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请将军放了我吧……我……不……小人愿意从今天开始跟随将军,为将军当牛做马,万死不辞……”那郡监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白丁之身,担不得大人如此大礼,大人请起吧。”张偕的声音淡淡的。
“不不不……小人不敢起身,小人从今日开始就是将军的奴仆,愿意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你身为一方主帅,怎能如此懦怯?还是站起来吧!”张偕眉尖若蹙,淡淡道:“不知大人家居何处?”
那郡监抖抖索索的站起来,小心翼翼道:“小人……我乃黄门侍郎崔奉之子,名叫崔永。”
“既然如此,你向我投诚之时,可曾想过还在长平任职的老父?”
“我……我……”崔永脸色惨白,哑然失语。
“大人家居长平,想来知道叛主背义的下场……”
“我……小人求大人饶过小人一命吧……我……我还不想死!”张偕话音没落,地上的崔永猛地叫一嗓子,声音尖利可怖。
张偕笑了笑:“我放了你,你该如何?”
“我……小人跟随将军,誓死效忠。”崔永一惊,又要跪下去。
“大人莫要跪我!”张偕看他一眼,忽然将手里的青铜长剑掷到他面前,淡淡道:“崔奉大人对当今陛下忠心耿耿,三子皆在朝中任职,父母亲族也早在三年前尽数迁入长平。我若放你离开,你贪生怕死,势必不会回长平请罪,那时若陛下论你以谋逆之罪,你家中九世亲族定会遭难。如此,你便自刎以保全族人性命吧!”
“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崔永被这话吓的猛的从地上弹跳而起,提起长衫就要逃跑。
“不忠不孝不义之人,生有何用?”他还没跑出两步,一把长剑忽然从背后猛地飞出,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
“我……不想死……”崔永哀念一声,双目圆睁,轰然倒地。
站在他身后的那人“呸”一声,抬头凛然无惧的看向张偕,视死如归道:“败兵之将,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谁无父母?谁无子女?如今你们已经败了,我又何必杀你们?你们且去吧!”张偕轻笑一声,一勒缰绳,转身要走。
“等等!”那人高喝一声,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你真的肯放我们走?莫不会在背后放冷箭吧?”
“大家退后,放他们走!”张偕并不应声,只提高声音吩咐兵卒后退。
整个军中寂静无声,大家都纷纷让路。就连一向对徐军恨到骨子里的那些个兵卒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依言退开。
“小人……小人愿追随将军……”那低头跪着的人里头,忽然有一人大喊出声。
谢同君凝眸望去,发现那人正是白天被商全拿剑指着脖子,喊打喊杀的那一个。
“小人也愿追随将军……”
“小人愿追随将军……”
……
随着第一个人开口,后面不断有人应声,一时间,大家纷纷跪地不起,表示愿追随张偕。
“你们本是朝廷编军,若是跟了新军,心中可会有怨言?”张偕并没立马应承。
跪在最前面那一人颤着嘴唇开口:“主帅已死、小人如今已经走到绝路,回长平是一死,不回长平便是逃兵,回家连累父母亲人,不回家便只能沦为流民,既然已经无处可去,若将军肯收留小人,便恩同再造,怎敢有怨言?”
事关生死利益,这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张偕爽快答应:“你们若有跟他一样的人,愿意留下的,今后便尽心为少主效命,不愿留下的,天大地大,我绝不阻拦。”
“小人愿追随将军。”徐军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一刻,所有人齐齐跪伏身子,那三个副官里头,一人自戕而死,一人纵马离开,还有一人则跪在地上,以示诚服。
“好了,诸位随我回长平吧!”张偕没再多说什么。
回到城内,张偕吩咐城里大夫为伤兵治伤,然后修书一封,命人送往咸春。
“你不怕引狼入室么?”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谢同君忍不住推了推他。
“为何要怕引狼入室?”张偕舒服的轻叹一声,躺到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为她打扇子:“这些人已经别无选择,又岂会自断后路?”
谢同君在他身旁躺下来,扬着眉毛说话:“这次你可是大大地出了回风头,不晓得少主会怎么赏你?”
张偕沉默了下,淡淡笑道:“夫人觉得,少主待我如何?”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谢同君大大的一怔,实话实说:“我觉得他对你真不怎么样,你为了救他险些丢了性命,他却不信你,不仅不信你,还忌惮你,这才刚开始就这样,以后吧……如果他真的当了皇帝,你肯定是头一个被卸磨杀驴的。”
“夫人说的是。”张偕眉尖若蹙,狭长的眼看向她,微微一笑道:“我既然知道了他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束手以待呢?”
“那你打算怎么样?”谢同君有些搞不懂他了:“你既然不信他,为何要替他打江山?你知道他以后必定容不下你,此刻所做的一切不是白做了么?”
张偕淡淡的笑了笑:“夫人且放心吧!我总不会傻到那处去的。”
“那你到底打算如何?”
“少主可堪大任,我便尽心辅佐,若不然,我便另扶明主。”张偕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那种淡然,甚至一丝儿起伏都没有。
另扶明主?!
他要扶谁?
他说的云淡风轻,谢同君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好像先前所有的猜测疑惑都已经渐渐地显出了冰山一角,只等他解开这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等一下!”就在张偕正欲开口的那一瞬间,谢同君突然按住额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过,你认识的桓家人只有两个是不是?”
张偕一怔,随即唇边漾出一抹微笑,点点头道:“然也。”
桓如意!
张偕想要扶植的人,竟然是桓如意!
谢同君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真是又气又恨,她一把抓住他袖子,恶狠狠道:“你给我说清楚!”
“夫人以为,官府的檄文张贴以后,我是如何带着重伤,躲过重重盘查从长平回到长留的?”张偕眼睛看着房顶,淡淡道:“九死一生,却也未必逃得过天罗地网。若非刘襄王暗里周转襄助于我,我如何逃的出来?”
“那你到底是从前就认定了要扶植他,还是因为他放了你才决定扶植他?”谢同君越发的迷糊了。
“我在长平求学四年,跟刘襄王有数次相交之谊。此人心志坚定,智力高绝,心思城府绝非一般人可比。最难得的是,他虽然工于心计,但对天下大事却有一颗仁心。”张偕转头看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我要扶植的,从来不是哪一个人,只是桓家。张家历代,忠于的从来不是哪一个君王,而是整个桓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逃出长平时,我曾与樊将军约好,若是少主大器可成,便一心一意辅佐少主,若是少主难堪大任,那就只有刘襄王才能登上大宝。如今刘襄王龙困浅滩,难以抽身,我只能跟随少主,看他是否能成大事,若不成,便提前为刘襄王铺好路。”
被这样的一个惊天真相吓呆,谢同君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少主后来不是成长了许多吗?现在大家都认准了他,你也在为他做事,再去辅佐刘襄王不是很困难吗?”
张偕轻轻的摇头:“少主如今并无心腹,平日大小决断皆由身旁之人为他筹谋,再加上手下人心不齐,处处趋利避害,如今矛盾初显,尚可避上一避,等到日后兵强马壮,众人野心膨胀,那时却是断断避不开的。我们能帮他打天下,却不能帮他收人心。就拿今晚来说,即便这些人归顺新军,他们真正信任的却并非少主,而是我。”
可是……
谢同君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张偕虽然忠君思想十分浓厚,但他现在跟董云已生嫌隙,有很大的可能放弃冬董云而扶植刘襄王,日后桓如意登上帝位,可还能放过这个曾经野心勃勃的少年?
甚至连自小跟随他的樊虚都有二心,他若有一天知道了真相,心底又该是何等的惊痛?
可是谢同君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烦恼多久,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上过战场杀敌,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为利益而背叛、欺骗甚至杀人,她的心也渐渐的硬了起来。
现在杀人的时候,再也不会有当初那种战战兢兢的畏惧和愧疚感了,时代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只想更好的活下去。
该狠心的时候,即便心慈也绝不会手软!
汉高祖刘邦跟项羽本是结拜兄弟,最后不也因为权力的诱惑分道扬镳,你死我活?光武帝刘秀本为刘玄大司马,最后不也被逼的自立为王,建立东汉?还有宋太/祖赵匡胤,本为柴荣结拜兄弟,最后还不是因幼帝年幼,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在历史洪流里,天下大局里,他们这些小小的人物不过一只蝼蚁,顷刻间翻云覆雨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即便董云被抛弃,也只是因为他败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谢同君闭上眼睛,尽力摒除心中的杂念,狠狠握紧双拳。
没过两天,董云的回信就被送来了,他封郦家家主为諑郡郡尉,其他三大家族家主皆为郡丞,分管政治、经济、农事。郡丞虽为郡尉属官,但与郡尉相互监督,并不完全受郡尉掌控。
四官相互襄助,却又彼此制衡,这么一番布置,实在很妙。
“不知道这主意是出自谁的手笔?”谢同君不无好奇。
樊虚擅长战场布谋,其他农民军更不善政治权术,难道还真是出自董云的手笔?
张偕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接下来,张偕开始整顿军队,跟郦尚其几人交接政事,接下来便要出发往西,攻打资阳,以求在临邛与董云他们会合。临出发前,甄玄来与张偕告别,他登门拜访时,身上背着一架古琴,肩上负一个大布袋子,走起路来,布袋里头叮哐作响。
张偕见他如此打扮就知道他必走无疑,心里虽然无奈不舍,最终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声珍重。
“桓云非明主,仲殷珍重。”甄玄一向淡漠的脸上拂过一丝惋惜:“我观此人志大才疏,你行事向来谋定后动,但愿已经有了良策。”
张偕笑着为他斟上一盌茶,动容道:“千金易买,知交难求,下次见面,不知道该是何年何日?”
甄玄喝了茶,淡淡一笑,语气中泛出一丝潇洒肆意来:“玄虽然四海为家,不愿出世,但你将来若有为难不便之处,便是倾力相助又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 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