。由是，士农工商安居乐业。众好汉为国家出力，锄奸去恶，志得意满，亦觉颇不负丈夫之志。
时光荏苒，倏忽数月逝去，已是大宋宣和三年八月中秋，当夜，明月似一泓清泉凝于天际，星朗云淡，露湿桂花，槐柳影疏，海州城外隐约传来涛声。
数日之前，宋江已晓谕诸将于中秋夜赏月饮宴。此时，已于海州城内一个幽雅空阔去处设下筵席，按照海州当地习俗，酒案上摆满八种祭品：西瓜、石榴、芋头、红枣、栗子、柿子、糖饼、螃蟹。顾大嫂、孙二娘、扈三娘率军中女眷对月跪拜，洒下果酒清茶，企盼五谷丰登、黎庶安宁。一百单八好汉依序列坐于阶下，无一缺席。众多小校环列，为众将酾酒。人人面前陈列糖饼、果品、肉食、鱼蟹，酒器一盏，盏中映出一轮水洗般明月。宋江、卢俊义锦袍玉带凭高而坐，顾盼自雄。
宋江环视阶下众兄弟，见济济一堂，人人神色志诚，目光闪烁如星，心中欢喜，双手举杯，站起来朗声道：“我等于宣和二年四月聚义，肝胆相照，同生共死。诸位兄弟各各才能非凡，却共推在下恭居高位。宋某自知任重，内心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协同众兄弟横行十余郡。又受了招安，为国家效力，誓愿保国安民，以酬男儿平生之志！”
诸将齐声答应：“哥哥雄才大略，使我等有用之躯，不与草木同腐！”宋江大喜，仰首饮尽杯中之酒。众将亦干。
当地所产海蟹肉味鲜美，军中却多粗鲁汉子，没耐心去用“蟹八件”细剥细品，只着小厮剥个不停，蟹壳顷刻堆积如山。
饮过了十数盏，吴用起身，轻摇羽扇，道：“国朝大学士苏东坡曾作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盛赞中秋之美，却又哀叹时光流逝世事无常。吾愿取其愉悦，弃其哀矜，共祝此生此夜长好长在。”众皆欢喜。吴用看着宋江道：“小弟也赋辞一首，愿助酒兴。”宋江满面喜色，示意快念。吴用拈须摇扇，缓缓道：
“海澈风清竹楼，明月独上枝头。遥忆当年梨花酒，疏狂笑傲王候。但教风嘶敌胆，策马擎旗边州。残生不欲觅封候，耕读赏月泛舟。”
吟毕，仰首满饮一盏。宋江连连点头，赞道：“军师一篇《西江月》，触景生情，追忆我等昔日聚义时光，快活自在。又言及志在疆场，为国靖边。却不贪富贵，但求建功立业之后深藏身与名，自在颐养残生。军师所言，亦为宋某心中所想。”慨叹不已。乐和、燕青、董平精通音律，轻声吟唱，众将和之。
座中忽站起一人，拱手道：“哥哥，小弟不才，也愿赋诗。”宋江抬眼望去，见是参赞军务头领朱武，面色兴奋料想必有话要讲，却似谨慎不敢轻言。宋江大喜，鼓励道：“贤弟请快快道来！”朱武遂吟道：
“隆隆汉鼓北地风，翩翩楚袖掩边声。布衣脱却连烽火，不求青史身后名。”
宋江神色凝重，道：“素闻贤弟广有谋略，今日方知贤弟亦文思敏捷。且与吴军师同样胸怀家国天下，令人敬佩。这首诗中，隐隐似有指摘朝廷言路阻滞之意，吾等现是朝廷命官，当为主上分忧，贤弟丹心可鉴，只是针砭之言，须得谨慎。”卢俊义亦道：“然也。我等受了招安，为国效力，方不负国家厚恩。如若执迷，‘贼寇’之名却要承到几时？”
宋江道：“听闻太傅童贯在江南讨贼，已擒方腊于青溪，前日将其正法。想那方腊，以毫末之微燃起半壁烽烟，亦可谓智勇兼备。惜哉为祸一端，至死不悟。”言讫黯然轻叹。卢俊义点头称是。
朱武正待落座，忽听李逵粗声道：“哥哥，听你们文绉绉地‘饭粥’、‘布衣’地讲了一气，铁牛一些儿也不懂，直是听得心烦。俺只知吃酒只为耍子，边吃酒边吹牛也须谨慎？哥哥真是又矫情、又扫兴！”众人都笑。宋江哭笑不得，道：“我就知道你这厮话多，糖饼也塞不住你嘴！你说吟诗作赋是吹牛，那你也吹来！”
李逵梗脖子道：“说嘴也是本领？铁牛也会！”怏怏坐下，开始侧耳细听众人言谈。吴用道：“诗词冗长，不妨改用对联。即以眼下之景再度唱酬。”众将点头。吴用道：“中秋必赏月，就以明月一谈胸襟！”见酒案上柳枝摇曳，遂道：
“月华高照风吹柳，”
俄而，卢俊义道：“小可初到海州，见海边水天一色，信鸟鸣啭，端的壮美。”吟道：
“信鸟低翔水摩天。”
宋江喜道：“员外武艺超群，兀自有此秀才本领！”吴用抬眼，看天高云淡，冰魄高悬，略一思忖，吟出上联：
“星朗风轻，流云半掩珊珊皓皓明月，”
诸将凝神思忖，萧让起身道：“中秋佳节，小弟甚是思乡。忆及家乡济州萧庄村头有一眼山泉，流水清澈，四季不枯。村人父老在其左近栽下花木，久之绿树成荫，亦有一番景致，可映今日之趣。”乃对道：
“枫红柳绿，疏影轻摇叮叮咚咚山泉。”
吴用赞道：“上联之景，皆为目视。萧贤弟下联更添色彩、乐音，妙极。”宋江道：“吾等兄弟虽团圆，却是客居异乡。宋某夜深人静之时，亦是满腹乡愁。”遂吟道：
“流光琥珀盈玉盏，乡愁难解；”
其时已酒至半酣，众好汉突觉一缕忧伤倏然而至，不由地有些默然。公孙胜忽道：“哥哥，我等生为宋人，小弟家乡蓟州，却犹在辽人手中。乡愁不解，犹增国恨。忧伤喟叹济不得事，不若挥戈讨贼，遂我之志！”愤然对出下联：
“马踏幽燕平大漠，壮志得酬！”
一联尽扫上联之离愁别绪，慷慨激昂，志气凛然。大宋宣和二年，宋与金缔结“海上之盟”，以期约攻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失地。大宋的仁人志士，无不企盼此时为国出力，梁山这一支人马，日夜盼着上阵杀敌，故一提与敌寇厮杀，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即使联中有对仗不甚工整处，亦不去计较。
李逵叫道：“哥哥，几个字的对子，有甚难的，只是别总用那生僻字句，看铁牛来对！”原来李逵赌气要对对子，适才缠着燕青连叫“小乙哥”，教讲解对法，燕青只得将对仗、平仄等讲了，李逵从不知读书为何物，此时竟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见众人兀自对个不休，便跃跃欲试。
吴用笑道：“难得铁牛兄弟有此雅兴，就对上一对！小可此番就出生动简洁之上联，亦绝不拿捏生僻字句。”略一思忖，道：“苏东坡曾十字叙事，‘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就以此作对。”遂曰：
“深潭潜龙龙擒虎，”
只见百十余人一齐转头看着李逵，满腹疑惑与期盼，“看你怎生作对”六字仿佛写在脸上，四下鸦雀无声。李逵先将碗中酒一口喝干，瞪眼想了一阵儿，猛地一拍桌子，唬人一跳，大笑起身，道：“这有甚难？”对曰：
“大河落狗狗捉鱼！”
此语一出，群雄一齐拊掌，笑得前仰后合。燕青笑道：“李大哥真是爽利！”戴宗笑道：“小可初见对联如此对法！”宋江笑道：“兄弟，狗落了水只顾挣扎逃命，怎能捉鱼？”李逵道：“前些时在山中采药，铁牛险些被狗咬了。那狗就在水里捉鱼。”宋江道：“那是小溪，深不没胫。你适才对的是‘大河’。”李逵不耐烦道：“哥哥忒也认真，铁牛的狗落水也不只会挣扎，遮莫得捉条鱼吃。”
吴用笑道：“虽粗俗了些，却对得工整。‘深潭’对‘大河’，‘龙擒虎’对‘狗捉鱼’，章法不差。又，上联水侵陆，下联陆吃水，整齐精准。”
李逵深知吴用武能调兵遣将，文能舞文弄墨，向来对其钦佩。此时听他称赞，十分受用，连连叫道：“出题，再对，再对！”吴用道：“此番出六字的罢，就以酒杯为题。”随手举起杯道：
“海棠庭前玉碗。”
李逵瞪眼嚼着柿子，作思忖状。忽然失声大笑，将柿子末喷在前来斟酒的小校身上。众人愕然，吴用笑问：“莫非已有妙对？”李逵道：“小乙哥教俺，‘上’对‘下’，‘前’对‘后’，逢五行也以五行作对。‘海’属水，‘铁’属金，就对‘铁’；‘床后’对‘庭前’，”挺了挺胸，大咳一声，粗声道：
“铁牛床后夜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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