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偕君行

偕君行_分节阅读_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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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徐贤挑眉轻笑,闭眼吸了口浓浓的酒香,毫不在意的倒入酒具中轻啜一口:“莫非你是想把我灌醉了套我的话?不是我说,你的酒量可不及我……再者说,我与你相识多年,深知你脾气秉性,你又怎么诓的了我?”

    “你……”谢同君又是窘迫又是尴尬,而后忽然坦然下来,笑着道:“既然你看破了我的用心,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此次桓军去长平,是否凶险万分?”

    徐贤放下酒盏,笑着看她:“我说……谢同君,你还不赖嘛!”他饶有兴致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叹口气道:“仲殷说的没错,你果然是劝不得……如此,我便不强求了。你大哥,他很好。”

    “你骗我?”

    “张偕也有份儿?”

    谢同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忽然猛的一拍长几,陶罐“哐当”一阵乱响,若非徐贤手快,那两罐美酒就要化为碎片,谢同君柳眉倒竖,站起身就往外走:“张偕!”

    ☆、质问

    谢同君并没有冒冒失失就去找张偕算账,实际上,她刚刚走到寝室门口,便看见门边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两双丝履。绕梁正低眉敛目的从廊角那头款款而来,手中托着一个方形托盘,上面摆着三四样精致的小菜。

    “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事了吗?”谢同君责怪的看她一眼。自她将卖身契还给绕梁,便重新买了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绕梁也便不必再做这些仆妇应做的琐事了。

    “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奴……我一时闲不住,再者说,今日张大公子归来,自是非同一般,柳枝毛毛躁躁的,失手做错了事可怎么好?”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十分浓重且刺鼻的酒气,伴随着一道爽朗低沉的声音:“弟妹也在,聊什么呢?”

    “大哥。”谢同君下意识转过身子敛衽为礼。其实面对张淮,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的,毕竟原主跟他关系尴尬。

    “一家人,这般客气做什么?看你不似一般闺阁女子,可会饮酒?如此,进来共饮两杯如何?”他瞪着一双因为醉酒而微微眯起的眸子细细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不待谢同君应声,已经晃晃悠悠率先走进了屋里。

    谢同君挑挑眉头,顺势接过了绕梁手中的托盘,脱了鞋随他进去。屋内不止张偕,卧病已久的张媗竟也在此处,她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里的光亮却怎么也掩不住。

    “夫人。”张偕站起身来帮她布菜,期间还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她的神色。谢同君对张偕的脾性早已摸透了七八分,此刻忽然抬眼,四目相对间,张偕神色不变的浅浅一笑:“劳烦夫人了。”

    不管怎么说,张偕这定力还真不是盖的。谢同君难免不服,似笑非笑的调侃他:“你如此客气,莫非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

    张偕一怔,继而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憨憨答道:“不敢,不敢。”

    “咳!”旁边静默多时的张淮忽然被酒呛着咳了一声,张偕立马将饭菜摆好,拉着谢同君跪坐下来,笑吟吟的开口:“大哥尝尝我家厨子手艺如何?”

    张淮此刻已有七八分醉,连忙夹起一筷子菜,口齿不清的赞叹道:“不错,不错,这鸡肉炒的可真香。”

    “那是自然,府中厨子的手艺,皆是二嫂教出来的呢!连武王殿下都称赞不已。”张媗自豪的仰着头颅,毫不掩饰对谢同君的赞叹。

    “哦?”张淮又夹起一块鸡肉,囫囵吃了,赞叹道:“的确不错,弟妹好手艺。”他连扒了好几口饭,这才搁了筷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神迷离:“上次和你们一起吃饭,怕是三年前了吧!”

    “是啊,那时二嫂还未嫁进张家呢。”张媗被他说的带动了往日的记忆,一时有些感伤起来:“说起来,我们也三年未曾归家了,真想娘亲和琮儿那三个臭小……”

    她说到一半,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瞟见神色已经带着几分尴尬和无所适从的张偕和谢同君,立刻转了话题:“嗳,今日我们兄妹重聚,说这些话做什么!大哥,我和二哥敬你一杯吧。”

    张淮没有作声,他神色怔忡,似乎没有听见张媗的话,好半晌,忽然神色漠漠的开口:“算到今年,越儿已经满八岁了吧?”

    面对张淮的问题,张偕忽然无言以对。从感情方面来说,他的确是怀着深重的愧疚之心;但从理智方面来说,他也背负着自己的责任,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但无论如何,张淮妻儿是在梁城陨没的,他实在无法做到坦然跟张淮说起此事。

    张淮见他沉默不言,压抑已久的绝望感情忽然在这一刻崩塌,他找不到可以宣泄的渠道,只能狠狠端起酒盏连连饮了好几盏酒,可却依然无法克制住四肢百骸传来的沉沉痛意。如同一头已经丧失所有理智的野兽般,张淮的目光忽然间变的犀利和咄咄逼人,怒火沉沉道:“我问你,当日你大嫂被贼人掳去,你为何不救?”

    在这一刻,张偕思虑了很多很多。沉默片刻,他忽然慢慢抬起头来,与怒火中烧的张淮定定的对视着,淡声道:“偕,无悔,无愧。”

    “哦?无悔?无愧?”张淮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满脸都是压抑的痛意,他毫不留情的嘲讽道:“你眼睁睁看着贼人杀你大嫂亲侄却无力救下,你哪点无悔?又哪点无愧?”

    张偕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过了好久,他才应声:“张偕有自己的妻子,有家族的使命和责任,危难之间,在大嫂与他们之间做的选择,偕至今无悔。”

    “那你又如何无愧?”张淮不屑的轻睨着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若你将你大嫂放在心上安心护着,她怎会孤儿寡母在外漂泊数日?怎会落入贼人手中?怎会因久等你不至,而被子桓军泄愤诛杀?”

    面对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质问,张偕眸光渐渐黯淡下来,眼里闪过丝丝复杂的情绪,他微微翕动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苦笑着摇摇头,闭目无言。

    “哈哈……你无愧?”张淮癫狂的笑着,将案几上酒盏捞起,连连数饮几杯,然后猛地将之掼到地上,声音冷刻而尖沉,却又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扭曲痛意,语声哽咽:“你为何不解释?因为你无话可说,你心头有愧!你根本不配为人手足!”

    “张淮!”谢同君见张淮说话如此不留情面,饶是知道他此刻神志不清,悲伤过度,可也见不得张偕被他骂得如此狗血淋头,于是顾不得言语刻毒,声音低柔的问道:“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张淮怒目瞪着她,那阴鸷的眼神几乎将人生吞。

    谢同君怒火冲天,哪管张偕在一旁苦苦拦她,直视着张淮的眼睛,大声质问道:“你选择谋反的那一刻开始,难道没有设想过家人会因此遭受的种种可能吗?你没有吧?难怪你走的如此洒脱,甚至不跟家人报备一声……我问你,你抛家弃子可有愧?张偕因你造反在长平受到牵连九死一生你可有愧?娘亲因你卧病在床日日担惊受怕你可有愧?族中宗亲因你亡命天涯你可有愧?你妻子因你生死不明而苦苦寻找,为此丧命你又是否有愧?张偕为了你的妻子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你的妻子收棺入殓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你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儿,却将一切过错推到张偕身上,你——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作为儿子,你不孝!作为丈夫,你不贤!作为父亲,你不慈!作为兄弟,你不义!如今你把自己的责任推的干干净净,却又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样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伪君子!”

    她句句锋利如刀,刀刀割在张淮的心上,张淮面色惨白,恍似梦里。他忽然一脚踹开案几,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冲了出去。跑到门口,连鞋都来不及穿便一头扎进庭院里,整个人失魂落魄,脚步踉跄,竟然失足从廊角上跌了下去,头上瞬间鲜血直流,浸湿了素色长裾。

    “这……大哥!”张媗滞涩片刻,也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抱着满脸是血的张淮跪在庭院中,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张偕拉紧谢同君的手,朝她露出一丝疲倦至极的笑意,故作轻松的开口:“我们出去看看大哥吧!”

    他说着,脚步匆忙的往外走去,却始终没有松开谢同君的手。两人走到庭院时,张淮已经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张偕仔细检查了张淮的伤口,确认无虞后终于松了口气,反手将他背到背上,一边嘱咐着谢同君去房里寻药,一边飞快的往准备好的客房里跑去。

    张淮从噩梦中惊醒之时,时间已经将近丑时。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床榻边静静燃着的数盏青鹤足灯,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但是瞥见案几旁手捧竹简的张偕,下午时分经历的一切又忽然鲜活起来,谢同君的句句声讨环绕耳边,如同阴冷的魂魄般纠缠着他的思绪。

    “咳……”张淮忽然忍不住轻轻咳了声。

    “大哥,你醒了?”张偕绽出一丝笑意,轻手轻脚的倒了一盏温在炉子上的温水递到他面前:“可是口渴了?要喝水么?”

    “你恨我么?”张淮将那茶盏拂开,漠漠的看着他。

    张偕静默片刻,微微摇头。

    张淮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可是我恨你!恨你无能!恨你绝情!”等笑够了,他又瞪红眼睛嘶声道:“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冲动妄为!恨我鲁莽无知!如今悲剧已然酿成,我张淮便在今日立誓,我定要诛杀子还那厮九族!啖他的肉!喝他的血!”

    张淮忽然狠狠一拳捣在榻沿上,将那硬榻砸的凹进一块,他目眦尽裂,厉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片刻后,声音又忽然低沉下来,如同梦呓似的,喃喃道:“张仲殷,你可恨我?”

    “弟,不敢。”张偕双手交叠,声音低沉,朝着张淮郑重许诺,打量着神色怔忡,两鬓已泛起点点银丝的兄长,忽然悲哀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将被子披在他身上。

    正打算起身离开,张淮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颓然的喘了口气,半眯着眼睛看着张偕,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你没护住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见见我三年未见的孩儿?我多想杀你泄恨,可你自幼同我一起长大,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大哥……”张偕神色微怔,看他眼睛已经闭上,呼吸已经粗沉而绵长,只替他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章,写的时候其实我想了很多。张家兄弟三人,应该是兄友弟恭的,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我觉得还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迁怒别人的时候,当自己承担不了那种巨大的过失和责任,就会下意识迁怒到别人的身上。但是有的人会控制这种感情不外露,有的人却不会。张偕张淮兄弟二人,性格迥异,一个温吞柔和,外柔内刚,一个狂放鲁莽,内心却反而不是那么成熟和强大。这与他们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也有关。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把这章写下来了。

    ☆、暴君

    几日昼夜不分的商议过后,桓军终于踏上了前往长平的征途。这本是一场鸿门宴,应该大加防备才是,然而桓如意在与张偕陈容等人商议过后,只带了一万精兵上路。

    一路往北,路上听到不少子还的消息。子还登位之后雷厉风行,先是改建年号为太康,随后摧毁了徐坚征调百姓为他兴建的陵寝,并减轻赋税,解散民工,安抚家中因徐帝征调民夫而导致的贫困顿厄。一时间,百姓对他交口称赞,每每出巡之时,皆有万民朝拜,百姓民手捧家中鸡鸭米粮表达对这位年轻仁慈皇帝的爱戴之情。

    徐朝仅仅在晋朝中存在了十二年便被抹去了一切辉煌,徐坚被子还斥为偷朝换代的暴君反贼,尸身不仅未被得到厚葬,反而被悬尸城墙曝晒几日,终在一天半夜被贼人偷去,第二日出现在大街上,早已被人割去了舌头、剜去了眼睛,身体甚至被野狗抢夺着咬碎了。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饶是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谢同君仍旧感觉到一阵阵彻骨的心悸和惧意,成王败寇,向来如此,这规则和代价是那么可怕,那么血腥。

    太康一年八月份,整个夏天最热的时候,在路上奔波了将近三个月的桓军终于抵达长平,已经更名为桓缺的子还亲自出迎,将这个在他信口雌黄之下有功于后晋的大功之臣桓如意迎进长平。

    长平城内虽然尚未从战火的波及下缓过神来,但到底底蕴深厚,又因暴君被诛,百姓们皆涌出家门,纷纷伏跪在地,手中高举着家中最值钱的食物来恭迎新帝和桓如意。一时间,长平城内万人空巷,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透过层层叠叠的屋宅和宫墙,远远传到城外。

    正当百姓们兴致正高的时候,桓缺身边一个声音尖细、颧骨高出的人忽然猛地一挥袖子,百姓们立刻噤声,恭敬地等着桓缺说话。

    除了几年前那匆匆一瞥,上次梁城交手时谢同君并未仔细打量他,如今看来,桓缺已有二十三四,容貌昳丽,长眉入鬓,脸上那股浓浓的戾气无形间竟消弭了不少,但是他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川字,即便笑着的时候,脸色也显的有些阴沉。

    桓缺静静地看着伏在地上对他感恩戴德万分敬重的百姓,心里忽然有种十分茫然的惶惑感,好似眼前一切皆是一场梦。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这才朗声开口:“诸卿都平身吧!”

    “谢陛下。”百姓们立刻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却仍是恭敬地低头,不敢直视天子威容。

    桓缺扫视着众人,哽咽着沉声说道:“诸卿一番拳拳之心,朕甚为感激。今后当政,定当时刻恭醒己身,一不苛徭,二不暴/政,竭尽全力做一个勤政爱民、安家治国的明君!”

    “陛下圣明!”百姓们甚为动容,立刻高举着拳头为他振奋欢呼。

    “诸卿可知朕身边这位将军是何人?”等到众人安静下来,桓缺嘴角一勾,引导着众人看向身边骑着高头大马的桓如意。

    “回陛下,小人知道。这位将军乃是咱们复国之忠臣,陛下的堂兄武王殿下。”人群中,一个个子高高的青年跪下回应。

    “不错,正是。”证实了心中所想,桓缺眼中划过一抹厉色,嘴角却浮现一抹莫测的笑意,对着众人道:“正所谓君子立身以德,武王淡泊名利,将百姓安危放于首位,甚至不求任何回报替朕打江山,乃是真正的君子,乃是天下才德之表率!”

    “小人参见武王殿下!”听见桓如意这么一说,百姓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口中高喊着桓如意的封号,隔的远的人虽然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众人纷纷跪下高呼武王,立刻随声应和,大声称赞武王的功绩。

    桓缺袖下双拳紧握,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脸无所适从的桓如意,心头掠起一抹冷冷的杀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与嫉妒,怒火沉沉的眸子扫过桓军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那份深沉的恨意刻进骨子里。

    正当百姓们兴致高涨的时候,桓如意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卑微的跪在桓缺的马蹄之下,他的眼睛深沉而恭谨,眼里甚至已然泛起了泪花,掷地有声的说道:“陛下抬爱,微臣身为桓家后人,本就有责任为百姓谋求一份安定河山,为陛下尽忠更是微臣之本分,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愿穷尽此生为陛下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微臣此次进宫,怀抱一片拳拳之心,不敢将梁地内一分一毫隐瞒陛下,即便日后回到封地,也定会励精图治,不叫陛下失望。”

    桓如意话音刚落,桓缺还没应声,桓军诸将已经齐齐跪下,对着桓缺齐表忠心:“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命,终其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位有心了。”桓如意一番明表忠心实则暗暗为安全离开长平铺路的话已让桓缺心头怒极,恨不得当场诛杀这些道貌岸然的反贼和伪君子,他缓缓的吸了口气,将那满腔怒火尽数憋下,挤出一丝爽朗的笑意来:“天不早了,咱们回宫吧!”

    “陛下,臣斗胆有事要奏。”正当众人准备起身之时,陈容忽然夸张的伏到地上,声音又急又大,不给人丝毫插话的机会,涕泪交错的控诉道:“陛下,您不知道……虽然如今已经天下大定,可是陛下身边仍有居心叵测的贼人!”他忽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从腰间掏出一方青铜军印,义愤填膺道:“臣等护送武王殿下来长平时,竟然在半途遭到贼人截杀,一番恶战之后,臣等虽然侥幸险胜,却仍心有余悸,在战场上搜寻多时,竟找到此物——正是陛下身旁近臣陈大将军陈寻之将军印绶!”

    桓缺本就怕桓军耍心眼,正想阻止他将话说完,可听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高声斥责道:“你是说,朕派遣陈寻诛杀武王?简直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