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正只好跟了上去。
腊肠犬回过头，冲他“汪”了一声。
陶正笑了。看着这么精神的工作妖，一定没问题的，他想。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陶正和米克在家附近搜寻了个遍，还是没有码字妖的线索。天渐渐黑了，两人不得不登上返程的公交车。
米克没怎么说话，望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陶正心里郁闷，也不愿意开口。只有腊肠犬兴奋地在两人膝盖之间走来走去。它的腿实在太短了，一脚踏空，圆滚滚的身体立刻跌倒在陶正怀里。陶正急忙拎住它的前肢，把它抱到大腿上。腊肠犬直起身体，舔了舔他的下巴。
正跟腊肠犬玩得起劲，陶正忽然想到，等他找到了码字妖，米克是不是就要带着工作妖离开了？他认识的作者，没有人提过码字妖的事情，是不是像电视里演得那样，等一切结束了，要被消除掉有关妖精的记忆？
他看了看啃了他一手口水的腊肠犬，又看了看米克沉默的侧脸。他想到文下面抱怨他不再一日三更的读者，想到如同嚼蜡的文字，想到无法再继续下去的大纲……
“喂，米克。”陶正问，“你确定能找到我的码字妖吗？”
米克从长久的沉思中清醒过来：“当然，不光是我，工作妖也能确定。”
“那为什么还是找不到？”
“不知道……可能是时机未到吧。”
看他的面色不像是在说谎，陶正忍不住问出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既然能找到，你为什么这么愁眉不展？”
“啊？”米克眨了眨蜜饯色的眼睛，“什么？我没有愁眉不展，我只是在回想。”
“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奇怪，你的码字妖让我感觉很熟悉。我本来以为是错觉，跟工作妖确认过了，它也觉得熟悉。”
“熟悉？”
“嗯，我可能在哪里见过你的码字妖，但我实在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米克愁眉苦脸地说完，懊恼地挠着栗色的头发，把发胶固定的发型弄了个乱。
这就奇怪了。
陶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米克，确认他没有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见过这个人。那个雨夜的拜访，的确是他和米克的第一次相遇。
他心里一动，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说道：“你不是管理城市所有的码字妖吗？也许是工作的时候偶尔遇到了，不要想太多了。”
“不是的，只是工作关系的话，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就好像是……某种羁绊一样，或者说是因果？虽然还无法确定方位，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我很担心你的工作妖失踪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怎么可能啦，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也许只是我的码字妖对我失望了，码字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兴趣，而更接近于是一种任务了。它离开我，也是正常。”陶正低头抚摸着膝上腊肠犬的毛发，“你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全城还有那么多作者需要你，不要为我耽误了其他工作。”
这一次，米克没有回答。
陶正的眼睛有点酸，他没想过分离会这么快到来。说不定下了车，米克就会从他家搬走了。他还不知道米克住在哪里，也没有问过他联系方式，如果离开，就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吧。
趁着气氛还不算太糟糕的时候，要不要先道别呢？陶正琢磨着道谢的话语，冷不丁被报站广播打断了思路。
“前方到站中央公园，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汪！”趴在陶正膝盖上的腊肠犬突然抬起头，动了动耳朵，冲米克叫了一声。
“嗯我知道。”米克屏气凝神，注视着远处的一片绿地。他的神情太过于专注，陶正也跟着紧张起来。
在报站广播响起两遍之后，公交车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米克一手抄起腊肠犬，一手拉着陶正，迅速下车，朝着中央公园飞奔而去。
中央公园是离陶正家不远的一块绿地，吃过晚饭，闲来无事的时候，陶正偶尔会来这里走走。不过作为一个宅男，这种次数并不是很多。
“你确定是这里？”陶正不确定地问，“中央公园并不算是我常来的地方。”
“应该是这里没错，让工作妖慢慢找吧。”米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牵引绳套在腊肠犬的身上，把另一端握在手里，任它在地上嗅着，“你要不要再回忆回忆？”
陶正想了想：“我确实对这里没有很深刻的印象。有时候写代码郁闷了下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但肯定不会在这里写文啊！”
“那你来的那几次，发生过什么吗？”
“我记不得了……”
“算了，先看看工作妖带我们去哪儿吧。”
从一开始，腊肠犬就绷直了牵引绳，嗅闻着地面的气息。四条小短腿努力超前跑，带动米克和陶正也疾步快走起来。
陶正看了看天边的夕阳：“中央公园那么大，天黑之前能找到吗？”
“再坚持一下吧，万一码字妖明天不在这里了，又要重新找。”
天色暗下来，路边的路灯依次亮起，陶正本想建议先回家，看到兴致勃勃的工作妖，话到嘴边又变了话题：“那个，如果这次找到了我的码字妖，会怎么样？”
“怎么样？”米克歪了歪脑袋，“你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愉快地码字了呀，继续回到以前日更万字的状态。”
“不……我是说……你和工作妖，你们……会离开吗？”
米克没有立刻回答。腊肠犬引他们偏离了大路，转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陶正掏出手机照明，听到米克低声说：“大概吧。”
天彻底黑了下来，他看不清米克的神情。至少从米克的声音听出他很低落，这样就够了，陶正想。
“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不，我才是麻烦了，没有提前打声招呼，擅自住在你家里。如果你不想记得，等找回码字妖，我可以帮你清除掉这些记忆，你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活，不会记得关于妖精的任何事情。”
听出他话里的可选性，陶正连忙问：“我觉得很好！我想保留这段记忆，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可能需要签署一份协议，承诺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妖精的存在。”
“没问题！”
“不过隐形眼镜和白手套都不能留给你，所以就算记得，以后可能你也没办法看到它们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陶正回答得太快，米克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好的。抱歉，因为我真的很惊讶。一般人都不太想记得这些事情，毕竟太灵异了。你知道，奇怪的东西总是不受待见，大家都希望自己足够正常。”
“我明白。”
陶正垂下眼睛，脑海里闪过毛茸茸团成球状的被子精，迈动小短腿欢快跑动的工作妖，还有蜜饯一样甜蜜的眼睛和栗子蛋糕般蓬松的头发，“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值得被记忆珍藏。”
腊肠犬这边嗅嗅，那边闻闻，最后带着二人到了一个隐秘的小树林，停在路边一条长椅上。
陶正疑惑不解：“它这是累了吗？想让我们休息？”
米克没有回答，陶正看过去，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长椅发呆。
陶正更疑惑了：“怎么了？这个椅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这里……我好像来过。”米克喃喃道。
“啊？”陶正仔细看了看长椅，中央公园很大，随处可见这样供游人休息的长椅，这条与其他的长椅，并无不同。
米克俯身摸了摸腊肠犬的头，由着它带自己在周围绕了一圈。回来之后，他更加确信了：“没错，就是这里，我几年前确实来过。中央公园我来过几次，不过这个地方我只来过那么一次。”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红色的室外消火栓给陶正看：“那是个消火栓精，我刚才跟它聊了几句，它认得我。”
陶正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原本一动不动的消火栓精正热情地挥舞着两侧的管牙，像熟人之间打招呼。
“不过这片地方变化好大，以前这个长椅对面是一片郁金香，我来的那次开满了郁金香，很美。”米克感慨道。
“嗯，去年中央公园大修过，扩建了一圈儿，好多地方都改建了。变化太大我也记不清了。”陶正说完，猛然停住话语，“等等，你刚才说，这对面种了什么来着？”
“种了一片郁金香啊。很大一片，好几种颜色呢，应该是中央公园里唯一的一片郁金香了。”米克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块大小，“你就住这附近，不可能没见过吧？”
“啊……原来是这里！”陶正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了，“那这里我也曾经来过！”
☆、永恒的荧光
“你想起来了？”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之前弃过很多坑？”
“记得，然后你说，自己有一天晚上突然悟了，开始好好码字了。”
“没错，就是那天晚上，我觉得特别空虚，就离开家到中央公园来散心。后来我遇到一个人，他本来要坐下来休息，我突然就很想找个人倾诉。当时跟现在一样，天很黑，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一起聊了很久。我向他抱怨写文没人看的苦闷，他向我吐槽喜欢的作者们挖坑从来不填。”
陶正沉浸在回忆里，完全没注意米克越来越僵硬的脸色。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意识到，写作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想写的只是自己的故事。而作者和读者的关系，更像是司机和乘客。一篇文就是一班公交车，中途不断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作者有自己的既定路线，而读者各有各的旅途。如果刚好可以一直同路到终点站，那么相视一笑就够了。你无法强求读者乘坐你的下一班车，读者也不知道你下一次会开哪条路线。如果中途乘客全都下车了，原因也许是路线太偏僻，也许是时间不对。就算没有乘客，司机还是要把公交车开到终点站。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换了个马甲，洗心革面，从新做人。”陶正拍了拍长椅的靠背，“现在想想，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很感谢那个路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还在坚持的我。”
他说完便沉默下来，寂静的公园显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米克开口问：“你说自己换了个马甲？你以前叫什么？”
“你说我以前的马甲名吗？弃坑很多的那个叫‘逃出生天’，现在叫‘桃之夭夭’。”
“逃出生天？”
“怎么了？”米克的声音不太对劲，陶正莫名紧张起来，“你是不是以前误入过我的坑？”
“何止误入过……”米克轻笑起来，黑夜里听上去有些阴森，“我还跟你吐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