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燕草如碧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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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乱了一夜,黎明时分,赵良嗣将查勘的情状报来。那刺客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壮健,身着宋军军服,内里却穿个间道棋子布背心,胸前刺着青郁郁一个豹子头。手持淬毒利刃。其人抉目毁面,自杀而死,死状惨烈。
童贯与若干心腹计议刺客是兀谁。赵良嗣道:“依常理推断,两国交战,敌国遣人暗杀主帅是常事,但此事似乎并不简单。”从袖中抽出一张书笺,照念道:“刺客死前喊道‘权宦误国,殄败王师,合当该死。奈何小弟无能,愧对哥哥!’全是宋人为国除奸的口气。”
辛兴宗点头道:“末将见那厮的匕首两边逐锐,头尖而薄,形似我大宋军中的‘徐氏匕首’。他又说汉话,这厮端的似汉非胡。”童贯自嘲道:“好嘛,好一个‘为国除奸’,宋人对某怀着贰心,没杀了本官,便是‘愧对哥哥’,真是贼心不死。‘哥哥’,哪个哥哥,公明哥哥么?”边说边冷笑不止。此言语已点透童贯疑心所在。
辛兴宗道:“但也不得不疑辽人故意嫁祸,教我军自乱。”赵良嗣眼望童贯,接口怫然道:“辽人来刺,原是情理中事,提防便是。如若贰臣谋反,乃是祸起腑腋,不得不除!”童贯眼睛微眨,面现嘉许,显是被搔到了痒处,受用得很。辛兴宗道:“钧相有何卓裁?”童贯道:“眼线适才来报,宋江治下军官只有水军提辖阮小五在胸前刺着豹子。”辛兴宗顿了顿,道:“阮小五不是与朱武使辽时被天锡帝处死?莫非……”
赵良嗣道:“传言死了便是真个死了?朱武前几日归来,毫发未伤。先里通外敌,借辽人之口放出风去说阮小五已死,再密遣他刺杀宣抚使大人,好教人怀疑不到他头上。呃,好一条毒计。”童贯道:“宋江昔日横行齐魏,转略十郡,俨然一敌国,受张叔夜招安方才穿上官服,然贼心依然。再者,或言辽人施计教我自乱,彼坐收渔利。莫非没了宋江,大宋便灭不得辽?”辛兴宗听出来此言竟是指责自己为宋江减了几分嫌疑,立时俯首低眉,面现惭色。
众人心知肚明,蔡京、童贯、高俅一党向来视宋江若寇仇,时时惦记着要寻些罪状将梁山旧部赶尽杀绝。昨夜的刺客似乎与宋江有些瓜葛,其实正中童贯下怀,不论诸多推测如何似是而非,童贯皆欲牵强附会捏造口实置宋江于死地。
童贯下令:“速传宋江、卢俊义、阮小七前来。”言毕与赵良嗣换个眼色,赵良嗣深解其意,教阮家兄弟来辨认刺客尸首,阮小二年长,恐有些城府,教直爽性急的阮小七来,看他怎生答对。
龙骨儿刺死的两名侍卫,其中一人是步军将校薛永。童贯谨慎,每日调遣不同的将领来做卫护,龙骨儿来时正值薛永、施恩巡夜,二人入救童贯,薛永只负轻伤,但毒药凶猛,没多时便即殒命。
卢俊义本在范村驻扎,听童贯令,赶来白沟大营与宋江、阮小七取齐。小校已报知昨夜有人行刺童贯,薛永战死,众人伤感。吴用听说单唤阮小七前去,恐此行有虞,愿同去。
宋江一行四人策马来至雄州州衙,甫一进门,便见下首一人皮笑肉不笑斜睨众人,随即眼白外翻,强直了脖子把脸转向一边,仿佛不愿闻到众人的晦气也似,意极轻蔑。卢俊义认得他唤做王洧,是辛兴宗属下裨将,因做事谨慎精细,又面带三分忠厚,辛兴宗时常带他走动。又因做过几件童贯吩咐的差事,便飘飘然以童氏心腹自居。见了宋江等一班童贯不喜的“贼寇”,更是趾高气扬,白眼看人。卢俊义十分厌恶其为人。
宋江稽首,童贯等人却不回礼,开门见山教进耳房内辨认尸首。阮小七呆看片刻,双手扶住尸首,掉下泪来,嘴唇翕动,“五哥”二字便要出口。吴用暗叫不妙,将阮小七臂膊用力一捏,才将那惹祸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但一旁的赵良嗣察颜观色,已瞧科了八九分。
赵良嗣带宋江四人回到中厅,先对童贯耳语。当面做此小儿女态,着实未将宋江等人放在眼里。童贯听罢点头,遂将刺客情事简要叙述,只瞒过疑似阮小五一节。童贯问道:“宋先锋,你作如何想?”宋江道:“大胆胡狗欲行刺宣抚使大人,死有余辜。今后更当严加防范。”一旁的王洧“嗤”地放屁也似一声轻笑,把脸像旁边一扭。卢俊义对他怒目而视。
童贯道:“某观刺客形容,与宋先锋治下水军提辖阮小五极为相似。”宋江大惊,道:“宣抚司明鉴,阮小五已于使辽时殉国。况宋某旧部尽皆忠勇,决不会做有悖天理之事。”童贯道:“刺客胸前刺着豹子头,与阮小五身上的花绣一般无二。又穿着一个间道棋子布背心,也是阮小五惯穿的衣物。又手持大宋兵器,不是阮小五是谁?分明是你先前假传阮小五死讯,又指使他来行刺本官!又自戕毁容,怕被本官认出。你倒乖觉,省得效仿古人。”言讫冷笑不止。
宋江跪倒在地,辩道:“胸前刺花又穿棋子布背心者甚多,怎能认定是阮小五?步军将校薛永也为救大人而死,某的部下怎能自相残杀?”童贯道:“深夜混战,刀枪又不长眼。”阮小七也道:“棋子布背心是俺兄弟们贫贱时衣物,上梁山后便不再穿。况且岂有一件旧衣数年不换之理?”
赵良嗣冷笑插嘴:“你为国征战,兀自想着梁山上的日月?”童贯道:“本官未提及背心是新是旧,你便说它是数年前衣物,岂非欲盖弥彰?”阮小七心哀兄长之死,又怕遮掩不过,断送梁山弟兄的前程。一时不省得巧辩,满眼噙着泪水,内心十分痛苦。
王洧居高临下看着俯伏在地的宋江,奚落道:“宋江,你啸聚梁山作乱之时何等威风,要紧处却怎地就失了体面?”卢俊义愠怒道:“王参赞,眼下争辩刺客是谁,你不就此事道个缘由,却一味惦记着下作言语。是非黑白我等自会澄清,容不得你卖弄这落井下石的丑态。”王洧本忌惮卢俊义,讨个没趣,悻悻地扭过脸去,缄口不言。
童贯内心也瞧不起王洧这般小人,只是不显于颜色,见他与人斗口,也全然不予理会,只道:“宋先锋,某也省得你有为国效力之心,怎奈军法不容情。如即论军法,你必定不服。愚意不若驰书东京,恳请圣上定夺。”童贯亦知尚无铁证,无法定罪,心想就此搬出天子将他一军,看他怎地说。
果然,宋江沉默片刻,道:“宋江之忠,天地可鉴。宣抚使大人若不信,可将某一人囚禁,以观后效。”卢俊义、吴用、阮小七大惊。
王洧满心喜悦溢于言表,嘴角牵动,微微阴笑,下颏一场,幸灾乐祸地道:“宋江,要治你罪了。”卢俊义心想军中岂能一日无主,遂凛然道:“目今正当用人之际,宋先锋还须治军。卢某愿代为受过!”赵良嗣、辛兴宗闻言一齐眼望童贯。王洧眉花眼笑,半俯着身子,口中的气都要呼到宋江头上,道:“宋先锋,你自诩为人仗义,怎地此时恁地不济?”
吴用此来本要回护宋江,一见童贯等人已事先布好了口袋阵,徒说无益,是以一言不发。此时见童贯沉默,也挺身道:“某愿与卢先锋一道!”宋、卢又是一惊。童贯微笑,起身道:“本官不愿循私,然则一为社稷着想,二则念诸位义气深重,就依二位所言!”王洧昂然起立,呼兵唤卒,拿下卢俊义、吴用,见卢俊义虎目如炬,不敢冒犯,绕至吴用身后吆五喝六,押他前行。当晚二人锒铛入狱。
且说耶律大石遣龙骨儿刺童之后,继续在涿州新城县厉兵秣马。
这日,新城近郊,广袤的平畴碧绿深远,低矮的山陵在平原起伏,白杨的树梢层层叠叠,远近高低勾勒出原野之美。小河蜿蜒,野花点点,林木掩映着几条小道。但闻蹄声隆隆,人喊马嘶,一支辽军在此处奔突射猎。
时近正午,几名将官寻着倚山荫凉之处,摘盔解甲,燃起火堆,将猎来的野兔、野鸡烤着吃,还拿出蜜渍山果,仰首就着酒袋痛饮。
忽然,小校跑步来报,拴在不远处的一小群马被野鹿惊散,窜入密林。大伙吃一惊,齐要起身,一个唤作萧棠鲁的将官挥手示意不必,遂独自骑马去追。转过一个山嘴,见众军卒撇下射杀的水鹿、野雉,骑着马慌慌张张在丛林里乱窜搜寻。一个小卒说,本是十几匹将官的坐骑闲放着啃草,林中几只雄鹿被兵卒驱赶,挺着犄角撞进马群,那马未与主人在一处,胆气便小了几分,立即失惊奔逃。言讫向远处一指。
萧棠鲁顺指看去,见远处多荆棘,便心忧马匹受伤。那马多良骏,其中更有耶律大石所乘之马,为大石从上京带来,日行千里,践地绝尘,唤作“龙子”,大石颇爱重。今日大石见天空万里无云,托萧棠鲁等人将其牵去郊外水草丰美之处放喂。倘若“龙子”丢失,定是不小的罪责。
当下萧棠鲁带兵搜遍了附近田野、村庄,虽零星地找回几匹,但“龙子”始终不见踪影。萧棠鲁十分沮丧,意欲张贴告示晓谕百姓协助寻马,又恐失马之罪愈加昭彰,踌蹰了一晚。翌日一早,草草写了告示,派人在市巷、村庄间张贴。
隅中时分便有人声称来献失马,萧棠鲁奔出军帐,但见一匹马站立庭院当中,高头阔脊,银蹄踏烟,浑身雪练也似毛片白光粼粼,不是“龙子”又是哪个?凑近些看,又见四肢、肚腹、后臀等处裹着白布,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小校正在旁边和一个汉子说话,见到萧棠鲁,将那汉子领来,示意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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