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son i / chapter 07 简振泽
──『那如果我加了，你要不要陪我？』其实当下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幺，竟然本能反应似的将这句话脱口而出。面对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我从来都不需要过分思虑，可唯面对黄杰尹时，总毫无缘由地过分思量。这样的感受，同我过去跟程惠相处时非常类似，但自国中毕业后我们便如两条分道扬镳的平行线，我亦早记不起那种感受了。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我后悔至极，但覆水难收，我亦只能被动的等待黄杰尹给我的答覆。
「这是在邀请我的意思吗？」我完全猜不到黄杰尹鬼灵精怪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幺──如此简单的问题，回答要或不要，并没有非常困难吧？为什幺又要把发出去的球抛回我身上？
『没……没有啊！看你自己，要来不来随便你。』有时我会很讨厌自己──尤其面对这种状况时──其实我真的很希望黄杰尹能够陪我一同参加大传社，毕竟在个陌生的环境中，能有个熟悉的人陪着自己──儘管我们过去根本可以算是不熟了──总较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强上百倍。
「有必要这幺兇吗？」我想，黄杰尹十分擅长以退为进。现在的窘况彷若我是狡猾奸诈的狐狸，而他是只怯怜怜的弱小白兔。
『我哪有兇啊！』无法压抑自己急三火四的性格，但我并不是因为愤怒、不满或其他各种负面情绪，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再被他误会罢了。
「明明就有。」不知何时、不知何日，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同黄杰尹说上几句话了。此时此刻，在一个完全没有闲言闲语、也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地方，好像过去那些错误、误解、谬论就这样烟消云散。突然觉得，站在我眼前黄杰尹脸上鬼灵精怪的笑容，真的好可爱、好可爱。
『不然要怎样讲，你才会觉得口气很好？』我很认真的向黄杰尹提问，却无端招来他的捧腹大笑。
『有什幺好笑的啊？』我装作一副没好气地问，但能够看见黄杰尹的笑容──老实说，还蛮开心的。
「哈，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你很好笑而已。」
『笑屁啊，哈哈。』
『所以你国中都觉得我很兇，才不敢过来跟我说话吗？』我试着想草草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免得我又再捅出什幺篓子，害得黄杰尹误会。我原已在心中思量了下个话题，正要脱口而出时，却让黄杰尹抢先一步答话。
「我们班好像差不多要集合了。」
『喔。』我们的话题尚未开始多久，随即便硬生生的被打断。而黄杰尹却一点拖延挽留的意思都没有，让我感到莫名的错愕。
「你都不跟我说再见喔？」黄杰尹，其实有时我真的不认为我俩之间隔阂与摩擦的帐应该百分百算在我头上──因为我压根就根本不懂你转啊转的思绪之中，究竟装了多少莫名其妙的想法。
『好……好啦，再见！』我有点难为情地向他道别，但下一秒我才意识到自己被黄杰尹玩弄在股掌之间而毫无自觉──我为什幺要配合他的话语、乖乖向他说再见？
「再见！」黄杰尹逕自转过头、别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向礼堂会场外走去，我的视线便随即追了上去。
『我在这里数到三，希望黄杰尹会回过头来看我。』原先挤的水洩不通的礼堂内，人潮也因社团博览会接近尾声而渐渐散去。大部分的班级不是先行集合、便是让学生各自返回教室内。
『一、二、三。』我的视线直愣愣的盯着黄杰尹越来越小的背影，像个傻瓜一样，默默在心中数着数字。
『一、二、三。』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融进人海之中，最后一分分、一寸寸慢慢消失在阶梯之下。最后，他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一、二、……。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要不要陪我耶！』我在心中悄悄咒骂着各式各样粗俗不雅的字眼──但也不是因为真的生气，不过是无来由的赌烂罢了──但究竟是气恼黄杰尹尚未给我答覆、或是不满惹人厌烦的先行集合让我无法同黄杰尹再多说上几句话、亦或是种种无法解释的理由，都已不可考了。场中各个社团摊位开始陆陆续续将借用的器材返还原处、将悬吊于天花板上的大型看板卸下归定、将五花八门且令人眼花撩乱的宣传海报陆续撕下清除，原先门庭若市、花团锦簇的会场，渐渐变的寂寥冷清、有条不紊。独自站在礼堂中央，虽然多少有些许的不悦，但心中却洋溢着淡淡的甜味。
──教室上方的吊扇快速旋转着，发出了喀喀哧哧的声响。我默默望着扇叶连成一幅幅无懈可击的正圆，整个人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心不在此，外界各式各种的喧嚣嘈杂都同我无关。讲檯上各个大传社的学生干部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同台下的一年级新社员介绍着社团细节运作、人才招募以及各式各样看来备具吸引力的活动、成果发表，但我却没有把太多的心思放在上头，许是因为湿溽炎热的天气让人十分提不起劲。我仔细望着窗外青绿色的榕树树冠逆着炽热金光而形成浓烈的深色剪影，赤腹松鼠躲在树影中大啖果实的核仁，灰扑扑的身躯显得十分灵巧可爱。
「那现在有没有一年级的学弟妹有意愿上台自我介绍，让社团的大家好好认识你／妳？」社团学生干部公关活动组长──叶美君是二年级音乐班的学姊，精緻合适的黑框眼镜将她巴掌大的脸蛋衬托得十分好看，波浪状的长黑髮使她同其他高中女孩看上去非常不同。
「我！我是一年级的学弟！」一位制服衬衫上绣着两条年级别的学长脸不红气不喘的举起手，向叶美君毛遂自荐。
「安静啦你！哈哈哈，有一年级的学弟妹有意愿的吗？」叶美君再度向台下的新生发话，却得不到任何回馈。各个新生皆流露着羞赧的笑容面面相觑，场面似乎有些冷了下来。
「杨奕、杨奕、杨奕！」社长王炳程热情的呼喊着某个陌生的姓名，所有的干部以及二年级的社员皆一同鼓譟喧闹着。一年级的新社员似乎有些不知所云，只是不约而同的望向学长姊眼神注目的方向，脸上尽是好奇却又带着彆扭及尴尬的笑容。
「杨奕不要再装了啦，再装就不像了！」社团的教学组长亦在旁一同助阵吶喊。
「当然是杨奕啊，不然还会有第二人选吗？」接着答话的是另外一位公关活动组长──孙宇纶。
社团博览会结束后，对其他的干部大多已无太大的印象，但唯独对这位姓孙的学长记忆犹新──每个团体中总是会有一两个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他总是以髮胶、造型剂整理出一头好看且多变化的髮型，博览会时是一头直短髮，现在则是有型的飞机头。浓密的眉毛留有精心修整过后的明显痕迹，鼻樑同双唇皆依十分恰当的比例配置于合适的位置上。近乎完美的外双眼褶下是一双极其深邃，但却空洞而无法掌握确定其聚焦处的漂亮双眼。孙学长的卧蚕十分丰美，但很难不让人去注意到他明显的黑眼圈。若是叫我以第一眼的直觉判断站在我眼前的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必定不会对他抱予过高的评价──因为他的外表直接看上去，便是非常的不专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气息。
「大家好，我叫做杨奕……喔呵呵呵呵呵哈哈呵呵哈！」亦步亦趋走上讲檯的是位身形高大、骨架魁梧，轮廓深邃且颧骨十分明显的原住民男孩。若说杨奕的长像带着浓厚的异国风情，我想那便是中南半岛上的泰国、或是南洋群岛上的印尼。丰厚满盈的双唇是最显着的特色，他张开口的反差着实让人冷汗直流──魁梧阳刚的外表同尖细上扬的声音完全无法对上谱，他羞赧的自我介绍后，随即娇羞的用双手摀住自己的嘴巴，并立刻发出只能在言情小说中听见──少女银铃般尖锐的笑声。
「杨奕，你可以为大传跳一支你最擅长的舞吗？」孙宇纶冷不防走上讲檯、拿起麦克风，随即便代替叶美军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他热情的邀约之下，台下随即炸出如雷的欢呼及喧哗，杨奕依然只是彆扭且难为情地站在台上，被动的接受着整个社团成员的鼓譟。
「杨奕、杨奕、杨奕、杨奕、杨奕！」叶美君同王炳程等干部依然故我的大喊着欢呼的词语，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学生社团的活力及热血──即便一开始有点难为情，但我随后便很快的一同加入摇旗助阵吶喊的行列。
教学组长默默的播放起南韩少女偶像团体的歌曲，杨奕先是有点反应迟缓，随即便触电似的随着节奏旋律扭动起他巨人般的躯体。而杨奕的舞蹈动作正同电视上播放的音乐录影带一模一样，毫无差池，风姿绰约、搔首弄姿。
「杨奕、杨奕、杨奕！」、「杨奕你真的好辣，太辣了啦哈哈哈哈哈！」、「杨奕我爱你！」……。他阳刚、特别的外表下，内心似乎住着一位疯狂的少女，即便强烈的冲突感教人无所适从，但塞满整间教室的社员早已因为杨奕欢声雷动且陷入无边的疯狂。我们的鼓掌叫喊声甚至引起了在隔壁教室上课天文社的抗议，教官的劝解多少让我们冷静了下来，却无法遏阻社团成员之间的热情及交头接耳。
「学弟，再见！」第一堂的社团课便在杨奕备具冲突感的娇羞大笑以及他妖豔妩媚的舞蹈动作下所引起的轩然大波之下划下了句点。红楼悠远绵长的钟声悄然响起，壅塞于视听教室中的社员亦随着四散的人潮渐渐流散，许是忙着赶往补习班、亦或者赴往同朋友的约定。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叫住了我，下意识的回过头望，孙学长正顶着殷切的笑容朝我挥动着双手。
『哈，再见。』第一节的社团课，我尚不希望让任何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即便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学长并非什幺善类，但我仍对他回以恳切真诚的笑容、随后并向他道别──即便完全不是发自内心──我尽速移动我的脚步离开现场，免得他又继续追上来找我搭话。同样那幺多在场的新生，偏偏只叫住我、向我道别，确实是一件古怪且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学弟你叫什幺名字啊？」我依然故我的──甚至带了点故意──快速移动着我的脚步，即便孙学长似乎希望藉由攀谈好让我停下脚步，但我却装作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听见他的叫喊而自顾自地继续移动，随即便让自己消失于他的视线、消失于综合大楼的旋转楼梯之下──反正现场人多嘴杂，他也无法辨识我是否真的没听见他的喊声。
手上抱着一大叠公文的教务处女干事百无聊赖的朝着办公室移动，整个人几乎要朝我撞了上来。下意识的闪过她，反倒招了她无端冲着我的白眼。她油腻的短髮在这个暑气依旧的初秋似乎显得十分不合时宜，更不需要多费力气去注意她脸上俗气且难看的金丝眼镜。其实我原抱着满心期待能够在大传的第一次社课见到黄杰尹──我竟然天真的认为当天他同我笑闹的一言一行即表明了他会加入与我相同的社团，但一切终究亦只不过是我以为罢了──即便学长姊使出浑身解数意欲吸引所有新社员的目光，我仍时不时望向外头的长廊亦或是人们进进出出的门口，想像着黄杰尹自那扇门走进来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迟到、缴交作业、老师晚下课种种原因使他无法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即便我在心中不断彩排演练见到他的第一句开场白，黄杰尹始终没有出现。西下的金乌捲起了清凉如水的黑夜所製成的高级墨黑色丝绒深深睡去，亮晃晃的黄色镍气灯将了无颜色的城市皆染上了相同的昏黄色泽，寂寥、单调且空虚，其实我真的好生气又好失望。
──『同学，可以麻烦你们动作快一点吗？』站在摆放便当架子前几位身型肥胖、带着黑框眼镜且长了满脸痤疮的男学生硬生生挡住了人潮前进的动线，后方的众多学生们早因他们几位的公德心缺乏而发出了忿忿不平的聒絮。我没好气地向他们扯开喉咙叫喊，他们随即便拿起了肥腻的炸排骨便当离开现场。上午最后一大堂课程一结束，来自校园内四面八方的学生便宛如猛兽出闸般的涌入合作社──学校并无提供营养午餐的服务，所以每个学生皆必须自行张罗午餐。不管是前往福利社自行购买、亦或是订购外食──雄中从来不限制学生叫外卖──只要是让人意想得到的方式，我们总有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
「每天都吃同样的便当，不会腻喔？」下意识的自皮夹中掏出结帐的钞票，随着原料而上涨的便当价格已无法以铜板解决。福利社阿姨透过圆圆的胶框眼镜看向我，脸上温蔼的笑容教人想起了早春的晨曦。
『还好啦，也吃习惯了！而且，这是学校卖的便当里，唯一比较健康的。』我顶着殷勤恳切的笑容同阿姨答话，对于自己每日来福利社找寻能填饱肚子的食物而让阿姨记住了自己，着实也有了几分亲切及羞赧。
「小小年纪就这幺养生，很不错喔！」阿姨俐落的自收银机当中取出数额正确的铜板交至我手上，后方排队的学生随即便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等候结帐。
『哈，谢谢阿姨！』购买午餐的学生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我无法同她再继续闲话家常下去。我随即快速移动着自己的步伐踏出福利社，一面将手中的铜板放入自己的零钱包中，沾沾自喜的準备回到教室享用自己排队良久才购买到的午餐。
「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便当连拿都不拿，这样你中午要吃什幺啊？」我尚来不及分辨叫喊住我的声音是何方神圣，只一个劲的端详着自己的双手──除了皮夹与零钱包外，空无一物──我随即便回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是黄杰尹──那个信口开河、不守信用的黄杰尹。
『干……干你屁事喔！』此时此刻，黄杰尹一定在心中捧腹大笑着我的蠢笨癡呆，结完帐后连最应该记得拿取的午餐却都给忘了拿。
『便当给我。』我试着撑起张开满身的尖刺，并以狂狷暴躁的口气向他叫喊，好掩饰自己的彆扭尴尬、手足无措及无所适从。
「我好心帮你拿便当，你为什幺要骂我？」黄杰尹的脸上尽是满满的错愕与不知所云──我亦能够感觉到他无名怒火中烧，两人之间的对立与冲突节节高升。
『爽啦，不行喔？你又不是我的谁，管我那幺多干嘛？』第一堂社团课所累积的失望及怏怏不快皆在遇见黄杰尹这个出口后顺势宣洩，我将所有的心思皆放在他的违背承诺及不守信用，满脑子充盈着不满的负面情绪。
「发什幺脾气啊，少幼稚了。我本来以为你上高中有成熟一点，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黄杰尹不同以往遇见我时，总是那样静默无声。这次他的据理力争，反倒教我感到十分意外，但我却随即被他的话语激怒而陷入尖锐的矛盾之中。
『至少比你随便放别人鸽子好吧。』我语无伦次的说出对黄杰尹感到不满的真正原因──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说出来，因为我不想让黄杰尹觉得我很好打发、很容易摸透──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随即便陷入无垠的懊悔之中。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别人鸽子了？」他的脸上尽是不解的困惑以及莫名其妙的迟疑，越看见黄杰尹这个样子，我就越生气──我讨厌自己犯了错，却不肯认错、甚至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认错的人。
『我看你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吧，明明就是自己做错事情，还要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博览会那天，你不是已经答应要陪我了？最后又不出现，是哪招？放别人鸽子很有趣？』既然撕开了点口子，我便毫无顾忌的同黄杰尹说出了我对他感到不满的真正缘由。黄杰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急着辩解却又欲言又止，他原先燃起的愠怒似乎亦被我所捲起更盛的怒火给扑灭，但我却一点开心、胜利的感觉都没有。午休的铃声叮叮噹噹地响起，整个校园彷彿都被按下暂停格一般，唯有我同黄杰尹仍拚命的浮沉挣扎。印度紫檀迎着暮夏的阳光向天空蜿蜒伸展，风高霜洁的秋天就要到来。在这个夏天结束以前，我好想再好好的重新认识黄杰尹一次，只不过，他始终不肯给我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