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分明踩着高跟鞋,跑起来却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衣裙一晃,就来到了他面前,兴致高昂地询问:“会跳舞么?”
他结巴着未答话,已经被她拉入舞池。
会场放着这首热烈的探戈舞曲,让他几次险些踩到面前小姐的脚背。
“我是玛雅,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她就是玛雅。
致力于奴隶解放的革命事业,身为哨兵,有得天独厚的思维,出资创办了第一所愿意容纳女性教育的学校,自学法律严惩了私底下贩卖幼女的孤儿院,比起花道茶道更爱骑马弓箭,并在上次决斗中大败男性最优哨兵,一度使其颜面扫地。
秒针滴答,巨大的表盘下,是片刻不停的齿轮。
金发少年在血泊中醒来,他的身体伏在镜面上,脚边掉落着把小巧的□□,所触及之处,尽是漆黑血红。
他伸出手指,探到腹部,从伤口向里抠,取出碰到的硬物——是枚银色的子弹。
黑发孩童站在镜面的另一头,一步之遥的对岸,茫然地望向这边,金色瞳孔黯然无光。
圆月当空,传来白狼哀恸地叫。
它在草地中来回翻滚,皮毛染上脏污,蜷缩四肢,牙齿缝隙流出血迹,呜呜地□□,胸脯起伏,又渐渐弱下去,不再动静。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战场。
“先生总是被卷入各种麻烦啊。”玛雅的身影像是在火焰中跳舞,□□骑着匹白虎,手中的箭凡出必中,不是从箭筒里抽出一根接连一根,而是凭空出现的占据半边天的翎羽箭如雨下坠,点起不灭的火。
她仍是笑的,身着战袍,敌人在撕心裂肺地惨叫,施害者则充耳不闻。
异能【赋痛】。
玛雅取下披风,护住两个啼哭的小孩,令手下抱走,她手臂纹的花腾泛金,像是一对贴身的翅膀般漂亮。
——这份光景,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是他钟爱寻觅的,永远燃烧的,足以令人心醉沉迷的,极致的美。
然而,美是转瞬即逝的。
玛雅因政府高官的愚昧葬身,她的力量还是不够,身为女人,轻易成为男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们所谓的男性主权和哨兵尊严,滋生出的嫉妒憎恶是多么的丑陋不堪,竟容不下区区一位女性英雄。
血债血偿。
总有一日,他要亲手将这肮脏摧毁,成就她心中的革命,告慰她的灵魂。
所以,他取走她遗体的基因,窃取国家资料库,试图用最优秀的能力去匹配,创造出试管的生化人,并悉心培育、筛选,让他们成长。
他潜伏了那么多年,谋划了那么久,夜不能寐,只为今天。
他的世界在崩塌,陨落的巨石砸烂了铁路、山坡和房屋。阴鸷从海平面升起,蔓延开来,企图蚕食他的记忆。
他顾不及伤口,召唤翼龙扇动翅膀,震碎镜子的玻璃,飞奔而去,接住他下坠的身体。翼龙承载他们高飞,降在悬崖上,足边是白狼退化成的狼崽模样。
精神领域、灵魂精神体和精神向导是同步的,白狼和黑发孩童隐约变得透明,他的手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肤。
“零。”
白色翎羽的捕梦网晃动着,沤珠槿绝的残像涌动起来。
舞曲结束了。
【系统重启完成。】
“零!!!”
莫生零只觉天旋地转回到人间,全身都在冒冷汗,头脑却无比清醒,像是能读出分秒的变迁。
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脸侧,正中面前人的眉心。
瓦列里瞪大了眼,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脖子一歪,当真是一命呜呼,死不瞑目。
□□还冒着烟,旁边站着的医生心满意足地垂下手臂,上前揪起莫生零的衣服后领。
“辛苦你了,瓦列里。”他说,惋惜式地摇摇头,“留你到现在就是为了改变这孩子的中枢为我所用,所以说普通人哟,优柔寡断,永远成不了大事——”
医生说罢,又朝他的胸口补了两枪,尸体躺倒在摇椅上,一动也不动了。
方才吼过一嗓子,左夭晴止不住地连连咳嗽,双手撑地,由跪姿抬起一条腿,变为蹲,似乎勉力想站起。
尝试多次,还是失败了。
“你的命还真大,是提前服用了特殊药物,还是种植了硬性皮肤,连毒都对付不了?”他回过身,半是戏谑半是嘲讽。
左夭晴用手背擦去满嘴的血,没理会他的挑衅和对准他的枪口,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笑:“老师,我劝你老实让黑洞停止,看在以前的情面上,能留你一命。”
☆、四十二
“朱利尔斯,现在的你不过阶下之囚,还摆着外交官的派头,究竟哪儿来的自信。”医生充耳不闻,藏在白大褂中的另一只手拿了出来。
那只手的指头形如枯槁,却装载着合金材质的机械手臂,上面是遥控器似的按键,和指挥中心的电脑连通,操控整个战舰。他有许多办法可以取左夭晴的性命,唤来守卫,或封锁他的能力,扔进牢狱但他偏偏选择了最不幸的一种。
“去。”他放下莫生零,手掌从他的背后一个推搡,命令,“这回捅心脏。”
由哨兵亲手杀死自己的向导,无疑是残忍的,精神领域遭受的折磨,可以逼疯太多人。
莫生零步子不稳地向前踏了一步,又迈出一步。
——也仅仅这两步。
他回身的踢腿踹飞了□□,上前一步,截击摁住医生的机械手臂,狠狠外拧再转,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骨骼肌肉的断裂声清晰可闻。送出的掌拍在对方的前胸,震得身体气流动荡,异能【滅亡】注入三分力道,就将手臂连根扯断了,牵出的肌理新鲜翻红,裂口不规则,还扯着软的肉皮。
医生重重摔在地面,狼狈地因剧烈地疼痛扭曲了一整张脸,惨叫连绵不绝。他勉强眯着两只眼,看面前的哨兵双唇紧抿下弯,腮帮处牙关咬得微凸,眼里像含有刀子,一半在烈焰过了油,一半在深海结了冰。
他以为杰森是因为清醒后发觉被愚弄才怒气冲天,细胞内释放出的信息素,其浓度甚至超过了研究报告的最高值,且一路飙升。根据瓦列里的资料,830号的情感波动在生化人实验体中属于迟钝的,眼下的情况,显然是触及逆鳞。
莫生零是在气头上不假,可并非全如医生所猜测。
他竟然怨恨自己,还是出生以来头一回。
十二匹白狼统统从他的身后窜了出来,将敌人包围,纷纷咆哮,十二双瞳孔都闪烁争夺猎物时,凶神恶煞的光。
透过制服这层特殊材质的衣料,他的心脏咚咚跳着,一股热血液窜向四肢百骸,从头到脚,全是气力——就在左胸,那心脏的位置,有他的精神刻印,就一个“晴”字,还是他成年当天,请学校的保健医生当送的礼物刻下的。彼时他残留的记忆模糊不清,只剩余这一个呼唤的单字,凭此追寻多年。
精神刻印本是为了催化能力产生的人工印记,说白了就是嗑药,让身体素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成为最佳备战状态。当然,是药三分毒,后续肯定会对身体造成损耗。
医生浑身颤抖,却止不住笑意,脸上透露出迷醉的癫狂,在拥有【滅亡】的人的面前反抗必然无用,横竖一死,相反,就算死也有世界为他作陪葬,难道自己不是大捞了一笔?
“停手,零。”
莫生零本能地身形一顿,却未回头。
左夭晴在他背后站起来,腹部的伤口赫然痊愈,衣服上留下的只是干了凝固了的血迹。他边走过来,边活动筋骨。
“你永远不会害死我。”左夭晴行至他身侧,手掌搭在他的肩膀,轻拍了两下,耳语道,“这是左家从小刻的。”
莫生零偏头,看见他的手腕血管处的精神刻印,同样是字,不过是英文单词“alive”,他不禁心头一怔:所以每逢命悬一线时,左夭晴总能化险为夷。
要是你堕落成黑暗哨兵,与我而言,才是□□烦啊。左夭晴心中喃喃,挠了挠鼻尖,我不想掉线几分钟,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那么,老师?你想放任黑洞一死了之,逃脱人世不受半点惩罚,未免太便宜你了吧。”左夭晴心中虽腹诽,但脸色不妙地拉下来,蹲下身俯视曾经导师的脸,“我劝您老老实实交出法子,停止闹剧,别让大家都难做。”
“法子?”医生呵呵笑了,“造出的黑洞无法逆转,只能消灭。”
“我不信你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左夭晴一脚踏上他的胸膛,偏过那侧断臂的伤口重重踩压,引出一串大吼的□□,汗珠顺医生的额角流下,尖锐的疼痛让他的后背涔涔冰凉,“快说!”
医生的肺里一阵翻滚,呕出黑血,片刻不匀地喘息。
毫无疑问,这不是审问,而是拷问,利用最低级的人对死亡和痛苦的畏惧。
“晴。”不打算搅扰他趣味,一直旁观的莫生零,此刻忽然插话,满是警惕的意味。
白狼忽然躁动起来,绕着主人的脚边打转,三角状的耳朵竖起,像在探听什么。莫生零的反应与它们及其相似,视线四处张望,耳朵微动,本能地反身与左夭晴背靠而立,握紧“狼牙”,弓着身子的模样像立起了全部汗毛。
常年刀尖上行走的人或自然界的猛兽往往会对危机有一种直觉,莫生零也不例外。他的脉搏跳动加快,难得不是因为杀戮的兴奋感。
【警告:战舰将进入清除状态,请全体人员准备逃生。】
刻板的机器女声,宣告出死亡的秒数。
可什么时候?
“哈、是倒计时。在我开枪前就定、下了,限二十分钟。”医生宽慰般地解答,他的声线沙哑,已然不能再向上提高音量了,但不掩得意之色,这场战斗是他赢了,局面已定,最后亲口说出将军更是莫大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