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精彩好书尽在御宅屋】
书名:小穆
作者:左洁兮
文案:
我们遗忘了时光,也同样被时光遗忘了
内容标签: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穆 ┃ 配角:我 ┃ 其它:
☆、一
我躺在床上,靠坐在床头,翻看一本伊莎朵拉.邓肯的《回忆录》,阵阵水汽从盥洗间传来,那股子味道很生,很硬,很有质感却不美,令我有些分心。小穆一直在我的面前踱步,踱到极不耐烦的时候,回过头问我:“一个月了,看出啥名堂没有?”她实在无法理解我的行为。当然,我也无需解释。在一个幽闭的环境中,读书,感受自身以外绽放出的极强的生命能量,即便说了,她能理解吗?我冲小穆粲然一笑,以示友好的作答。
多数闲散的时候,我不大看书,一个人伫立在小窗前,思考着名为“自由”的东西。小穆不一样,她不大看书(大概对语言文字没什么好感),一边照镜子一边说起她远方的情
人。这样两颗不同的头脑,这样两种不同的意识,有什么理由相互守护、相濡以沫呢?那该是,我们同样遗忘了时光,也同样被时光遗忘了。
以上均属个人体验,三言两语表达不清,只是日复一日地困扰我们,如同恶梦一般。
相关领导下达了指令,要求我们在一年之内完成上面派下的任务,什么任务不重要,因它本身没有实际意义。我们要做的是遵从,遵从的过程长达一年之久,除了可以用移动通信跟外界保持一定的联系外,多数时间我们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机械地履行职责和义务。由始至终,我们被一种呆板和无趣缠绕着,脱不开身,也无力反抗。
在没有到达这里之前,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性情与追求。然而从踏上这块地基起始,所谓的性情不过是参与同一种模式化的生活,所谓的追求也照例是领导下达的指标。人人都自觉地服从了一种存在,没有半点怀疑。我说这话的时候,不是为了颂扬奴性与惰性,只为了烘托我的朋友,小穆,她是万千工友中最特别的一个。
小穆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来不会逆来顺受。有人指着小穆的鼻子说:到了这里就得老实工作,不准多想。可小穆不,她乱七八糟地展开自己的想象。她想,十二岁时她有又黑又长的睫毛,有又黑又长的头发;她不用睫毛膏,她把一头青丝一分为二,扎成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展示着豆蔻女孩的天真烂漫。然后问我:“十二岁,你是什么样?”我努力地回想——我很少想那些没有实际用处的事,就这点而言,我自认比小穆明智——然后胡乱说道:“板寸,像个男孩。”小穆问为什么是那个样,我说好看,小穆就信以为真地笑了。在这样一个孤独的环境中,我跟她,唯一可以产生共鸣的两颗心,相信我即是相信她自己。换言之,在一个只能感受到两个人的世界里,她总该相信点什么,我的可信,责无旁贷。
上头隔三差五给小穆敲着警钟,因为她是领导眼中有前途的分子;而从不跟我说什么,像是躲瘟疫。这说明小穆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容易赢得好感;我天生贼眉鼠眼,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值得信赖。然而这竟是天大的误解,事实是,没有谁比小穆更加不安分,没有谁比我更渴望祥瑞。
小穆总在佯装认真做工的同时,摆弄一些莫名奇妙的事。她拿笔在纸上涂涂改改,专心致志。我看不出它与我们的处境有何相干,又不自禁被她的自我陶醉所吸引。小穆的白纸上画满了爬山虎,她说她住的校舍里有满满的爬山虎——她父母是教职工,她从生下来就住校舍,住了一辈子;她说夏风吹过的时候,正面墙上的植物全都颤抖起来,形成绿色波涛翻滚的浪,那景致,简直赏心悦目。其实无所谓那堵真实的墙是什么模样,单是小穆的描述,就令人心驰神往了。
监视者的到来,把我跟小穆的简短谈话打断了。我打着小哈欠,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小穆娇小的身躯被我挡住了,外面的人看不见,她大胆地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她自己觉得蛮重要的事。外面的人没瞧出异样,不一会儿就走了。
小穆的另一张白纸,上面写了满满的方块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这说明小穆是个做事情一丝不苟的人。我猜想,倘若把这番心思花费到工作中,她一定出类拔萃,她会成为领导眼里中值得褒奖的先进者,她还将因为表现出色而名利双收,从而前途无量,把生活提升到另一个高度。这都是我的猜想,却跟实际情况不符。
实际情况是,小穆不愿受谁的差遣和摆布,她宁愿抄整页的“大”字或“田”字,也不为工作多耗一分心力。她似乎有点赌气,这个时候我就劝她:“为了我们的将来,必须一起努力啊。”小穆点点头,说知道了。其实,知道跟实际行动并没有直接联系。
☆、二
周末,我们有小半天的假,我和小穆可以在规定的范围内做自由游荡。小穆带我去内衣店买胸罩的透明带,那种带子很奇特,穿在身上冰冰凉,偶尔露出零星半点来也不觉得风骚,对于风骚的小穆来说,它的出现真是值得颂扬。我们走进一家又一家内衣店,买了一对又一对透明带。我好奇地问:“买这么多干嘛?”小穆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喜欢,反正将来也用得着。”是很遥远的将来吗,我滋生了些许疑惑。然而对于朋友,我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于是,强迫自己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回到我们的小房间,小穆把衣服通通脱了下来,只剩一条内裤和一个胸罩。她要我帮忙把她原先的带子取下来,然后换上新买的透明带。我虽笨手笨脚,却还是一一做了。说个题外话,小穆的皮肤很好,细滑娇嫩,白里透红。当我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帮她扣胸前的扣子时,竟感到两颊泛起了阵阵红晕。小穆打趣地说:“我很性感吧。”我马上反驳:“就你性感?真不要脸。”小穆嬉笑着便来脱我的衣服,我叫嚷着朝墙角逃脱去。
领导踢开我们的门是在两分钟后,我衣服的肩角被小穆扯到了臂膀处,看见领导的一瞬间,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自说自话,羞得面红耳赤;小穆几近□□的身体恬不知耻地伫立在领导面前,我也替她难为情。领导的眼线越过我和小穆的身躯,扫视了一圈我们居住的地方,然后关切地问:“一切都还习惯吧?”我回答:“还行还行。”小穆这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穿衣服,一边打量着衣服的前后左右,一边用悠悠的口吻回领导话:“半夜有老鼠的。”一旁的我附和道:“好大只,把我们吓坏了。”说完后半句我就后悔了,感觉有辱小穆的什么东西,可小穆并没有表示反对——她只是仔细整理起自己的裤子来。
小穆的裤子结构精巧,设有很多暗扣和小绳子,需要一一把它们归置好了,再往两条腿上套,不然打成死结会很麻烦。对于如此特别又具有繁复细节的裤子,领导突然来了兴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穆活动着的手,更重要的是裤子。小穆的一丝不苟从来不用置疑,她照例有条不紊地做着裤子的整理工作,不在乎多了一双陌生的眼睛,不在乎周遭弥散着异样的味道。领导说:“这裤子好看,哪儿买的?”小穆觉得那问话幼稚透顶,所以并不回答。她的屁股紧贴着床沿坐了下来,摊开来的裤子就摆放在眼前,她先伸出右腿,在伸腿的间隙,绿边白底的内裤朝一个刁钻的视角展露无疑,凭着领导的细微观察,应该一览无余。小穆利索地把右裤腿套了上去。接着,她伸左腿,套左裤腿。在这一过程中,领导是清白的。其一:在小穆穿好裤子站起来后(此时已无□□可看),他依旧盯着小穆的裤子,让人信服,他是醉翁之意只在酒。其二:在最紧要的关头,领导没有推开作为第三者的我,继而扑到小穆身上以求苟合,这也足以说明他内心单纯,心无旁骛。
小穆和我并肩站在领导面前,等待着垂询。领导在屋子里转悠了两三下,而后说道:“早点睡,明天还有工作。”说完就走了,没有矫情热烈的慷慨演讲,也没有平日里的凶神恶煞。这叫我长舒了一口气,小穆拿眼睛看我,满脸的不屑。我嘻嘻地冲她笑,说:“睡吧,明天还有工作呢。”
早上六点半,有人按时叫我们起床,洗漱完毕后,我们赶往食堂吃一种淡黄色的流质。那种流质很稠、很香甜。小穆吃东西很快,吃完后就和她的肚子作商量:“慢慢享用吧,要五小时后再给你补给了。”说这话的时候,小穆不再是风情万种的□□,倒成了一个具有母性光辉的女人。我有些迷惑:在一个透明的空间里生存,我们能掩饰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在高压到窒息的空间里生存,我们能保留多少人性的品格?这种迷惑本身就是大逆不道,违背了上面的精神:不准多想。我为此而责备自己,以警戒自己少犯迷糊,踏实地活下去。
我听到了移动电话强烈的震动音,像在颤抖,又像是急需爱抚的小虫。小穆掏出了那个移动电话,对准红键轻轻按了下,震动消失了,连按键的光亮都消失了。紧接着,她把它塞进了口袋,转而拉我的手,并肩地、不紧不慢地一同朝基地走去。
基地里形形□□的人各自为营,只有我跟小穆结成了联盟。我们活在世界以外,不知道党代会的召开,不知道宇宙飞船的升天——它们与我们的工作效益没有直接联系。为此,领导自有一番说法:“等你们工作圆满结束了再去关注新闻吧,时间没有停止,总有层出不穷的大事,你们大可以高枕无忧。”如此宽慰人心的话,我们也会说,而且并不比领导差。可领导就是领导,他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还可以对我们任意一个人三令五申,“无条件服从安排”“禁绝迟到早退”“自信、努力、成功”——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我的面前摆放了各色的糖果,小穆在一二三四地数,数完后又将它们捂在手心里,胡乱摇晃,弄出一些摩擦的声响来,如此反复。今天,我的情绪不算好,所以无暇顾及小穆手中的事。小穆照例玩自己的,不理会我,我开始觉得她有些孩子气了——她的计件已经落下许多帐,这笔帐总有一天会算进她的生活,甚至往后的生命。可小穆没有这种居安思危的意识,她仅仅活在当下小小的乐趣之中,谁也无法拯救。小穆不知道我的这番心思,她只知道,天地之间有这么一个我与她时刻保持着战略联盟,就足够了。
糖果在不知不觉中被消耗殆尽了,剩下五彩的糖纸,它们所到之处一例是温暖的。小穆忽然发觉了新的玩意:她用糖纸覆盖了眼睛,用糖纸背后的眼睛观察周围、观察我——她越来越孩子气了。监视者和偷听者迟迟没有出现,不然小穆一定大难临头。小穆对此毫无警觉,认真地问我:“你可以想象用糖纸做成的壁纸吗?”我说:“花里胡哨的。”她吃吃地笑,不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鬼主意是一种高情商、高智慧的反映,不过遗憾的是,只有我,这么一个见证者。
那盛有满满糖果的包裹箱,是从收发室领来的,算上今天,已经第五个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小穆嘴里的糖纸壁纸总有一天会出现,我对此,坚信不疑。包裹箱里没有文字说明,只能通过包裹单上看到些许信息——那是从遥远的地方辗转寄运过来的,带着某个人的触碰、某个人的温暖,那是小穆最殷切的渴盼。“某个人”是谁我还不知道,倘若知道,我定会第一时间说明出来。
当天夜里,小穆哭了。没有双肩颤抖的响动,唯有啜泣声,短暂的黑夜,绵长的悲伤。我看见小穆背对我抱着她的包裹箱,丝毫不曾松懈。没有人觊觎她的东西,没有人觊觎她眼前所拥有的微不足道的一切,可她依旧害怕着什么,担忧着什么,为了这份害怕和担忧而止不住哭泣,哭得我忍无可忍,哭得我心神俱悲。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们又去吃那种很稠的流质,小穆啜得很香,把昨晚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事实上,它确实很香,倘若有一天,连食用这种流质的权利都被剥夺了,那活着就真没什么意义了。小穆很快就吃完了,她静坐着等我,温柔地看我,那模样很迷人,比她风情万种的时候还要迷人。小穆说:“我从不觉得自己风情万种,更别说迷人,我什么也不是。”我劝她:“不要这么说自己。”她冷笑一声,说:“你也一样,什么也不是。”
☆、三
在赶往工作基地的路上,我和小穆一直在聊天。聊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工作的十几个小时,睡觉的七八小时,真正属于我们聊天的时间并不多。有什么好聊的呢?人生、理想、爱情、生育一切可以引来兴趣的话题都偏离了实际,我们被关在一个禁闭的地方,没有人生与理想,更别说爱情和生育——天方夜谭是哄皇帝陛下睡觉的,类似我们这种人,却怎么也消费不起。偶尔,我们也想想活着的事情。怎样活着,应该怎样活着,活成什么样才叫快乐。只是想想,不做讨论。实际上,活着就是顾好眼前的事,仅此而已。最没有自由的我们,比最自由的人群更懂得生活的真谛。
□□点的时刻,通过基地工作间的窗口,我看见了蓝天白云,偶有几声鸟儿的鸣叫,不知是出于哪个方向。阿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带走的。他的意志薄弱,经不住折腾,两三下就把自己搞崩溃了,他从一大早便在基地里大喊大叫:“我要我干妈,我要吃奶奶,我要我干妈,我要吃奶奶”旁边的工作人员先是吓唬他:“你他娘的疯俅,再闹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接着领导们便来了,他们二话不说,直接招来保安,把一直胡乱叫喊的阿政强制带走了。我们目送阿政和保安们离去的视线,被随即而来的喝斥打断了。我们继续安心地工作,做着不安的白日梦。
两天后,阿政的检查报告下来了:一切正常。领导问了他几个类似一加一等于几的弱智问题,他都回答得流利非凡。于是猜想,前日的事态不过是毛头小子周期性的心绪不宁,往后该不会影响工作。阿政便再次被送了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一直含羞低着头,在领导发言完毕后,他也走过场一样发表了讲说:“前两天,我思想开小差,给大家带来了不良影响,很抱歉,请大家原谅。”基地里的工友们很识趣,一个个送去了热烈的掌声,算是把阿政给原谅了,表明:你还是我们的战友,我们一起携手为美好的明天奋斗。阿政为此感到很高兴,头头们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小穆淡淡地看了周遭一眼,收敛幽幽的情绪,眼睑跟着垂了下来,继续她的忙碌。我试图从小穆的表情上找寻一些答案,她可能早已触及的答案——我承认,我不比小穆更富有智慧——可是,徒劳。
后三天,平凡且平安的三天,貌似寻常,却更像在蓄积某种能量,一种旁人无法参与增减、无法干涉存在的能量。只有,只有自己能感受,是雄鹰对于苍穹的热爱,大蟒之于草原的喜好,是一种原始本能的角色灌注,展示着极致的美。
那夜的天幕,像是涂抹了厚重的墨,深沉稳妥,醉心撩人。包藏着蠢蠢欲动,引诱性灵万物,蛊惑着一切魑魅魍魉。空间是受限的,时间是凝滞的,只有天幕不受任何约束,这就有了象征意味。向往不受约束、试图摆脱受限和凝滞的人,要涌向天幕,投身自我的永恒,犹如天际那闪亮的星,亘古拂动的夜风。就在这种背景下,一种很具有影射条件的时空背景下,一柄厉声划破了寂静,从容的夜被震动,安然移动的小动物被吓坏——阿政,我们年轻的战友、同事、可怜的工作者,自主导演了一场谢幕表演,随后轻轻的,被黑夜深情地带走...
基地宿舍的灯第一次通宵达旦,我和小穆躲在墙角,听墙外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推攘声……翌日黎明的到来,好像等待了千年,镜面中的我徒增了几分憔悴,小穆亦然。我们擦身而过,相互打照面,眼神作平淡的交汇,沉默,没有语言。然后惯例似的,整装、洗漱、吃流质,奔跑向工作间,漫长的一天平静展开。
工作间的喇叭聒噪得刺耳,领导铿锵有力的嗓音传遍了基地的每个角落,他说:“某工友失足坠楼身亡,提请大家注意安全。某工友昨夜失足坠楼身亡,提请大家引以为戒......”言词花样繁多,却没有更多的内容,有点枉费我们的等待。小穆在举手示意,新增添的监工者问:“有什么事?”小穆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上厕所,监工者点头表示允许。我跟着举起手来,那人却恶狠狠的冲我吼:“一个一个来!”我不能抗议,无奈地朝厕所方向投去长久的一瞥,然后安安心心地,静等小穆的归来。这时的我是不是也特别迷人?陡然觉得,小穆说得对,无所谓迷人,也无所谓风情万种,什么也不是,我们都一样。
我用唇语问小穆:“你干嘛去了?”小穆回答:“上厕所。”我不相信。如果这样说侮辱了我们的友谊,那么我可以改口:我相信,相信小穆说的是谎话,而且她知道我知道。小穆的白纸不见了,糖果也始终没从兜里爬出来,她一直在做自己面前的活儿。如果立意在她用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抑或她受不了恐吓而忘情地工作,那么,小穆的形象会变得普通而不具特色。作为她的朋友,我得向您这样描述:小穆是个做事情一丝不苟的人,她可以纯熟地把这些性格特征表现到工作中。是的,她依循工序,有条不紊,认认真真地工作着,看不到半点情绪和心思的外露。这是正确的“识时务为俊杰”,正确的“明哲保身”。小穆能抓住正确的动向,正确的一切,我为自己是她的朋友而感到无比骄傲。
傍晚,我们坐在食堂吃晚餐,一碗小米饭,两样小菜。我试探着问小穆:“今天感觉如何?”小穆没有回答我,信自把搁置兜里一整天的可怜虫放了出来,按了红键重新开机。读取数据成功后,屏幕上跃然蹦出三条讯息,我看得分明,确定是三条。小穆没有看,直接把它们丢进了垃圾箱,并按了“永久消除”,再也看不到了。对于这种行为,我很不能理解,这不是小穆的作派。小穆抬头看了我一眼,给了我答案:以后不用这玩意了,麻烦。意思是,她不在意这些东西了——我们与外界的连通,外部世界所反映提供的一切。“在意”这种东西很微妙,在时空的约束下,我们得适时地做一些调整。调整在意为不在意,调整不在意为在意,这样不算违背心愿,却是为了更好更充实地面临时空的真实。真实主宰着一切,我们被一切主宰。我没有把这番心意说明出来,与小穆同盟已久,不说,她应该也能够体会。
☆、四
领导第二次来视察我们的住处就在当晚。小穆早早地上了床,手里拿着一副绣样,准备绣点什么东西。领导再次对小穆产生了兴趣,他问:“你会刺绣啊?”小穆淡然地看了下他,没有表示。领导继续笑:“你准备绣什么?”我帮衬着:“她就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做,催眠。”领导不理会我,眼睛死盯着小穆——他只在意小穆的答案。小穆把手上的针线往桌子上一扔,然后把一只手抬起来,伸向她那一丛乌黑秀丽的头发,攥住了一缕,然后奋力往下一挣。我分明听到了发根与头皮相分离的诀别声,在喧哗纷扰的世界里,那一轻微的落发声,算不得响亮显著,我却情不自禁用诀别一词以展示它的惊心动魄。小穆可能没听见,因为不在意,更不警觉。她平淡而轻巧地把头发展示给领导看,说:“我绣它。”领导说:“这倒希奇了,那这样,等你绣好了我来看。”
门,晃晃悠悠的,领导的身影转而消失不见了,剩下孤立的我们,我和小穆。我扶小穆坐下,她的眼神不曾有半点改变:平常,貌不经心的。我问:“干嘛扯自己头发,疼吧。”小穆爬上床,打开了装胸罩透明带的小匣子,她把带子通通倒出来,通通丢掉。然后把一缕头发装进去——头发很无辜,无论是否得到身体的滋养,它们都同样听从着主人的调遣。小穆说:从今天起,我要开工了。我知道,小穆的一丝不苟又将发挥功效了。
一根,又一根,小穆从小匣子里抽取自己的头发,一针一针绣她自以为是的花样。抽完了匣子里的又从头上拔,如此没完没了。我注意过她手里的海绵布,缠绕其中的发丝一团乱麻,根本不是什么图案的雏形。我从不怀疑小穆要做的事(我相信她如同她相信我一样),只是无端想知道:用头发绣出的东西是什么呢。它的功用不容想象,不似透明带,我可以帮忙扣在小穆的胸罩上,贴近她的肌肤;它的模样也不容想象,没有绣样(它被小穆扔到了一旁),小穆仅凭想象来回飞针,时而是横,时而是竖,还有不规则的拉扯,牵挂……好似我们所遭遇的,不提也罢。
十二月份的时候,整个工程完成了四分之一。在禁闭的日子里,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只是与我们无关。伊莎朵拉.邓肯的回忆录还放在我的枕边,来不及看完,每天重复着使人憋闷的事,我甚至来不及想念□□。小穆除了想念她的情人(我估计是那个给她寄糖果的人),就是绣她的头发。无论如何,我们都还倔强地活着,楼道里的水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我仍然要说,那股子水汽很生,很硬,很有质感却不美。
天气转凉后小穆病了,紧接着好几个工友都病了,是流行性感冒。上面的人害怕影响工作进程,很紧张,于是在基地里新设了保健所——据说是从县城医疗站借来的。病中的工友们在极度疲劳的时候,可以去那儿休息一会儿,喝点开水,吃颗定心丸。自然,领导们不主张个个都因生病而倍感疲劳,如果真是那样,保健所会因为“耽误工期”而被撤走。幸而工友们都还算老实,他们不会跟上面的人偷奸耍滑,能多坚持一秒钟,便绝口不提自己的脆弱。经过长时间全方位的压制,他们真就练成了一心向上的意志。一年的遵从换来未来伟大的事业、精彩的人生。那可是基地里每一个头头都许愿过的。
小穆是第一个到保健所休息的人,她去了,屁颠屁颠的。我心想,那小妞真是能混。小穆生得面若桃花,招人喜爱。不可想象跟她打交道的保健所工作人员会怎样品评她,说她美丽,风骚,还是叫人垂涎欲滴?我跟从保健所里出来的小穆打趣:“收获如何啊。”小穆没有看清我的唇语,显得精神恍惚,我心下一惊: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上午,我小心地看着小穆,心悬着,不可预知将会面临些什么。其间,基地的大喇叭又叫嚷了一番,说:“严冬时节,天气寒冷,请大家注意保暖,奋战到最后是英雄,同志们再接再厉。”小穆拉了一下帽子,把大半个脑袋藏了起来。我试图伸手去碰碰她,监工者马上察觉到了,对我吼:“干什么呢!”我整个人触电般缩了一下,继而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状态。
终于熬到上半天的工作结束,在监工者撤离的一瞬间,我跑到小穆身边,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小穆露出惯有的轻佻的一笑,说道:“有人要遭殃了。”我睁大了双眼,不可预知的遭难降临在任何人头上,都让我们感同身受。接下来,会是什么?
三区的万佳隐怀孕了(这便是小穆所预言的事因),是在保健所被发现的。同在保健所休息的小穆看得真切:万佳隐,穿着宽松的衣裤,看不到一个女人该有的曲线,或许她的臀部肥大,□□下垂,又或许她有傲人的身姿,足以让风情万种的小穆都自惭形秽。谁也说不准,于是谁都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呢?最终,五十多岁的男医护帮忙满足了大家。他操生涩的话音,对万佳隐说:“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万佳隐好像不大情愿,医护说:“例行公事检查身体,请你配合。”万佳隐始终没有动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动用身上最后的力气,从所里逃脱,从基地逃脱,逃到一个清新的世界里。她大概是病糊涂了,不然不会萌生这样的想法。最后还是医护自己动手,他牵起万佳隐的一处衣角,细致地翻动里面、更里面的衣服,直至一个浑圆的大肚皮公诸于世。小穆先是惊得呆了,之后听到所里一片骚动、躁动,“这个问题怎么处理”“看上面怎么说”“嘘”……
当天下午工作间的喇叭又拉响了独奏:“工友万佳隐因行为不轨,被开除出基地,希望大家洁身自好。”沉闷的上空回旋着沙哑的声音,叫一个个被警告的人不寒而栗。小穆挑了一下眉毛,呼出一小口气,埋头做她自己的事。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到她胸中的波澜。照我说,小穆身上真有数不清的优点。
☆、五
晚上,小穆再次为我展示了她美妙的身姿,这一次她脱了个精光,不顾天气的寒。她有微翘的臀,丰满的乳,还有动人的腰身,绝美的线条。要我怎样形容这样一位青春的、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女子?要我怎样替世间收藏这一份天赐的尤物?我无不赞赏的目光,没有换来小穆的回应。她的眼睛黯淡无光,思绪也似不由自主,呆呆的,透过镜子端详自己,无所谓胖瘦,无所谓高矮,她用这种无所谓糟践自己,自己的美。我当即就明白了。
我从地上拾起衣服,走到小穆身旁,给她披上,说:“别看了,你本来就病着。”小穆不听话,蛮横地推开我,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只管心疼她的身体,心疼她。我再次走近,一手护着她的身体,一面将嘴贴近她的耳旁,轻轻地说:“乖,披上。”时空停滞了两三秒,我等待着,等待着小穆的任何反应,无论什么反应我都照例应付下来,因为她是小穆,没有任何希望的天地之间,我唯一的知己。我心底最真实的声音叫小穆听到了,她若有所思的抬头看我,然后靠近我,伸手抱我,我们的唇,我们的身体,就那样自然而然的绞缠在了一起。小穆的舌头湿湿的,舔噬着我的身躯,我也那样待她。没关系,我们以最亲密的方式表达彼此,我们需要这样的信任与交付。我的小穆,小穆的我,还能是什么,什么也不是;我的小穆,小穆的我,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基地的运作制度不改,早上七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不准说话,不准多想。反复有人被一个管事的叫出去,然后跟着走进领导的办公厅,聆听教导或者训斥。余下的人,安心地做工,没有什么妄想,也没有任何疑猜。工作累了,抬个头,望望天井上方的一小片蓝天。有多少寂寞的心,似乎连小片的蓝天都没有,这也是可以想象的。
天气越来越冷,到零下摄氏度了。夜晚,归属我和小穆的时候,我们照例拥抱,亲吻,把彼此拥有成自己的一部分。这种事诉说着一种温暖人心的东西,旁人无法体会,只能从我和小穆的言行中看出端倪。小穆不再吃糖了,寄运的另一端太遥远,她支付不起思念的痛楚;工作时间里,她不再做不安分的事,有个更实际的寄托,意志可以被转移。偶尔,我会有不满,对小穆说:“你整天戴着帽子,我都不记得你长头发的样子了。”小穆上前敲一下我的脑袋,说:“天气暖和了,我给你看个够。”我一下子想到了来年的春天,那时候我们的工期将完成到一半以上,好日子似乎就要到来。
楼道的水汽少了一些,因为天气寒冷,它们成了看得见、但一触即化的小冰块。领导再次来看我和小穆的时候,穿了一件厚重的皮大衣。我笑着搭讪:“您这样穿着,走路还方便吧。”小穆躲在单薄的棉被里,冷得直打哆嗦,她希望领导早些出去,她需要我马上钻进她的被窝,给她温暖,实实在在的温暖。领导自始至终把目光放在小穆身上,他询问小穆:“天冷啊,你可以试着在屋里跳上一阵再睡,这样暖和。”小穆一边给手心哈气,一边说:“刺绣快完成了。”“噢,是吗?我静候佳作啊。”领导笑逐颜开的模样,看起来不怀好意。末了,领导才注意到我:“你们两个住一起这么久了,不腻吗?”不等我回答,小穆接话了:“人和人只有越来越亲近的道理。”说这话的时候,我察觉到小穆看领导不一样的眼神,领导却好似没有在意,不一会儿,就很有风度地跟我们道别了,同时,很有风度地离开了我们的住所。
接到调换住所的通知时,我和小穆都不免想到领导那句意味深长的问话:“你们两个住一起这么久了,不腻吗?”后来才想到,大概只是我被蒙在鼓里,小穆天生丽质,且充满智慧,她可能一早就知道了吧。
白天,我和小穆依旧碰面,只是没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没有了交流的条件。小穆还带着那顶帽子,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而且看起来比实际更加冷漠。对周遭的一切带着冷漠,对我也带着冷漠。很多次,我试图用唇语唤醒她的记忆,关于天地之间唯一的一个我,关于我们情比金坚的友谊。可是,她并不看我,不理会我。大致十来天左右,我开始有了怀疑,第一次,我毫不惭愧地怀疑了小穆,小穆的很多事情。
在一个禁闭的地方,是非不会随谣言纷飞,只会默默酝酿发酵进而获取相应的惩罚。小穆得到的惩罚是,身体越来越坏——天知道,那是否与冷漠的基地机制有关。她连续三天在我面前晕倒,而后被保健所的人拖走。我忍不住寻望她远去的方向,与其说我还对她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我还喜爱她的身体,出于对美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