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还是被敲门声吵醒了,此时站在床边,外衫披上了一半,正在伸手穿着另一边的长袖。
萧道鸾将皮甲放在桌上,走到沈恪身边,将他穿上的半边外衫脱了下来。
“穿上。”
“这是?”
沈恪转身见着萧道鸾手中的皮甲。像是一团烈火的兽皮经过鞣作,呈现出凝血般的暗红,垂长的兽毛被剔去了大半,只留下薄薄一层覆在甲上。
沈恪捻起一角,用指腹轻轻搓了搓。柔中带刚,软硬适度。虽则没有试过,也知道该是件能抵御众多伤害的宝甲。
“朱方兽兽皮制的。”萧道鸾如实道。
沈恪笑了笑,也没问明明是萧道鸾猎到的兽,怎么把兽皮制成的甲衣让自己穿上。萧道鸾待他但凡有一分好,他都愿意受着,在心中记成十分,往后寻机会报上。
甲衣要贴身穿才好,沈恪便将穿好的里衣也脱了下来。萧道鸾没像在关中时一样回避,默默看对方套上了甲衣,伸手将里衣甩了甩,拂平折痕,提着等沈恪将手伸进来。
萧道鸾低头看见甲衣不大不小,恰好与沈恪的身子相贴合。肩缝上的金线褪去了珠光宝气,但显然是伸缩性极佳,随大随小,无有断裂之忧。
“萧河请人制的甲。”萧道鸾不会掠人之美,既然萧河在这皮甲上尽了些力,就该让沈恪知道,“缝甲的线用的是剑池藏了百年的金丝。”
沈恪笑道:“这就算是萧剑主给我的见面礼了?”
……
“剑主。”老王头送了皮到客房,转头走到了藏锋阁,萧河果然已经坐在阁中观书了。
萧河早年还是为了点痴,日日观书,几乎不寐。但这些年,多是成习惯了。不能出剑池,在这高不过百丈的小山之上,他能做的也只有守着一座藏锋阁。
老王头欲言又止,一只手缩在袖子里摸索着什么。
萧河对这些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仆,比对着萧道鸾还要多些和善,至少不冷硬的好像一句问候也是例行公事。
“怎么?有话要说?”
老王头犹犹豫豫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片,道:“昨日少主带回来的人……我琢磨着该是……就问了他的八字。”
“八字?”萧河问道。
“您看是不是找人给算算,万一这八字不合呢,往后他和少主处起来不和顺,也怪难过的。”老王头将纸片放下,拿自己给儿子娶媳妇的事儿说了一通,末了道,“看相先生说我家那两个小人八字也就凑合,这些年小打小闹没少,但总是过下来了。我想着常人休妻还有些难处呢,少主万一和那人……”
萧河拿起薄薄的纸片,觉得颇有些新奇。八卦命理之说,他也是精通的,若是要算,用不着找外头的看相先生,他自己就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轻轻叹了口气,萧河将纸片上的八字扫了眼,便折起压在书下:“你莫不是忘了,他的八字,我们却是不知。”
老王头一拍脑袋叹道:“啊,这真是……”
萧道鸾是萧河抱回剑池的。抱回来的时候,一众汉子只知道是个小孩,请了有经验的产婆来看,才知道约莫三四个月大小。连年纪都是随意算的,哪里还能知道生辰八字。
萧河道:“他决定的事,也不必算了。”
其实不用八字,萧河也知晓不少吉凶卜算之法,但这么做全然没有必要。世人占卜问卦,不过是想听些吉祥话,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给自己寻个去这么做的由头。摆摊算命的先生,多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捡着不着意的好话说,说的人得了好处,听的人也欢喜。
但萧河不是以此为生的相师,萧道鸾也不是会为了求个心安会去问卦的人。他把沈恪带回剑池,便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彩礼我早就备好,放在阁里,倒是他若要娶亲,你们几个便可抬了送到那人的娘家。他若……他若是出嫁,便算作是贴给他的嫁妆。”
老王头咋舌道:“剑主您,您早就准备好了?”
萧河点头。
把萧道鸾抱回剑池的那一日,他就将前前后后能想到的事都想了,要做的事也有一有二列了张单子,从十余年前到现在,早就做完了。
从萧道鸾幼年修剑该服用的微量丹药,到他将来渡劫也许用得上的护身法宝。其间婚丧嫁娶一应用度,即便只有几分可能要派上用场,他也都备下了。
这是他第一次养孩子。
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总要事事考虑周详,让对方过得顺遂才好。
☆、第88章 战一
围在小秋山上的那些归一、连山宗门人会不会为了同剑池必有的一战而紧张,沈恪无从得知,但他身处剑池之中,每日见着众人来来往往,神色寻常,似乎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萧河除了在萧道鸾回到剑池那一日露了面之外,再没有在二人面前出现。和老王头闲聊的时候听他说,剑主平日都在藏锋阁观书,不见外人。几年前归一宗宗主虚真拜访,萧河都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沈恪当初能见上他一面,还是托了萧道鸾的福。
“剑主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想着要为少主掌掌眼的嘛。”老王头叼了根油爪子,边咂巴嘴边道。
老王头在被剑池老一辈的剑主领上山前,祖祖辈辈都是小秋山下的耕农。他上山的时候都有二十好几了,为人老实本分,平日里耕田,农闲时上山砍柴进城卖些小钱,怎么看都和他的祖辈没什么两样。
老王头有儿有孙,在剑池中找不着小辈唠叨,便和沈恪混到了一处。沈恪也乐得同他天南海北地胡扯。
老王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孙,对他的人生大事格外上心,不时就要见缝插针提上几句。他问的明明是剑池众人打算如何应对围山的修士,老王头还是能将话头引到萧河对儿媳妇的看法上。
沈恪笑问道:“那萧剑主掌过眼后……觉得如何?”
萧道鸾虽然同他说无需多虑,但他对萧河的态度还是非常在意。如果换做是他带了萧道鸾回家,那定然是要百般叮嘱讨好,务必让父母兄长都对萧道鸾留下个好印象。
老王头大摇其头,叹道:“剑主怎么想的,我是不知。但就我老王头看来,沈小子你啊……配少主还是差了点。”
“怎么说?”
“想当年跟着剑主闯天下的时候,多少厉害的女子剑修,都眼巴巴望着能,嘿嘿,和剑主春风一度。”老王头每当提起壮年时跟着萧河的峥嵘岁月稠,都红光满面兴致盎然,“少主虽然没闯出剑主当年那般大的名头,但怎么也不能差太多吧。”
沈恪看他胡子都快吹起来了的嘚瑟模样,抓起桌上散落的瓜子往他手里塞了一把:“你倒是说说,那些女子剑修有多厉害?我又怎得比不上?”
老王头大笑道:“除了不害燥之外,你真是没一点能比得上。”
沈恪撇了撇嘴,不在乎道:“那你该好好问问你家少主,怎么看上了我个没脸没皮的混子。”
“我可没嫌弃过你小子。”老王头道,“就是觉得怪可惜的。好好的一个小伙子,有点修为底子,模样也过得去,在岭南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容易得很。”
沈恪摸着下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这话的可行性。
“少主!”老王头把半把没磕完的瓜子往桌上一洒,站起身来。他能翘着脚和沈恪说些闲话,却没法在萧道鸾面前谈笑自若。
萧道鸾方练完剑,额上还有些细密的汗。他进屋后对着老王头一颔首,将腰侧墨剑解下,坐在了沈恪身旁。
沈恪将桌上散落的瓜子拂开,替他倒了杯暖茶。
萧道鸾没有离开剑池外出历练的时候,每日练剑的时辰占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便是在藏锋阁翻检萧河替他挑出的古书。在老王头这样的剑池老仆眼中,萧道鸾清晨练上一两个时辰的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恪沏了茶后,有些忧虑,拿了块软帕想要替他擦擦,觉得太过女气又收回了手,直接将帕子递到了萧道鸾手中。
萧道鸾握着那方淡青色绣竹纹的软帕,眉头紧皱,像是为什么所困,苦苦思索。
他在剑道修行上从没遇到过瓶颈,就算迫不得已跌境,也能很快重回巅峰。没想到第一次有所滞碍,就得直面剑道修行的本真如此不能有一丝回避讨巧的问题,而且还是在即将迎战的关键时刻。萧道鸾不容许自己表现得像萧河所言的那么软弱,只能用最简单,往往也最有效的方式去破解困境。
练剑。
可是即便如今能一剑斩断满山青竹,远胜一年前刚入化神,萧道鸾还是觉得不够。
“再不擦都干了。”沈恪叹了口气,握住萧道鸾的手,将那方软帕夺了过来。什么女气不女气的,他犯不着为了这些日子被众人当成小媳妇对待,就和萧道鸾怄气。他刚碰上萧道鸾的那会儿,每天给人端茶送水暖床铺被,一样不落,没道理和人在一起之后,反而畏首畏尾,端起个架子了。
“练剑出了什么问题?”沈恪故意放轻了语气,在替萧道鸾擦干细汗后问了一声。萧道鸾每日都要练剑不错,但少有在练完剑之后会眉头紧锁,满目沉重。
练剑对他而言该是件快活的事。就像他对于自己一样。
和萧道鸾在一起,绝不会是沉重的。
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萧道鸾按住沈恪闲扣在桌上的手,道:“你不要娶妻。”
沈恪一愣,听得萧道鸾又缓缓说道:“也不要生子。”
和沈恪说出娶妻生子的老王头,对上萧道鸾明显带着寒意的眼神,有些讪讪。他也挺喜欢这个后生的,说这些话纯粹是出于好心,没想到被少主听到了。
沈恪回过神来,对老王头笑了笑,才拍开萧道鸾的手,半是玩笑,半是替尴尬的老仆解围,道:“难道我娶妻生子,你便练不了剑了?”
萧道鸾摇了摇头。
沈恪道:“欲速则不达,你也不必急着破境。王伯先前还同我说起萧剑主当年的风采,就算虚真和莫恒都来了,剑池也全然不惧。是吧,王伯?”
老王头信心满满道:“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剑池的厉害。”
萧道鸾对老仆道:“我想和他单独呆着。”
这个“他”指的不能是年老色衰皱纹纵横的老王头。沈恪笑着把老仆送到门口,合上房门,正色道:“到底怎么了?记得我同你说过,有什么事,都别瞒着我。”
沈恪顿了顿,怕这话说的太重,补了一句:“我连哪儿怕痒都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你我这等关系,嗯?”
沈恪走到桌边,还没坐下,被萧道鸾伸手拉了一把,直接跌坐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