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青岚记

青岚记_分节阅读_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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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几乎已不能思考。他试着静悄悄的抬动手腕,他知道对面的少年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你为什么想杀我呢?”

    “因为我想要自由。”他的瞳仁已经被□□烧灼成灿烂的红色。“杀了你,我就能自由。”

    自由的曙光近在咫尺。只需要一刀!

    这样锋利的刀,杀任何人都不需要费第二次力气。

    罗宛的手抓住了刀刃。鲜血顺着刀刃在刀尖集聚,跌落在尘土中。第一次品尝血液的刀,几乎刹那就鲜活了起来,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少年愕然的看着它在手中剧烈的挣动,刀柄烫得他无法握住。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松开了;非是出自自己的意志。他的腕骨已经折断。胸前感到一阵温热。意识向暖洋洋的黑暗和甜美的境界中漂浮而去。他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包围。

    “你自由了。”

    ☆、章十二玲珑心

    “你信吗?我杀过人,打过劫,易过容,跳过崖。但是我还真是从来没有卖过东西。”

    应天长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笑着。玲珑斋店堂里满坑满谷都是或真或假的古玩,不久前才擦拭过,带着土腥气和半干的水痕,营造出一种错乱的年代感,红木的桌脚附近,可看见束束光线里飞舞的尘粒。空气里积淀着一种苦涩的香味。

    曲直君以一种不加掩饰的赞叹心情看着他。“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吗?”

    “应该也是唯一一个了。”应天长站起来。“店子不是我的。如若老板知道我在此越俎代庖,大概不会很高兴。但无所谓了,我就喜欢看他不高兴。”

    曲直君摇了摇头,走近柜台,从袖中取出一双玉玦。时日久远,晶莹剔透的白玉已经泛着淡淡的黄色,内里蔓延着细微的裂纹。应天长也好奇的看着这双玉玦,仿佛从来没见过这玩意似的。

    “她不会把这个给你的。”

    “连环可碎不可离,如何物在人自移。”应天长慢慢的念出这两句,是一种丝毫不带讥讽之意的真诚的惆怅。“你大概也猜到可能会是我,但你同时也无法否认可能不是我。”

    曲直君微笑着看着他。“你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要说出你想见我,我自然会前来。”

    “我可不敢。”应天长老实的说。“但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无法相信别人的好意,我有位朋友曾经教育过我,那是因为我打根底觉得自己是个贱人,——当然我也的确是个贱人,——因此不配得到任何的好意的缘故。不好意思,扯远了,不过可能也不是太远,毕竟这多多少少要拜你所赐。这双玉玦,是你二十多年前送给宫主的。”

    曲直君道:“你知道的很多了。”虽然如此,他也并不惊讶。一个人要想完全瞒住自己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早就知道这点,他也并没有在这方向上做什么像样的努力。

    “彼此彼此吧。”应天长无精打采的说。“我想那时候,你们两个应该都很高兴才是。她聪明,美貌,有地位,足以藐视天下间绝大多数的男人。但她那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把这一切毁了;她怀着一个孩子。彼时一无所有的你,却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你知道的太多了。”曲直君说。但是仍然没有生气的表现。

    “我想她很感激你。”应天长说。“这只是人之常情的揣测。至于别的,我既没有证据,又没有经验,就闭嘴吧。反正你现在是左拥右抱乐不思蜀,不过这也可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甚或从最初就是这样。她自然不能改变你什么。至于你们的孩子——至少名义上是你们的孩子,那可想而知了,大概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却从来也不能满足。如果能活到今天,他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些吧。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了我杀的第一个人。”

    “也是最后一个人吗?”

    “天那,这时候你就别操心这了吧!”应天长一声长叹。“我把他毁了。于是你轻而易举的把我毁了。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何要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难道你觉得杀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太过简单,因而缺乏趣味吗?你重伤我师父,让他在床上躺了十年,而我为一线缈不可知的希望,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看着那过程,你觉得很有趣吧?很满足吧?尤其你已经预先知道了下场。你给我制造些无伤大雅的麻烦,逼着我向温回宫靠拢,给我提供用一样东西交换另一样东西的机会,只为了看我面对抉择的尴尬样子,甚至好心到用黄粱暗示我所有殚精极虑,到头来都只是一场虚空大梦。你这样举世难寻的好人难道是菩萨托生吗?”

    他语速越来越快,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然而好似又觉得对着曲直君发泄毫无道理,是以最后化成唇边一抹自嘲的笑意,内脏又感受到那种浪潮往回腐蚀的酸涩。曲直君吃惊的、惋惜的看着他。

    “我并不因那件事恨你。”他最后相当真挚的说。

    “当然。”应天长说。“那少年是死是活,说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母亲也不能指责你;她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这你就错了。”曲直君说。“虽然她也恨他。你可能只觉得他是骄奢淫逸的纨绔,但他相当可怜。他跟我还更亲近些。我有时候带他出去散心。说不定正是因为我们并无关系的缘故。”

    “但愿这亲近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应天长说。

    曲直君为他突然爆发的恶毒大为感动。“总之,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但我向她解释之后,她也就同意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

    “解释我至少也会比死还惨。”

    “你真以为世上会有比死还惨的事情吗?”曲直君道,语气中带有一种淡淡的嘲弄。“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确实没指望你做出什么,即使晏又青不会怪你,你也很可能死于愧疚;这种事我也见过一些。但过不久,江湖上就传出了应天长的名声。那时候我真是大喜过望,就好像吃桃扔了个核,几日不见,竟然长成,还开了花。”

    “那实在是托你的福。”应天长说,想要为这不伦不类的比喻笑笑,但他实在没有法子。他自己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弓,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心知若是这样下去将毫无胜算,但他难以扭转,就如同顺着极度倾斜的陡坡在往下滑落。

    “你也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曲直君皱眉说到。“甚至也不要往乌绮南身上推。十年来你做事看似芜杂,然而始终清晰有计划。我也是在你取得照魅草和含朱丹,——两样几乎就花了你五年的工夫,——之后才确定你的目标。也不算目标吧,因为你想救乌绮南的心昭然,算是确定了你想用的那个方法。但比这更有趣的是你做的事情本身……”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柜台红木的桌面。“比方说,你真觉得,你以一己之力倾覆了败雪阁,只是为了得到含朱丹吗?”

    应天长看着他,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竭力放松自己,耳内俱是重重叠叠的鸣响。甚至连眼前的视野也不再清晰;曲直君模糊的影子在摇晃。他攥紧了扇骨。

    “关——你——屁——事。”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曲直君安抚性的拍了拍他手臂。应天长心神激荡,竟然忘了躲。这一波过去的一个短暂的间隙,他又开始说话。

    “所以你确实知道那法子是不管用的了。”

    “因为我自己也试过。”曲直君在叹息。谁还没有过去呢……“但我也不敢说就百分百会失败,也许我运气不好呢,所以送你出发的时候,我还是满怀——”

    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绽开一片银光。

    应天长已经冲了出来。扇子的尖端如同一点闪烁的寒芒,直逼曲直君的喉头。

    曲直君的身形飘然后退。应天长纵使再快,也始终与他差着一点距离。

    应天长扇势一变,始终不离曲直君喉咙方寸之地。曲直君微微侧头,只削落半缕碎发,一掌拍向他前胸。应天长拧腰避过,扇刃又切向曲直君手腕,走势奸巧到了极点。

    曲直君的眼睛也不由亮起喜悦的光芒来。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只会让人疲累和厌倦的!

    应天长这一刀还没有切下去,突然感到胁下一凉。在疼痛袭来之前,他手腕一翻,扇子猛然展开,以一个几乎折断的姿势向后仰去。

    银霜这一刹那已经千疮百孔,如同初春软弱的冰面。但他还必须挡下随之而来的一击!

    应天长靠在柜台上。手中的扇子已经只剩下半截。

    精钢制的扇骨,断面光滑到已经照出了他惨白的面容。

    他胁下和肩上这时候才开始往外冒血,一身青衣很快被染得通红。

    曲直君手里握着一把血红的短剑,那种近乎乌黑的红色不知为何让他想起深井之下的地底,滴落的带着腐臭气息的水声。这剑必然很有来头,但此时此刻简直没有比追究它的来历更没用的事了。

    “你纵使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过了一会,他慢慢的说。这话就很老套,但他已经拿不出更唬人的办法来。“杀我毕竟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却已经经营了十年。”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连我自己还不大清楚。”曲直君看着剑尖,皱眉说道,似乎这剑过于锋利,连他也不由有一点忌惮。“你可能认定我是以折磨人为乐的神经病,专喜欢看你一事无成后的崩溃模样,发现你竟未崩溃,就气急败坏。但我其实并不想妄自揣测你的反应。知道结尾的故事,你会去读吗?”

    “你还是猜到了。”应天长说,觉得很冷。日影开始慢慢的偏斜,原已散去的雾又开始慢慢的积聚,玲珑斋内一片黯淡。

    “对。”曲直君点点头。“我至少确定了一点。这世上对你而言,确实没有比死更惨的事情了。”

    他于这刹那,似乎已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应天长一只手按着胁下的伤口,目光有些涣散。血红的短剑如同尖利的獠牙,无声无息的袭向他的脖颈。

    “当”的一声,曲直君退了一步。

    应天长左手横握着一把剑。还未出鞘的剑。剑未断,剑鞘却已被砍破,露出一痕雪白的剑身。

    应天长似乎也很愕然,却突然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用袖子拭去了唇边的血沫。

    曲直君又退了一步,看着从店堂内侧走出来的人。

    这无疑是一个广义的美人,纵然人的审美可能各有不同,纵然可能有相当一部分群众顽固的认为男人长成这种样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们却都无法否认此人确实美貌到了仗势凌人的地步。

    应天长咳嗽了半天,终于能够行动的时候,一把揪住了美人岿然不动的衣襟。言风月深情凝视他,问道:“你还好吗?”

    应天长道:“你他妈的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好的?!”

    言风月柳眉一竖:“你还跟我横,还不是为了你这破剑?”他一把将剑夺过来,褪去剑鞘丢在地上,那剑通体灿然,不可逼视,剑靶上花纹镂出“定风波”三字。应天长道:“你连名字都给我起好了。”

    言风月道:“我就该给你起个沉鱼,你就满意了。”他把剑塞给应天长,一拍手对曲直君道:“你很行啊,前面一条街都是你养的狗,还好我知道怎么进来。现在人齐了,剑换了,再来过?”

    应天长道:“来过屁,今天再动手我跟你姓。当初抢了你洛阳玲珑斋的是他,烧了你风月琳琅阁的也是他,何等血海深仇,阁主快点大展神威,我就拭目以待了。”

    言风月挑了挑嘴角。“是他?不是你宫主?”

    应天长道:“宫主只是借了几个人给他,他俩早貌合神离、恩断义绝、劳燕分飞、覆水难收了,不然今天她若插手,谁都有顾忌。你到底动不动手了!你还要等他叫一帮小美人进来把你这个老美人大卸八块吗!”

    言风月嗤笑道:“你既然不动手,操些什么瞎心?”虽然这么说,他却摘下了手上的玉扳指。

    那扳指形状奇怪,似乎是一对套在食指上,几乎遮住了半个骨节。言风月此时摘下一只来,两个扳指之间竟拉出一条透明的丝线,越拽越长,突然一松手,那只扳指又落回到他手上,两相击撞,发出令人心颤的清脆声响。曲直君满怀好奇的看着他的手。言风月瞪着他,突然问道:“没见过是吧?”

    曲直君道:“在下孤陋寡闻。”

    言风月道:“好,叫你开个眼。”他双手一拍,轻轻用无名指弹了一下绷紧的丝弦。

    一道音波仿佛一支无形的箭划破了浑浊的空气。

    那是令人战栗的、断肠的琴音!

    言风月的双手忽开忽合,忽而成掌,忽而成爪,穿梭在剑网中的忽隐忽现的丝弦,像是一片血红剑光中深蓝的月色。

    这种江湖上从来就没人看见使过的兵器,连是不是兵器都待考,在他手中好像是从一出生就操纵自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