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0-05-06
母鸡的咯咯声,山羊的咩咩声,还有犬吠声,将徐荷书从暂时的昏睡中唤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屋子里,在床上。天色灰暗,不知是要入夜还是阴了天。徐荷书感到身上舒服多了,翻身想起来,脊背一碰床铺便不禁“唉哟”一声,她忘了背上有伤。穿上了鞋,她才发现身上衣服换了,是一件粉红绣黄花的薄棉袄。第一,谁给她换的?第二,这件衣服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走出门一看,原来这里是一户农家,她不由得想起了半年前曾住过的闲闲家。院子里有羊圈鸡窝,一只狗在看着羊群进圈,一位瘦巴巴的老人拿着鞭子从院门外走进来,赶来最后一只不听话的小羊羔。那小羊羔伶俐地蹦跳着,进了院子却还乱跑,到石磙上跳两跳,又冲向鸡窝下,把母鸡惊得伸着尖喙要啄它,小羊一抬蹄子,想要冲却又退了一步……徐荷书看的好笑。那老人看见了她,却连一声招呼也没。厨房里走出来一位看起来很硬朗的老太太,笑眯眯地道:“姑娘,醒啦?”
徐荷书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带我来的那个人呢?”
“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姑娘你放心住,我们那间屋租给你们了……”
徐荷书“哦”了一声,又问:“我这衣服……”
老太太笑道:“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花袄,姑娘穿正合适。你衣服脏了,我给你换下来洗好了!”
徐荷书尴尬地笑笑:“谢谢您。”
老太太诡秘地贴近她耳边:“我老人家看得出来,你和那怪模样的男人不是两口子也是一对儿,不用害臊,谁没有年轻的时候……”
徐荷书哭笑不得:“我,我都不认识他,您别瞎猜!”
“呵呵是吗?”老太太一副精明的样子,“姑娘你歇着,我去做饭……”
徐荷书便信步向外面走去。举目一望,正巧看到那蓝衣人回来了,穿过薄暮中的落尽了叶子的树林,来到了小路。徐荷书也站在这小路上。
这样遥遥的望,这个身影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慢慢地走来,就像是走近她心中的某个印象,与之重合。
蓝衣人也知道自己被她望着。走到她跟前,他说:“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看。”
徐荷书如梦初醒,支吾道:“哦……”
“你放心,官兵追不到这儿来。”
徐荷书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感激,以及好奇。终于,她问道:“你为什么带着面具,可以揭下来吗?”
“不可以。”
“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常戴着面具,不过是彩色的那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徐荷书笑了,“因为他长得太过英俊。”
蓝衣人淡淡地说:“神医孙茯苓?”
“你认识他?”
蓝衣人摇摇头。
徐荷书手指扣着下巴,用探讨的语气道:“你说,江湖上的人为什么很多都喜欢戴面具、蒙面、易容呢?为了做事方便安全,还是为了引人好奇呢?”
蓝衣人的眼睛在笑:“我戴面具是为什么,你猜得到吗?”
徐荷书笑道:“就是猜不到,才想让你告诉我啊。”
“我不告诉你。”他忽然态度冷淡,自顾自走回去。
徐荷书望着他的背影,又追了上去:“我叫徐荷书。”
“我知道。”
“你知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人停住了脚步:“问题真多。你觉得我会告诉你真话吗?”
徐荷书哼了一声:“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为什么不说真话!”
“……今晚我会离开,从此就分道扬镳,没有必要知道名字。”
徐荷书一愣:“你要去哪儿?”
“回家。”
“你家在哪儿?”
蓝衣人扭头望望南方,漠然地道:“就在那儿。”
徐荷书忽然感到鼻梁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中一片片雪花正在坠落。
“下雪了,回屋里吧。”
听着蓝衣人关心而冷漠的声音,徐荷书不禁湿润了眼睛:“你要回家,我却不知道该去哪儿……”
“那与我无关。”蓝衣人说着,进了院子。
那对老夫妻已做好了晚饭,准备了两份,给徐荷书屋里送去。
蓝衣人却道声叨扰,即刻就要走。老太太纳闷极了,不明白这一对年轻人为什么男的突然要走。
徐荷书讷讷地道:“你不吃了饭再走吗?”
“不了,一会儿雪就下大了。你好好养伤,过几日就会康复。”
徐荷书点点头。送他到门外,她说:“你救了我,却又这样走了,以后若有缘再见,恐怕我都不认识你呢。”
蓝衣人笑道:“咱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徐荷书切切地看着他:“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声音,是怎么了,你是不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
蓝衣人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很无聊。“告辞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转身走向夜雪里。
徐荷书跟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激动得提高了声音:“说,你到底是谁!”
蓝衣人漠漠道:“你好像把我当成你认识的一个人了。”
徐荷书眼中流下泪来:“没错。为什么你的身影这样像他,为什么你也用刀?”
“这两点理由很不充分……别跟着我了,告辞。”
徐荷书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除非让我看看你的脸。”
蓝衣人冷笑:“姑娘,你别无理取闹。”
徐荷书忽然伸手去揭他的面具,蓝衣人挡了一下,徐荷书上臂的伤口立刻剧痛起来,似是撕裂一般。“啊!……”她伸手去捂臂上的伤口,却又扯动了背上的伤口,痛得她踉跄了一步。
“荷书!”蓝衣人连忙抱住了她。
徐荷书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你……你刚才的声音……”
蓝衣人不觉松开了她。
“你再喊我一声。”徐荷书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乞求地望着他的眼睛,“你再喊我一声……”
蓝衣人于一时松懈之机发出了刻意隐藏的本来声音,此时便低着头,不去接触她的眼神。
徐荷书哭了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痛,一下一下捶着他:“你说话呀……”
他揭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也用真实的声音叫她:“荷书。”
徐荷书满脸泪水,目光凄清,在夜色和雪光中看着这张她所熟记于心的脸。曾经,她以为随着日子的远去她终究会将之淡忘,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刻,这张脸如此清晰、切近、真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真的……是你?”她声音颤抖着。
“是我。我没死。”
“你是谁?”
“我是谢未。”
徐荷书抬手摸着他的脸:“这是真的?”
谢未握住了他的手:“是真的。我答应过你我绝不会死,我做到了。”
徐荷书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谢未紧紧地拥抱着她。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徐荷书哭喊着,紧紧地抓着他贴着他,又分开来看看他的脸,然后又扑在他怀抱里。
“对不起!”此时有满腔的思念和无奈,爱意和愤恨,却又仿佛无从说起,无力说出。如果拥抱能告诉她他此时的心情和心事,那么他愿意永远这样拥抱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坏人……”
这样哭着笑着看着抱着……好一会儿,徐荷书才在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情绪中稍微平静下来。
院里院外,地上已经白了,雪花安安静静地飞舞着坠落着。徐荷书疲倦地侧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床畔坐着的谢未。他们牵着手,彼此凝视,彼此无声地感受和倾诉。
徐荷书不让他说话。她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知道,今晚她只想与他这样相伴,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无纷扰无杂念。
这样痴痴地望着他,她的脸颊和眼睛在不知不觉地微笑,腼腆,喜悦,嗔怨,撒娇。
他也深深地望着她。那么美,那么聪慧,那么可爱,那么令他心动而心疼……他把她看得腼腆了,颊上那一抹羞红久久不散去。他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她简直想闭上眼睛。
而他却不来吻她。这个时候,如果他吻她,她会非常欢喜,但他没有。她也并不介意,脑海中闪过桃桃的影子,他毕竟是因为桃桃而心有障碍,没关系,只要自己现在是和他在一起,这么近、这么真实的在一起……
他不吻她,那么她吻他。
当他的手指滑过她的嘴角时,她侧了侧脸,吻着了他的指尖。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一动。于是她羞涩地抿着嘴,调皮似的抬眼看他。
谢未的脸红了。
他已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却不能这样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道有多厚了,外面的雪光依稀影映,屋里的灯光也映着这破旧的窗纸,并把他的影子勾画在上面,沉默而温暖。
“荷书,你睡吧。”
“不……”徐荷书反而更紧地握着他的手,她怕她一睡着,这一切都会不再。
“都快天亮了,你必须要休息。”谢未轻轻地说,“而且我也困了。好吗?”
“今夜你会不会走……”
“我不走。”
“好。”徐荷书乖乖地应了,“你一定要让我明天还见得到你。”
谢未点点头,松开了她恋恋不舍的手。
灯熄了,一片突然来临的黑暗。听着谢未走出房门的声音,徐荷书甜蜜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谢未没有马上走进隔壁房间。他站在雪地里,让偶尔吹来的寒冷的北风吹醒他的脑袋。他在想,明天,他是否要和她说什么,他是不是还应该离开……牢狱里的刑罚令他的身体吃尽了苦头,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康复,但这并不要紧,早晚有一天会好——但心里的结,却紧紧地系在他心上,纠缠得他苦痛而无所适从。
如果因为彼此相爱就可以坦然结合,那么今天到底算是怎样一个契机?
雪,不断落在他的肩上,他下意识地拂了一下,然而顷刻就又落满肩头。
他想,该来的总归要来,挡是挡不住的,即使你逃开,事情也仍然发生,你自是一身干净,但门前雪终须要扫。
可是,雪是这样纯这样白,天下的事又岂能都和雪一样昭然——可以昭然?天下的事还是像白雪覆盖下的大地多一些,万物陈杂,有美有丑,不如被雪覆盖了,到处一片干净。
谢未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
“谢未……”
忽然听到徐荷书在屋里叫他,于是凑到窗前,答应了一声。
窗子内徐荷书声音幽幽:“你心里有什么话什么事,明天和我说好吗?”
“好。”谢未心里不免感动,她终究知道他在雪地里站着是因为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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