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引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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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唤作“起手”,即道法界弟子间互通门派、姓名的礼数。陈青阳所属的武当山一派,本是供奉道法界最高死神、“四御”之一的北极玄天大帝的嫡系门徒,历来便以除魔伏妖法门为强项,并被诸天圣神授权管理天下鬼部。而道法界的弟子,全都极为重视同门之谊,这一来是因为信仰相同,本就是同根兄弟;二来因为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共同目标,往往有着同生死共命运的交情,因此同道相遇,即便素未谋面,感情也是胜过久别老友、他乡故知。而陈青阳虽然年纪轻,辈分却不低,因而才拦住了薇薇,第一个上前“起手”叙礼。此外,根据阳光的说法,这个邢老伯有龙虎山的灵药,而且又叫做“邢国强”,那么他的身份,青阳自然也就清楚了。

    “武当三阳?”果不其然,邢老伯听后连忙起身,手上已经挽起了水火篮儿,但想了想,马上又放下了,只是欠了欠身,认真地回了一句:“小兄弟不必客气。”

    这一句回答顿时让青阳莫名其妙起来:“龙虎山邢国强,为第二十八代掌教、云生真人俗家第五弟子——道兄何故不念同道之情,背弃师门厚恩不肯相认?”

    青阳的一番话,说得邢老伯不禁惭愧。要知道,同道相遇而不相认,这可是亵渎师门的罪过,别看陈青阳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对待这些交际规矩却不敢怠慢。他毕竟身为“武当三阳”之一,名声在外,因此就算自己再怎么不讲究,也是不能丢了师门脸面的。而邢老伯一句“小兄弟不必客气”,不仅把他自己排除在道法界弟子之外,也等于瞧不起陈青阳了。

    邢老伯显然也觉得这么回话是相当的失礼,因此也就面露了赧色,迟疑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青阳师弟不要介意,我……我早就把自己逐出师门了……”

    陈青阳一愣,心说这算是怎么个说法啊,道法界门派里哪有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的?况且就算真的被逐出师门了,也应该公告天下同道,又哪里还能称自己“师弟”呢?八成是哭昏头了……

    “师弟莫怪……”邢老伯大概是看出了青阳的心思,“我一直就是支持曼青的,但如今看来,必然要得罪宋天君,如果再自称龙虎山弟子,岂不是给师门惹下麻烦?”

    这一句话,终于让陈青阳三人彻底明白了——原来邢老伯也知道宋晓晨同苏曼青之间的仇恨,而看样子他本人又是支持苏曼青的,如此一来,就必然要与宋晓晨势同水火,因此也许就会连累龙虎山受难。邢老伯把自己逐出师门,再也不自称龙虎山弟子,不但不是辜负师门恩情、同道之义,反而是在尽力维护道法界的名声与安全。这份苦心,却是让人由衷担待。

    而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邢老伯始终对宋晓晨让了那么一步,想来他也是怕弄得太僵了,对方一怒之下兴师问罪,祸及无辜。陈青阳本来是想由自己出面,先叙同道之谊,也好更顺利地和邢老伯套瓷。没想到多了这么一层顾虑,反而在一开始便遇到了阻碍。

    于是,他也只好给薇薇使了个眼色。既然邢老伯为了苏曼青能够忍痛脱离师门,那么这件事情,让薇薇出面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那么邢伯伯,”薇薇自然是心领神会,马上便走上前去,“事情的前因后果,您不跟师叔他们说,跟我说总成了吧?”

    “你是、你是……我明白了……”邢老伯反反复复地端详着薇薇,泪眼中竟然有了一丝笑意。自从在那晚见面之后,相信双方也都清楚薇薇的身份了。

    见对方有些激动,薇薇便趁热打铁,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邢伯伯,我想我有权力知道——”

    “我、我、我对不起曼青啊……”邢老伯愣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拖着哭腔,拉开了话匣子——

    二十五年前,邢老伯作为龙虎山俗家弟子,奉师命进驻中州大学除鬼降妖,因此也就和同样奉命前来的“武当三阳”之一徐耀阳、以及当时在中州大学任教的宋君宪成为了好友。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做苏曼青的女孩子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家室的宋君宪和身为道士的徐耀阳,竟然同时喜欢上了苏曼青。因为二人身份特殊,一个已婚,一个又不能娶妻,因此邢老伯劝过他们很多次,不料二人反而越加痴迷不能自拔……就这样过了三年以后,苏曼青最终选择了宋君宪,而宋君宪也因此抛弃了原来的妻子,也就是宋晓晨母子两个,娶了苏曼青进门。

    而这一娶,也等于在整个中州大学乃至全天下都丢下了一颗炸弹。苏曼青被所有人唾骂,骂她毫无廉耻,竟然勾搭有妇之夫和出家道士,结果一个抛妻弃子、一个身败名裂。在这种唾骂声中,武当山很快便知道了消息,因此将徐耀阳调回师门责罚,而宋君宪却依然故我,处处为苏曼青开脱。邢老伯身为好友,见二人也确实是用心坚决,因此也就处处帮衬,这样一来,也就在中州地界儿上惹了一身的坏名声……

    “这里……还有耀阳师兄的事情呢?”陈青阳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二十多年前,他还没有出生,然而毕竟是同一辈分的师兄弟,就算没见过面,也总算是如同亲兄弟一般,这点感情还是有的。而邢老伯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回顾起了往事:

    在这后过了不久,唾骂声渐渐地平息了。其间,徐耀阳来过一次,很快便离开了,而新婚不久的苏曼青也很快给宋君宪生了一个女孩儿,也就是薇薇。不料,又过了不到两年,也就是距今二十年前,宋晓晨的妈妈为生活所迫,便带着晓晨找上了门来一场大闹,责怪宋君宪即便不念夫妻情份儿,却怎么能不顾父子骨肉亲情,狠心不管……于是舆论当然更加同情宋晓晨母子,而对于宋君宪和苏曼青则再次群起攻之。

    恰巧这个时候,宋君宪因故出差,便委托邢老伯照顾苏曼青。结果有一天,徐耀阳再次跑来探望,而在他离开以后,苏曼青实在难以承受众人的责难,竟然一时间想不开,在一天晚上,走进了知返林……

    第六章 故人哭祭苏曼青,同门痛悼徐耀阳(六)

    “……我本来是想阻止曼青的,但她就好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念着那首和君宪定情的诗,就这么走了进去,我实在拦不住她……而道法界历来的禁令便是不准进入中州知返林,违令一律逐出师门,于是我就跑回来找人帮忙,没料到大家也没能找到曼青的影子,一直到了天亮,才发现她……她已经吊死在树上了……”

    听到这里,薇薇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也不自主地开始摇晃起来。阳光和青阳连忙扶稳了她,而邢老伯则不顾身份,扑通一声跪在了薇薇面前。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儿啊……”邢老伯一把眼泪抿在了薇薇的裤子上,“要是我当时不怕那师门禁令,跟着一起进去,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这不怨您,”薇薇睁开眼睛,扶起了老伯,“法与天齐,遵守门规是道法弟子的责任,您犹豫了也是应该的……继续说吧——”

    于是邢老伯抹干眼泪,继续了话题——在苏曼青死后不久,中州大学里边有人传说看到了她的身影,而且说也奇怪,那日进入知返林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接连死去了,仿佛就是中了知返林“无人能活着走出”的诅咒!再过不久,连续几批前来调查的道法界弟子也相继毙命,这个时候,宋君宪闻讯赶了回来,徐耀阳也来到了中大,两个人再次联手,一起进入了知返林……

    说到这里,邢老伯停顿了一下。而薇薇等人也听得愣了——道法界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州宋君宪和武当徐耀阳,那可是并称“南徐北宋”、仅次于道法界神话宋晓晨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两人的身手,早在十几岁时便已经名动天下,只怕若与宋晓晨生于同一时代,也能联手与其拼个十几回合不分胜负;甚至有人说,如果六年前,“南徐北宋”在武当山顶上,那么道法界的整个历史都将重写吧——

    “……可是过了一天,君宪失神落魄地走了出来,他说非但寻找曼青失败,而且徐耀阳也死于林中了……”

    “开玩笑吧!”陈青阳听了以后最先炸开了锅,那一双扫把眉都要竖到天上去了。阳光和薇薇也显然对这个结果大吃了一惊。

    “就是这样的……”邢老伯使劲儿地叹了一口气,“没过几天,君宪再次进入了知返林,说是要了结一切……”

    然而,宋君宪此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临走前,他嘱咐邢老伯,若是自己有任何不测,则邢老伯必须一生守在知返林外,静待有缘之人,否则只怕天下将要大乱。邢老伯不敢违背宋君宪的遗嘱,于是便固执地在知返林外搭了一间小屋,在这里住了下来。而他觉得,因为自己一时害怕,竟然害了苏曼青,还连累了道法界两大奇才“南徐北宋”丧命,实在是无颜面对天下同道,因此便自我逐出师门,再不问世事,过起了隐居生活。而中州大学的老人们也都知道他与宋君宪、苏曼青的关系,加上知返林的诅咒太过恐怖,因此二十年来都没有干涉邢老伯的做法,也没有对后辈学生提过此事。直到最近,引魂灯——也就是苏曼青再度出现,宋晓晨也闻风赶来报仇,小木屋已经不保,邢老伯不敢确定宋君宪遗嘱中的“有缘人”是否已经出现,又不敢过分违逆宋晓晨,因此才觉得愧对故友,悲从中来……

    这就是二十年前一系列事件的经过,薇薇等人总算通过唯一的一个知情人——邢伯的叙述中得知了情况。然而,这其中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在六年前,苏曼青传授了“北斗祁禳”阵法给司徒静,这才是宋晓晨念念不忘报仇的另一个原因。至此,薇薇三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已经有了许多想法,这其中有已经解开的密题,当然也带出了新的疑惑,而在这些疑惑中,陈青阳却最为关心其中有关于徐耀阳的那一个——

    “邢道兄,”三个人里,到底还是青阳先忍不住了,“你说耀阳师兄死在了知返林里,那为什么武当山对此一无所知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阳光和薇薇也觉出了不对。然而,邢老伯听了以后,也好像露出了迷惑的神情:“这不可能吧?我曾经向武当山报过信,你的大师兄林紫阳真人在事后也亲自来了一趟,难道——你们不知道么?”

    陈青阳的脑袋翁地响了一声:“紫阳师兄他……没提过啊……”

    说完以后,三个人便一起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邢老伯。其实大家彼此都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甚至连“南徐北宋”两个道法界顶尖的精锐也遭遇了不测,作为唯一证人的邢老伯是肯定会通知武当山的,然而林紫阳真人既然来过,又怎么会在回去以后只字不提呢?这样一来,直到现在,不知情的弟子们,包括陈青阳本人,都以为徐耀阳只是失踪而已,虽然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必然是凶多吉少,但总还抱着一线希望……就算是悲伤师弟之死,一时间忘了说出来,也不至于一瞒就是二十年啊。要知道,即便现在武当山排行第三的俗家弟子陈诚遇害,掌教真人都会公告天下,更何况是入室大弟子、道法界精英中的精英徐耀阳——紫阳真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很显然,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邢老伯漏过的东西。而邢老伯看着对方三个人,也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因此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起来。

    过了片刻,他突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当年耀阳在进入知返林之前,曾经交给我一张字条,说如果他遭遇不测,就把字条转交给同门师兄弟。结果后来紫阳真人来了以后,我便把字条交给了他。他看过以后,又进入了知返林一趟,但很快便出来了,并且带走了曼青留下的孩子——”

    说到这里,用手一指薇薇:“也就是你啊。当年你才两岁,不懂事;这些年在武当山生活,我一直也没见过你,因此对这段往事也就淡忘了……”

    于是,事情的前后也就接洽上了:原来紫阳真人也是当年知返林事件的幸存者和知情人,不过他隐瞒了真相,甚至连邢老伯这个人都没有对武当山的其他人提过;与此同时,他收养了薇薇,并把她的姓氏“宋”改成了“林”,这一年,薇薇2岁,晓晨6岁,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恰巧衔接了起来。

    薇薇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不禁感到了一丝迷惘,然而更多的是接近曙光的喜悦——相信即便是傻子也能知道,苏曼青死得有些蹊跷;以“南徐北宋”的道行,竟然对付不了一个普通的冤魂,还连累了那么多人,更是可疑;而最为奇怪的是,知道详情的林紫阳选择了隐瞒,苏曼青十几年没有露面,却在六年前和前不久再度出现……

    “有希望了……”薇薇喃喃地说道。

    第六章 故人哭祭苏曼青,同门痛悼徐耀阳(七)

    “什么?”阳光侧过身来仔细地看了看她,“薇薇,你不要紧吧?”

    “有希望了!”薇薇的眼中闪着灵动的光芒,露出了几天以来第一股十足的精气神,她猛地一拍巴掌,看了看阳光与陈青阳,“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们只要揭开了这些谜底,也许就会说服晓晨放过我妈妈啊……”

    “啊?”阳光两个人彼此看了对方好半天,眼睛瞪得跟豆包似的,就差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我的小姑奶奶,你别再出妖蛾子了……”陈青阳陪着阳光互相瞪了好半天,这才朝薇薇摆了摆手,“还嫌不够麻烦是么?坚决不可以!”

    阳光没有立即表态。只是没想到,邢老伯听了以后,也帮上了腔:“孩子,我已经对不起曼青了,不能再对不起你……这事儿你不要管了,我去同宋晓晨交涉,实在不行,就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算对得起你们娘儿俩……”

    青阳一听见对方说“同归于尽”,不禁无奈起来,心说有一个薇薇添乱就算了,你还来搅和什么?这普天下莫说还能有人制得住宋晓晨,就算是想要“同归于尽”,只怕也是没那资格——要不然,六年前的天下四大高手不早就那么做了?这还是六年前呢,如今,又还能谁动得了被天界第一护体罡气、莲无法界保护的宋天君?

    显然,薇薇也知道邢老伯说的这番话根本就是不可能,充其量也就是想要稳住她不要冒险罢了。但这一切,却早就动摇不了她的决心。这种决心,是出自骨肉亲情的天性,经过了漫长的犹豫和挣扎,如今,早已是无人能够阻止的了。

    “邢伯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妈妈的信任和照顾,也谢谢您对我的关心,”薇薇轻轻地拉过了邢老伯的手,温柔解颐,“但我必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这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使命,因为——”

    讲到这里,她环顾了一下大家,笑容中带着飞扬的青春和自信:

    “因为我不能看着我的哥哥,我的妈妈,我的朋友,我的长辈们——再次为了爱而互相伤害!”

    阳光和青阳听了以后愣住了,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这句话中饱含的意义、信念、决心、勇气……已经超出了阅历的感受范围。而饱经沧桑的邢老伯也愣了一下,随后,两行热泪蹒跚而下,而嘴角边却带着微笑——

    “像……你太像你的母亲了,一个能让天下两大高手牵肠挂肚的女子,曼青啊……曼青,哈哈哈……”

    邢老伯又哭又笑着,而在他的脸上,竟然洋溢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红晕与光彩,那分明就是青春斑斓的色彩,恰同学少年时快意爱恨、挥洒江山的豪情,甚至还有着光荣和梦想,汗水与g情,仰慕和温柔,守护与坚定……从他的表情上看来,薇薇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止宋君宪和徐耀阳深深爱着苏曼青,就连邢老伯本人也是一样,只不过这种爱更加深沉和热烈,深沉和热烈到能让一个人抛弃名誉,忘记尊严,忍受着二十年来世人的白眼和误解,傻傻地在知返林外守护着他的承诺,他的梦想,以及他那根本不可能再回来的爱人啊!

    一想到这里,薇薇也不禁热泪盈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引魂灯这二十年来明知道邢老伯会讲一切真相说出来,却始终没有忍心加害他……她也明白了,自己同母亲长得很像,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容貌姣好的、她的母亲,竟然能让天上两大宗师一个抛妻弃子,一个触犯清规,更能让一个她可能根本就不爱的人默默地守候了整整二十年——一个女人,能拥有这么多刻骨铭心的爱,此生又何求呢……

    “好了,不说这个了……”邢老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便赶紧抹了一把眼泪,憨憨地笑了笑,“姑娘,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您叫我薇薇好了,”薇薇也笑着点头,“等将来,我伺候您老,给您养老送终……”

    “哈哈哈不用了,”对方听后朗声大笑,却止不住地再次老泪纵横,因此慌忙转过了身去,“我给你拿东西……”

    他一边说着,一边返身走进了屋子。没过多久,便走了出来,左手擎着一幅画,右手紧紧捏着一张纸,走到薇薇面前,挺直了腰杆,把它们交给了她。

    “这幅画,是曼青亲手题的字,作为你母亲生前唯一的遗物,现在交给你;而这张字条,则是当年耀阳留下的,紫阳真人只是看过,在我的坚持要求下,他并没有带走——”

    薇薇展开了画,看到了那身姿曼妙的女子背影,也看到了那首曾经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索命诗;而当她展开了那张字条后,又看到了一首莫名其妙的古风曲牌——

    宇玉清澄,笛音聊为伊人,凭栏处,永惆怅,结发不同离人心。

    下手落款处写着几个较小的字——三三行满,空前绝后,武当徐耀阳。

    “这个……是什么啊?诗不诗、词不词的……”陈青阳歪着脖子凑上来看了一下,皱着眉头嘟囔道。结果,马上就让阳光轻轻地踩了一脚,便再也不做声了。

    “笛音聊为伊人……”薇薇轻轻地念着,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从胸前掏出了自己的那个玉笛挂饰——它长五寸,宽三寸,厚有一指,羊脂凝玉所造,做工精美,七个发声小管,音律俱全,自己是从小就带在身边的。

    邢老伯一见那笛子,也点了点头:“这个就是你母亲生前最爱的笛子,怎么在你身上的?”

    薇薇茫然地摇了摇头。

    “看来这是天意吧,天意——”邢老伯想了一想,终于越发肯定自己的结论了,“曼青是舍不得你这个女儿,因此二十年来也在默默保护着你啊,有些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唯有亲人,才能感受……姑娘,不,薇薇,你需要邢伯伯做什么的尽管言语,伯伯万死不辞!”

    “谢谢伯伯,其实不用您——”

    说到这里,薇薇突然语塞了。这是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线索——邢老伯的一句“有些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唯有亲人,才能感受”,突然让她明白了,在这之前,阳光曾经说过宋晓晨来拆迁的举动存在着三点疑问,事到如今,前两点已经解决,而第三点——

    第六章 故人哭祭苏曼青,同门痛悼徐耀阳(八)

    宋晓晨为什么要在最后让步?为什么这三天都没有什么动作?而又为什么当众逼着邢老伯而不私下里去寻仇……难道这都是做给什么人看的么?

    薇薇终于明白了,晓晨这么做,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只有亲人——也就是她的妹妹、薇薇本人才能感受。换句话说,晓晨他这么逼着邢老伯,一方面是指引薇薇来寻找线索;一方面是自己唱白脸吓唬对方,再由薇薇出来唱红脸去的他的信任,从而一举拿下这些重要口供和物证。而这三天来,晓晨都没有再找引魂灯动手,其用意也就十分明显了——

    晓晨,谢谢你,薇薇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给我机会,你是不想伤害我啊!

    越是这么想,薇薇就越是心疼他当晚离开自己时那个没落孤单而又悲伤无助的背影。的确,有些事情,唯有亲人才能感受,其实从一开始,薇薇就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同样的,她如今这么一想……

    “薇薇,你怎么了?”邢老伯见薇薇在发愣,便关切地问了一句。

    阳光也看了看她的面色:“八成是这几天想得太多,精神憔悴,又没有吃午饭,所以才有些恍惚了。”

    被他们两个这么一说,薇薇也就从思虑中清醒了过来。于是一个问题,已经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邢伯伯,我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君宪么?”邢老伯没料到对方会问到他,于是犹豫了一会,显然是在措词,“他是个温柔体贴,守承诺,重大义的人——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薇薇想了一想,却把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代之以莞尔一笑,“我替别人问的。”

    这个“别人”,相信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就是指宋晓晨。引魂灯事件,前因后果绵延二十年,涉及两代恩怨,祸连天下福祉。在整个过程中,薇薇是无辜的,而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宋晓晨又有何辜?他凭什么就要被生身父亲抛弃……

    就这样,几个人又聊了一会,青阳由于没有吃饭,便早就在私下里敲起了五脏庙的祭钟。而行老伯看了看薇薇和青阳的状况,也就劝他们前去吃饭,来日方长,可以稍候再叙。于是几个人便约定,先吃饭,然后禀报师门武当山,征求意见后,再来会同邢老伯继续下一步计划……

    然而在吃饭的过程中,一向见了米就不要命更不要风度的陈青阳,却出人意料地一瞥一簇,愁眉紧锁,摆起了小儿女姿态来。阳光和薇薇没有作声,但心里却明白——他们的师祖一生只收了林紫阳、赵敬阳、徐耀阳、陈青阳四大入室弟子,而又以紫阳、敬阳、青阳三人并称“武当三阳”,耀阳则与宋君宪合称“南徐北宋”——一门四杰,同为天下顶尖高手,自然是声名相惜、血脉相连,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了。陈青阳虽然连徐耀阳的模样都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份情意却始终不能释怀。就像薇薇一样,明明对自己的母亲也是没有印象,又同自己的哥哥宋晓晨打了六年冷战,而一旦出了事,不也是难舍骨肉亲情、毅然出面了么?

    因此,想必在这件事情上,陈青阳的心里也是越发的不痛快,插手一起解决这场恩怨是“合情”——而至于是否“合理”,三人早已经商议好,吃过饭便马上联系敬阳真人,着手介入调查……

    饭后,陈青阳将薇薇和阳光拉到了一间网吧的包间里——原本以为,所谓的通知师门又是要费一番周章的,却没想到青阳随口告诉了一个象征着跨时代的、不坏不好的消息:

    武当山也上网了。

    其实,对于薇薇这一辈的弟子来说,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拥有这些现代化手段对于修行来说到底是利还是弊。但有一点却是所有人,包括道法界弟子们都应该明白的道理,那就是一个人必须要适应他所处的时代。祖宗传下来的老东西未见得全都正确,但却是修身立世的根本;现代的种种科技未见得全部属于尘欲糟粕,全要看自己如何运用——如果说新老两辈弟子们对于现世的修行存在着什么争论的话,那么唯一的问题可能也就出于此了。道的本质,原就在于包容万物,这世界有千万种思想,修行之人可以不理解,但是务必尊重,这就是“道”的哲学魅力,对于这一点,原本就是挺简单的,所谓血浓于水,爱大于恨,原道之力,教化万方啊;

    放眼看看周围,在2004年,不是也有一间著名的庙宇,将他们历来珍藏而不外传的“真经”公布在网络上了么?这种行为算不算得背“道”而驰,人是说不清楚的,怕就算是神,也是说不清楚的吧……

    闲话不叙,单表正章。却说陈青阳拨通了手机,找了一位小师侄连通了网络视频,接着便打发他去请掌门师兄了。在敬阳真人没有来的那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还嚷嚷着阳光陪着打两盘电子游戏,结果被薇薇拿眼睛狠剜了一顿,还差点一脚把他踢出包间,总算才让青阳老实了下来。

    而没过多久,薇薇这边的视频屏幕突然间一片漆黑了,没过多久,却又亮堂了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一个黑漆漆的柱状物体在上下左右晃悠着。

    “师父知天命的年纪了,头发却还是这么黑亮,真是让人羡慕啊——”阳光端详了半天,结合着上次手机视频通话的经历,终于看明白了,而且颇有感慨。

    陈青阳一听,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他拿起声麦,无奈地讲了一句:

    “师兄,您又挡镜头了……”

    “这劳什子东西端的还是不好用啊——”屏幕那边传来了敬阳真人的议论声,紧接着屏幕上一张人脸在来回晃动着,“镜头在哪里呢?”

    “好了好了,别动了,”青阳端详了一阵,马上开始指挥,“就这样,挺好,看得清楚——”

    于是,这边的三个人赶紧上前行礼——还是像上次一样,偷了个懒,摄像头没有照到的下半身,干脆就没跪,而是用手把摄像头往上面挪了挪……

    “免礼,免礼,”敬阳真人一面捋着胡须一面颔首致意,“这物件儿倒也不错,比起本门的‘传音入密’来,还多了现实影像,甚至超过了‘显影法’的清晰,其功效比起那青城山的‘万里明镜’阵法和齐云山的——”

    “行了行了师兄,别数落那些了。”青阳听的是万分无奈,于是赶忙阻止。

    “罢了,不说这个。此法甚好,”敬阳真人不紧不慢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尔等还是要注重自身法术修行,不能一味倚靠外物啊……”

    “行,这话您跟他们两个说去——”青阳可算是再次接到了话茬,理直气壮地指了指阳光和薇薇,“就凭他们那点道行,纵地金光还没练熟,要是不倚靠外物,只怕回到武当报信,黄花菜也凉了——师兄,咱们门下弟子总的保持密切联系,否则岂不容易吃亏?陈诚那就是个例子——”

    薇薇和阳光一听这话,也顿时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起来。其实当天晚上,陈诚若是事先打个电话给青阳报个信儿,事情没准儿也就不会弄得这么糟了。而究竟是他本人过于轻敌也好,还是当时过分紧张也罢,薇薇等人已经无从考证,但在一点道理上,陈青阳说得对——

    年轻一辈的弟子们道行尚浅,不能日行万里,更不会传声递影,若然受制于那些老规矩,连个手机也不会打、不敢打的话,因为沟通不畅而发生的悲剧就决不会停止。

    “罢了,”敬阳真人也明白师弟的意思,于是也沉重地点了点头,“你跟我提的,门下所有未过而立之年弟子佩戴手机一事,我……准了。”

    咣当一声,阳光没有坐稳,一屁股跌倒了地上;而正在喝水的薇薇也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噎死——两人哭笑不得地偷偷看了看陈青阳,心说你可够狠的,怪不得一直要用手机彼此联络,还让我们来网吧用视频通话,原来拐着弯在这儿等着呢:

    不就是想让武当山用公费给弟子们配手机么……

    第六章 故人哭祭苏曼青,同门痛悼徐耀阳(九)

    陈青阳那边姑且不提,却说宋晓晨,自打在上午处理了邢老伯的拆迁事件过后,就刻意藏了自己的顶上三花,一直守在小木屋附近。当然,薇薇她们的那段对话也都听见了。其实凭他的道行,想要隐藏行踪而不被陈青阳发现确实轻而易举,至于说瞒过道行低微的阳光和薇薇,则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然而,正在听到了最后几句话的时候,他却突然感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气息紊乱,想必是那天晚上的伤势还没有复原,在今天又使用了大规模仙气发动、护身罡气和“打水之术”,结果伤的越发厉害。他唯恐漏行踪,惊动了引魂灯不说,还会连累薇薇被无端猜疑,因此便赶忙脱身回到了华娱世纪公司的办公室里。

    一进屋,晓晨几乎压制不住体内翻滚凌乱的气浪,差一点便吐了起来。于是他整个人都摊在了椅子上,闭目凝神休养了许久,才算缓过力气来。

    “糟糕,操之过急,反而弄得不利了……”晓晨再次闭起眼睛,默默念起了玄天大帝的名字,“玄溟,你在么?”

    然而,四周静谧依旧,好久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唉,该到的时候不到……”他也端的没有办法了,只好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埋进了舒适的躺椅中。

    其实,普天下的任何人,都有茫然无助的时候,甚至连神仙高人也一样。只不过,若是换了宋晓晨,则万千凡夫俗子已经帮不上忙了而已。不是有一句话,说是“想要寻求帮助的话,一个人就够了;对于求而不能应的人,即使有一千个,也只能衬托自己的强大”么?

    这句话就刚刚好验证在晓晨的身上。

    那天晚上,他确实是操之过急,加上紧张薇薇的安全,因此法术用得急了些;同时,又受了苏曼青的打击,仙气也就被错综复杂的心情搅乱了不少,两下里加起来,这才受了内伤。而今天又不等伤愈,便再次跟邢老伯杠了起来——其实那个局面,服个软、退一步也就可以了,然而堂堂天君,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自然是不能轻易输了面子,也就一咬牙再次发功,难免因此伤上加伤了。

    但晓晨如此,引魂灯又何尝不是如此?“九天碧浪”法术何等威力,即便是有先天罡气护持,就那么硬受了一记,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如此看来,它也是硬撑着面子,轻易不肯服软罢了。

    只不过,一个令晓晨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是,为什么这引魂灯不离开中大,反而固执地要呆在这里等着他来硬碰硬呢?若论实力来讲,自己绝对占了上风,又有强横后台支持,引魂灯当天晚上侥幸逃了,难不成它当宋晓晨是傻子,上了一次恶当,还会上第二次不成?那么,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让它根本不可能离开中大校园,只有背水一战呢?

    知返林内!晓晨想到这里,不禁暗自一惊,心说这家伙还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