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所有人都在震惊中忽略了后面还有一声另一个男人有些沙哑的吼声:“你他妈给老子滚!”
见沈从安真生气了,陆杳不敢再胡闹,赶紧跑出去准备买两张火车票。但说实话,他并不知道沈从安原本要去哪儿,这会儿……他也没胆子回去问。琢磨一会儿,他想了想干脆拉倒吧,反正明天把人拐上火车了,再说往哪儿走也不迟。这么决定以后,他麻溜地跑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去陕西的卧铺票,然后又拐去了附近一家小诊所去治脸上被打出来的伤。
就这样,第二天两个人双双登上火车。沈从安扶着腰走在前头,陆杳拉着俩行李箱跟在后头。其实陆杳本来意思是一人拉一个行李箱,他再把沈从安扶着的,可惜沈从安不乐意买账,给他劈头盖脸骂一顿之后把俩行李箱全甩给他,自个儿气哼哼走在前头上了火车。
当然,沈从安并没有注意到,这辆车是开往哪里的。
故事讲到这儿,男人略带笑意停了下来。他端着杯子,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我见他讲累了,也不缠着他继续讲,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包零食递给他。
“那本来,你是要去哪儿呢?”我好奇地眨眨眼,向前凑了半寸。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挺惊讶的。挑起一只眉毛,他打开拿包零食:“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我是去了西安。”
“怎么会?”我不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地。”
他盯着我,仔仔细细地瞧了半分多钟。至今我还记得,他的眼睛是那么漂亮,又是那么空洞,清如琥珀,浅若琉璃,像极了黑夜森林里豺狼的眼睛。只是透过他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到,就好像注视着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面除了野草,什么都不剩了。
“我忘了很多东西,非常多。我忘了自己的梦想,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过去,我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连自个儿是什么性格都忘了。”他慢慢说道,眼里透出一种深深的绝望,那种绝望,像是伸出无数爪牙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我的心脏,“可是啊,我唯独没有忘记我爱他。”
他顿了顿,又开口:“毕竟,你还记得自己五岁时的理想么?”
广播响了起来,乘务员冰冷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整个车厢。
“前方到站,陕西西安。”
这里只是个中转站,除了转乘的旅客,其他人并没有萌生出想出去走走的念头,毕竟这会儿外头无比闷热,还是充斥着空调冷气的车厢里来的舒服。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不少人下了车。刚才车厢里那两个陕西姑娘也下车了,估摸着大约是回家去了。隔间一下子空了起来,显得有些寂静。
男人连喝了三口茶,才将方才的失态压了下去。放下茶杯之时,他又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中年精英,仿佛刚才那个绝望无助得像个孩子的人,不是他。
见我不说话了,他又笑笑,倒了杯水递给我:“还要接着听吗?这个故事挺长。”
我点点头:“乐意之至。”
这一路上,陆杳对沈从安可算是几近谄媚的讨好。毕竟那天晚上那事儿也是他做的不太厚道,不但灌人家酒,还给人强上了。沈从安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都是大老爷们儿么,能理解那种□□焚身的感觉,克制不住也是正常的。所以,在生了一晚上气之后,他也就不介意了,反而对陆杳的讨好有了点儿受用的感觉。
从□□到西安一共用了不到两天的车程,到站的那天,老天爷可算是给了一次面子,艳阳高照。陕西的夏天不像南方那么潮湿,也不似北京那样干燥。地处关中的西安,可谓是块宝地,不干不湿,气候适宜。
下了车,沈从安一看站台,这才傻眼儿了。妈的,不对啊,自己本来不是要来这儿的。本来不怎么生气的他这会儿火又上来了,回过头作势就要给陆杳一巴掌。陆杳眼睁睁看着那一耳光就要挨自己脸上了,躲也不是拦也不是,干脆一闭眼伸手一扯,给沈从安扯了个满怀。沈从安就这么被抱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扇人的动作也就无疾而终。
陆杳一手搂着沈从安,一手提溜着行李,急急忙忙开嘴炮解释:“我错,我错。你急着要走,可又不告诉我你要去哪儿,我就买了个第二天早上八点的票——跟你原来时间一模一样——然后咱就到这儿了。”
见沈从安又要开口骂,他赶紧开口继续念叨:“其实西安也挺好,十三朝古都呢,咱可以玩好多地方,那一个个景致漂亮的,你绝对不后悔来这儿。”
沈从安想了想,觉着也挺有道理的。反正自个儿本来也没啥固定的目的地,那要不就这儿吧。再说,他从小就听说书的讲西安的故事,那什么横扫六国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啊,贞观之治的唐太宗啊,与杨妃忘年之恋的唐玄宗啊,还有那个大诗仙李白,都是在西安存在过的。这次误打误撞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长安,也是种缘分。
这样一想,他也就不生气了。干脆大大方方让陆杳带路,自个儿权当来了次参观游览。
陆杳一瞅这形势,也不废话,干脆利落担任起了导游的责任。他十几岁的时候跟父亲来过西安,虽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左右也知道不少。
如此,两个人在西安又玩了两天,过得无比尽兴。
第二天晚上,陆杳带着沈从安去了城墙脚下的护城河。
古城长安有城墙,建于隋唐,兴于宋元,修于明清。高约12米,顶宽12米,底宽15米,围封闭长方形,内旧称古城区,有钟鼓楼立于中央,至今已千年矣。城下有护城河,建于明洪武七年,水绕长安,杨柳堤岸,夏花层出。
晚上的护城河别有一番景致。夕阳囫囵沉在云后,斜斜地抛下几缕光辉,映照在水面上,将整条河都染成了红色。黄昏在天际展开,云层彤红地仿佛要烧起来,半卷着残阳,自有风流韵态。
沈从安一个人站在河边,目光遥遥地落在远处钟楼的顶上。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来阻挡视线;钟楼,大雁塔,和终南山还可以遥遥相对。陆杳站在他两步开外,凝视着沈从安的背影,彼此静默。
晨钟暮鼓,夜里的鼓声悠悠荡荡响于天际,环绕了整个长安城。沈从安低下头望向水面,平静的水面悠悠地映出了他的影子。晚风从他耳际滑过去,掀起了他的衣角和一缕头发。忽然,他回过头,夕阳在那一瞬间落在了他的左脸上,那时候,连他的睫毛上都带着金光。借着晚霞,陆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白皙的脸上的每一个细小的毛孔。而他的右脸,则笼罩在夜晚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陆杳。”沈从安轻声唤了一句。
“这儿。”陆杳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道。
沈从安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末了才开口:“我就问你一句……你愿意和我处吗?”
陆杳整个人都愣那儿了,他没听懂。眨眨眼,他不太确定地出声:“处什么?”
“处爱人。”沈从安回答道。
“……”
见他不说话,沈从安破罐子破摔,一拳砸到护城河旁的石头栏杆上:“操他妈的,陆杳,老子爱上你了,这跟你表白呢。”
过了半分多钟,陆杳才又找回了自个儿的声音:“你让我冷静一会儿。”
“好。”沈从安也不多说,自顾自溜达到一颗柳树底下,窝在那儿蹲着。
陆杳缓了好一会儿,约莫两分钟吧,这是沈从安看着表数的,尽管这样他都数不准时间。然后他慢慢踱步到了柳树下,半低下头,夕阳越过他的背后,将他的眸子映得漆黑。沈从安抬起头,四目相对,彼此凝视,两两静默。
“你要想好。”陆杳慢慢地说,一字一句都用上了十二分的认真和力气,“我可能,不是你能抓住的那种人。”
沈从安盯着他瞧了半晌,乐了,他笑得有点儿自嘲:“你他妈以为老子还在乎?——告诉你,老子不在乎,你浪你随意,就是给老子记住,该回来的时候就往回滚,别让老子费神费力给你往回打。”
“好。”陆杳伸手把他拽起来,“你不嫌弃我,那咱就处。”
沈从安点点头,一把给陆杳扯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吻住他,不管不顾地跟他嘴唇上啃咬。陆杳也毫不示弱,他近乎粗暴地将沈从安推到柳树干上死死压住。撞击带来的剧痛攀着沈从安的脊梁骨传上来,几乎折断了他的肩胛骨。沈从安觉着自己肯定是疯了,他不会因为痛觉感到折磨,反而会因为痛觉产生快感。
不远处的另一条街上小贩慢悠悠的长长哟呵声,混杂着此处两道节奏不一的喘息,海浪般淹没了夕阳。
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男人讲到这一段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是何等的明亮。那种光亮,好似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之势,将仅剩的所有生命力都在那一瞬间迸发而出,然后一切归于平寂。
“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我觉得,除此之外,我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人怔怔地凝视着窗外的斜阳,声音有些颤抖:“后来啊……后来,我穷尽一生也想忘了他那双眼睛,那双他半低着头,在柳树下凝视着我时候的眼睛。”
“因为,那是一双天使的眼睛。不管我再怎么想要触碰,作为凡人,也永远望尘莫及。”
男人笑了,两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眼眶里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没机会再问他什么。乘务员熟悉的嗓音将我从他的故事中唤了出来——四川成都,踏着悠然自得的脚步,拥抱了这列火车。
我逃一般地离开了车厢,出去买了包方便面。
那天下午我是四点二十四分回到车厢的,那会儿离火车再次开动只剩不到一分钟了。乘务员急急匆匆赶过来,翻着白眼数落我咋的就给迟到了。我只得站那儿解释半天,最后才无比狼狈地将乘务员劝了回去。
男人仍然安静地靠在床边,波澜不惊地喝他不知道凉了多久的茶。这个站台没再上来其他旅客,我出去的时候在车厢里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显得有些可怜。
见我回来了,他的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又挪回去盯他的茶杯,好似里头有什么让他痴迷不已的东西一样。
我张张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得尴尬地坐到一旁,手忙脚乱地折腾我的方便面。
过了半晌,他低沉儒雅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姑娘,你的调料包掉地上了。”
我慌慌张张低头去捡,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刚才并不是……我只是——”
他嗯了一声,目光由凌厉转得温和:“我年纪大了,爱唠叨那些过去的事儿,打扰你了。”
“不,不。”我手一抖,半包醋洒到了桌子上,“你的故事很吸引我,只是……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怎么形容。”
男人摸出来一块绣着“沈”字的方巾,递给我,示意我擦擦桌上的醋,这会儿它们正在散发着一股酸味儿,呛鼻的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
“太悲情了,是吗?”男人不置可否地弯起唇角,“可它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生有很多载体,悲情也是其中的一种,我们不能否认它。”
我点点头,起身打算清洗那块方巾。
沈从安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去管它:“搁在一旁就行。一块旧方巾而已,不必刻意清洗。它上面的所有痕迹,都值得留下。”
我只得把方巾折好,放在桌角。
火车开出了车站,窗外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留下一排苍茫的绿影。
学着他的样子,我将十指搭在一起,直视他的目光:“你曾经来过成都吗?”
“来过一次,不过只是途经。”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柔和,仿佛看见了他独一无二的珍宝,“我们俩离开西安之后,坐火车经过了成都。”
离开护城河的第二天早上,陆杳跑去火车站买了两张开往云南的火车票,原因是沈从安想去看看陆杳的老家。
对两人关系接受良好的陆杳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立即定了票,当天下午就走。
列车是老旧的绿皮火车,那个年代空调还不怎么普及,车厢顶上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电风扇,转着方向呼呼地吹。由于不是进京的车,车厢里不怎么干净,更别提陆杳买的是硬卧,更是脏得没话说——床上厚厚一层浮灰就不说啥了,沈从安刚把枕头拿起来,就瞅见底下压了一只死蛾子。
“操!”他脚一踩空,整个人从车架子上跌了下来。
本想着这后果不外乎的跌地上,沈从安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想着大不了就是摔残了,反正死不了。
然后他跌进了一个温暖的臂弯里,耳边传来陆杳有些吃痛的抽气声。
陆杳也是被吓得够呛。他正放行李呢,一抬头便瞧见沈从安整个人照着地就往下倒。他急忙伸手去接,匆忙之余脚趾头踢到了床脚,那叫一个钻心疼。
一瘸一拐地搂着沈从安,两人双双倒到了床上,陆杳呲牙咧嘴地动了动大拇指,嘴边儿还不忘调侃沈从安:“咋的,这都主动投怀送抱开了。”
余心未悸的沈从安翻手就是一巴掌:“你可拉倒,老子就是瞅着个死蛾子,心里膈应。”
陆杳生生挨了一巴掌,心里可委屈。瘪瘪嘴,拉着沈从安一个劲儿叨叨:“那这时候你也应该是扑到我怀里,说老公快抱抱我我怕蛾子,咋能给我一巴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