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至荣,停下了手中的笔,顿了半晌。好像是在有意放慢谈话的速度,舒缓一下焦灼的氛围。
“那,罗医生觉得他会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也不能枉加揣测吧。”
“按理说,死者可是个成功人士,没有任何看起来不如意的地方,我可真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杀。”陈至荣,语气一转,带点故意的求教:“罗医生,能给我们一点专业意见嘛?”
“很多外表看起来成功的人士,其实压力也是成比例的大。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压抑的越久,释放出来就越可怕。只不过,每一个人寻求解脱的方式不一样。警察这个职业的巨大压力,也不是一般人难已承受的。”
罗修机巧地说道,惹得陈至荣眼冒华光,激起将遇良才一般的斗志。
“你和死者认识这么长时间,就对他没有一点点的了解吗?或是听别人说起过的。”
“我和他所有的往来都只限于生意上的。对这个人,并不熟。”罗修淡定地玩着文字游戏。
“私底下,你们有金钱瓜葛吗?”陈至荣也是老练之极,不松懈地一口气问到底。
“有的。”罗修说:“他向我借过钱,数目都不是很大,我也没指望他会还。现在看来,就更不可能了。”
傻子也可以听得出来,罗修的话里在暗示着什么。
已尽知其意,话仍不说尽;聪明人的处事风格。
“罗医生还真是慷慨大方,有情有义。”
是褒是贬,择人而言。陈至荣仿似感叹地吐出一句话,听在心里,却像是米饭里吃出了未淘净的沙粒,硌得人难受。
方亦淅像一位观众,隔岸观火的态度,看着这两个人你来我往,煞有介事的演着双簧。
心里是哭笑不得。
假如自己一直毫不知情,还可以天真的以为他们在斗智斗勇,针尖对麦芒。可真相呢,他们沆瀣一气地不知合作了多久。人前演戏,人后同盟。不单单是他一个方亦淅,所有人都被玩弄于股掌。
这些火花四溅的对话,明明是语带玄机,暗藏机锋。那么,此次大张旗鼓的协助调查,亦不免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第六十一章 谋定(上)
凡人皆无法隐瞒私情,尽管他的嘴可以保持缄默,但他的手指却会多嘴多舌。
可是,已经了然两人是同一阵营的方亦淅,还是听出了陈至荣话里敲山震虎的意思。
难道,他们之间的信任出现了问题?
陈至荣的脸色,言谈当中的强硬,流露出了责难、质询的意味。听得出来的,不那么友好。
假若真是如此,对于亦淅来说,倒是有了一个见缝插针的好机会。
解开心中疑团的关键,还是在于这个陈至荣——身份绝不仅仅是个警察。
想着想着,亦淅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专注地逗留在了陈至荣的脸上——坚韧刚毅的面部线条,岁月风霜的暗黄肤色;每一条皱纹里似乎嵌着不尽的深邃,望而生畏。
你,到底是谁?
一道凌厉的光,与亦淅水目凭空相遇他还未等到收回自己犹疑,揣度的眼神;便被对方凛厉地直刺进胸膛!
霎时,如中芒刺。
“方先生呢?可以提供一些关于死者的事吗?”
“啊?”方亦淅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又因为刚才冒失的注视感到忐忑,竟有些慌张。
“您是知道的,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又几乎没有过接触,不熟悉。能提供些什么呢。”
陈至荣淡淡一笑,表情单调;说出来的话,丰富得让人产生大篇的联想。
“我忘了,方先生和死者有着很深的渊源呢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和你有过交集的人,好像都是麻烦不断。我还真是希望,这是我们在公事上的最后一次见面才好。”
亦淅如坐针毡,屁股下面有火在烧一样——明里暗里可以听得出来,他这春秋笔法,来意不善。
“怎么会想麻烦陈警官呢,只是很多事情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只管好我自己吧。”
亦淅的回语,也是柔中带刚。
“如果所有的人都像方先生这样,管好自己。我们做警察的,可就省了很多事了”
陈至荣异恙地拉长了尾音,眼光幽远地望着亦淅——令他感到颊上一股热辣的烧灼。
方亦淅隐约觉得,陈至荣对自己的态度不如先前那般和蔼;好像一字一句皆是对他有所指,甚而有警告的架式。
仿佛对于自己的步步紧逼,言外之意又全是掷向罗修明枪暗箭。昭然若揭的在向其表述着他的气愤、斥责;标准的指桑骂槐。
罗修一旁,不是滋味地看着亦淅的焦灼和紧张,一阵阵的心疼。他宁愿陈至荣发难的对象是自己,也不愿是亦淅来承担这份难堪。
“陈警官,亦淅因为工作环境的特殊,和他打交道的人太多了。乱七八糟,三六九等的人都有。不是他想交谁就交谁,他想不理谁就不理谁的。大家都是为了求生计,不得已而为之嘛”
罗修说得官冕堂皇,在情在理;出言相护之意越发明显。
陈至荣黄涩的眼珠,登时尖利起来,有着穿透心肺的力度。轻勾一缕笑意,不阴不阳。
“难为了罗医生心思缜密,到底是有专业水平的大教授。我们做警察的也是有人情昧儿的,会理解当事人生活中的为难之处。可是对于死者,我们也会同样给他们一个公平的交待。相比而言,死人可不会说瞎话。”
“那是自然。”罗修点首表示赞成,“人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死,就是在无意识中确信自己不死而已。”
罗修引用了弗洛伊德的话,回敬陈至荣的挖苦。三言两语之下,也是毫不示弱的反击,抗衡之意。
陈至荣不知道谁是弗洛伊德,可是听出来话里分庭抗礼的不忿。大有一语不合,下一分钟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他撕破脸皮。这个大学者,果然不那么容易对付;也完全不是想象那般可以随意操控。
陈至荣在心底冷冷地嗤笑:凭你怎么手段高明,初生牛犊不畏虎;不要忘了,姜还是越老越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到了言尽的地步了。
陈至荣很知趣地欠身告辞。无论是真的协助调查也好,还是走过场的做戏也罢;总之,表面上的工作是比较让人满意地结束了。
罗修只是站起了身子,客套地说了一句“再会”;方亦淅则有礼地送到门口,见人开车离去才转回身。
多年的职业习惯,使他不管情绪如何起伏低落,待人接物方面礼数周到。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亦淅为人再是冷傲孤绝,始终无法令人讨厌。
事实上,大多数人同他打交道都觉得如坐春风。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吗?”亦淅无法不担心地看着罗修,“我看那个陈警官,不像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没关系。我会处理好。”罗修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柔情款款,“所有对你不利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个警察,好象瞧你不太顺眼。刚才,处处针对你。”亦淅明知故问,又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以前,是得罪过他吗?”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哪来的机会得罪他?”罗修的语调里,有不经意的变化,“警察的职业习惯,是那个样子说话吧。”
不出所料的,罗修遮遮掩掩的回答,矢口否认他们认识的事实。亦淅有些失望,他明白这个人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他;即便他也知道另外一个事实:他们,做不到坦诚相待。
分明两个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心里呢,隔山隔海,遥不可及。这一道道藩篱,需要真诚与坦白击破;无奈的是,对于他们,这恰恰是最困难的。谁有勇气,直面最真实的那个卑鄙、龉龊的自己呢?哪怕,只是曾经。
亦淅不想,也不能拆穿罗修的谎言;他说的谎未必比人家少。他害怕,一旦一些尘封的往事被晾在阳光下,自己也许连他一点点的怜悯之心都得不到;更遑论爱与恨了。
“是吧大概你和他一样都太强硬了。陈警官以前对我是很客气的。”亦淅低声说:“他今天是不是看出来了,我们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才会那样。毕竟,许多人都是接受不了的。”
“不用理会别人怎么想,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谁高兴谁心里知道。”
罗修揉揉他蓬松的发,语笑晏晏。
“和我在一起,你高兴吗?”
亦淅心灵上的落落寡欢,求而不得;使他很想求证一份在他看来,哪怕是有着绝望色彩的幸福。
罗修眯起眼睛,视线一动不动地定格在他的脸上:亦淅的眸底,波光影影地漾起涟漪——灵动地闪烁着不安,迷茫。
“我和你在一起,可不止高兴那么简单。比这个,更加丰富”
罗修微翘的嘴角,磁性的声音,蛊动着心房随之加速的颤抖
亦淅傻傻地望向他——大脑里,有绚烂的泡泡在漫天飞舞。
神明若在,请赐予明示:这其中有几分真诚?几分假意呢?动听的话,是不是全藏着伤人的利刃呢?
“修,等这件事过去了,我想把房子卖了,然后辞职;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生活。你愿不愿意放下这里的一切,和我一起啊?”
方亦淅巴巴地问道,心脏怦怦地乱跳,不知他会给予自己怎样的答复。
罗修很久没有说话,空气中好似都听得到他内心挣扎的声响
亦淅等不到回应,终是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悲哀。很泄气地,幽然开口:“我知道,你在这里功成名就,生意又摊得很大,不是能随便结束的。你不用在意这些信口胡说,我只是怕死在这里。到时,你放了我吧,让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