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森林入口 (6)
日后，他依然会记得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像眼前深锁的大门。
只要不合宿允川心意，那宿衍将会被隔绝于大门之外，或许是一天、两天，或许是一阵子，宿衍会开始在外游蕩，遍寻不着他的栖身之所。
这样的经历他有过几次，一次是为了反抗，他在考试中交了白卷，当晚宿衍连家都不能回，他在大门旁蹲了一夜，直到隔天宿允川出门，他的座车从宿衍身旁呼啸而过，而原本对宿衍视而不见的管家这时才又重新出现，提醒宿衍可以进门了。
另一次是宿允川毒死陈尹柔的那对小鹦，宿衍当时看着陈尹柔複杂的表情，便将小鹦的尸体放在宿允川的桌上，没有原因，他只是想这幺做。那次宿衍游蕩了更久，他在外徘徊了两天，宿允川的司机看不下去，将他带回家里安置了一晚，隔天宿衍被允许回家，而司机被解雇了。
接着是这次。宿衍漠然的看着前方，按了大门的对讲机。不久后管家便提着书包及一袋轻便的行李出来，里头或许装有制服和几套衣物。管家垂眼递上，又目不斜视的离开。
一如往常，这就是他从小的生存方式，行动、成果，才会有相对的收穫。他在宿家吃的米、睡的床，以及他的生活费就是这幺来的，学业、成绩、听命行事，而能进『门』，便是他的收穫。
他的童年也像本故事。
他姓宿，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他在父亲面前毫无胜算，以前是为了陈尹柔，现在她走了，却还有地下酒店。那里有陈尹柔的设计，还有她的画。
宿衍不可能再像从前，被轰出门了就蹲在家门旁，等待自己再次被允许的时间。可儘管如此，他依然无处可去。现实就是这样的深渊，他可以高高在上被人钦羡，但只要脱去宿家的外壳，他就什幺也不是。他从一次次的咬紧牙根，到此刻的漠视，是因为他已经清醒，他知道只要在宿允川刻意的操作下，他的生存能力便会被扼杀在还没成形的计画里，他的父亲要他知道，没有宿允川，那宿衍什幺也不是。这就是他们父子的相处方式，就宛如那对小鹦。但小鹦之间有爱情，他们之间却只有交换，他们是家人亦是敌人。小鹦的结局是被独裁者毒死，而宿允川与宿衍，便是一人扣下板机，一人故步自封。
不知不觉间，宿衍来到了地下酒店，这里是他唯一想到的地方。
但门卫却看他一眼，便在宿衍进门前挡在他身前，宿衍冷冷的看着他，对方只是垂着眼说道：「抱歉，这是宿先生的指示。」
宿衍笑了笑，扫了眼门卫的名牌，便不发一语的离开了。一晚之间，连门卫都换了一批，全是宿衍没见过的人。
他还未成年，甚至连单独入住其他饭店的资格都没有。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在试着体会，做一名失败者的滋味。
在某个夜晚，陈尹柔看着空蕩蕩的鸟笼，她对宿衍这幺说道，你要抬起头来。
但宿衍却只能将房里的灯熄灭，他陪着母亲度过漫漫长夜，却在其中迷失自我，因为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陈尹柔彷彿还存在于他的耳畔，她阴魂不散的，她轻声细语着，但言语间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她形成了雾霾，宿衍沉沦其中、难以倖免。这使他窒息，却又无法捨弃他曾经拥有过的，来自母亲的情感。
宿衍抬起头，他走到的这处，刚好可以仰望地下酒店的全貌。
他想，只要还没到筋疲力竭的时候……
宿衍愣了愣，陡然间想起了某个人的眼泪，他下意识的前往某个地方，他需要休息，宿衍这时又心想，珍贵的水源。
冯想想无奈的看着病房外的宿允川，他照三餐出现在这里。冯想想转头看向冯丹瑜，她已经清醒过来，却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才刚对上冯想想的眼睛，就随即移开视线，她似乎很介意冯想想的想法，她虚弱，也愧疚。冯想想无奈之余，其他怨怼、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冯想想关上病房的门，冯丹瑜才开口说道：「想想，对不起……是我错了。但我只是难以承受，妳因为我──」冯丹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看着冯想想的眼睛，「受宿衍欺负了吧？」
「我说过了，这件事跟妳没有关係。为什幺妳总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拦呢？」
「因为我是妳妈。」冯丹瑜垂眼，「宿衍过得并不好，他怨恨我是应该的，但他不该把事情牵扯到无辜的妳身上。想想，妳知道吗？我并不只因为宿衍欺负妳而难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连对宿衍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我无法保护妳，只因为我──」
「妈。」冯想想打断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看着冯丹瑜发红的眼睛，她觉得不踏实。在这个时候，冯想想反而觉得没真实感了，她无法準确的回忆起自己这段时间对宿衍有多愤怒，她无法回忆起她曾经对学长的悸动，或是对他的厌恶。她开始不明白，这一年来，他们都在做些什幺。
「妳休息吧。」 冯想想说完便起身，她背对着冯丹瑜清理水壶，彷彿这样就能阻断她与母亲的谈话或眼神接触。
直到身后的冯丹瑜又开口，她说：「想想，我和宿允川分手吧。」
冯想想愣了愣，她心里发堵。她原本就是这幺打算的，就算冯丹瑜再怎幺捨不得，她都要说服冯丹瑜放下这段感情，她希望她们母女可以离宿家父子远远的。可是当冯丹瑜此刻主动提起，冯想想却无法继续说服自己，她可以把宿允川隔离在门外，但她凭什幺要冯丹瑜放手？儘管会受伤，但她的妈妈，明明也是值得被爱的。
「妳为什幺要勉强自己呢？」冯想想深呼吸，她平静的转过头，微笑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妳替我负责了，妈。」
冯丹瑜怔怔的看着她，而冯想想又说道：「妳很想念他吧？所以你们不需要分手。我和宿衍的事情……其实我和他已经达成共识，我会解决的，妳相信我吗？」
冯丹瑜红着眼睛，她没有回答。而冯想想笑了笑，她拉开门，看着宿允川诧异的眼神，他与冯想想擦肩而过，速度之快，可能还带起了空气里的波动。这时，或许是宿允川拥抱着冯丹瑜，病床发出了嘎伊的声响，再瞬间，冯想想听见了从病房内传出的哽咽声。
她赶紧拉上门，将自己隔绝于门外。她想回家了。
嚓──
宿衍看着手中的叶子，他不小心将叶子摘了下来，只好默默的把叶子放回盆栽内，叶片的顶端倒插在土壤上，画面滑稽。
他转身环顾了一圈，这里空间狭窄，但光线充足。傍晚的阳光柔和的打在公寓走廊，门口外的架子上悬挂着几个盆栽，底下有着伞架及生鏽的红色浇水壶。
宿衍将视线移回门口，门板上除了挂着一张模样搞笑的『谢绝推销』的牌子，还有几张便条贴，有些没黏性了，草草掉落在地面一角。
宿衍捡起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买肉、买鸡蛋、买蛋糕！5/14』，他疑惑，并微微拧起眉，又抬眼看着黏贴在门板上的其中一张纸条：『阿司我不在家！直接老地方拿钥匙。6/21』
宿衍看完，还下意识的左顾右盼，他随手拿起了浇水壶，发现钥匙就藏在底下。
「……」太好找了。
他将浇水壶放回原位，又随处看看，他仰起头，发现顶上的户外感应灯似乎坏了，灯罩裂了一半，而他的视线沿着裂痕移动，印入眼帘的，是墙上有些龟裂的漆。
宿衍平静的扫过这里的一景一物，他侧头，阳光暖暖的打在脸上，他嘴角的伤开始隐隐犯疼。鸟群朝晚霞处飞去，楼下还有臭豆腐叫卖车的喇叭声。宿衍走了一天，他蹲在门角，吸着这里清晰又老旧的空气，他闭上眼，听着渐进的脚步声。
宿衍抬起头，他缓缓的睁开眼。阳光钻进了楼梯转角的墙，上头有着一孔孔的镂空雕刻，于是几束光线就这幺打在冯想想诧异的脸上。
「你怎幺在这？」
宿衍没有回答，他维持同样的姿势仰头看她。怎幺在这？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你怎幺知道我家？」冯想想刚问出口，才觉得这个问题太傻了。也对，宿衍该调查的都查了，怎幺会不知道她家在哪。于是她改口：「你想干嘛？」
宿衍依然沉默，他们无语的对望着，冯想想看着对方眼里的血丝，扭头打开家门，头也不回的进去了。宿衍看着眼前重新紧闭的门板，他接着也重新闭上双眼，靠着墙，呼吸平稳，耳边传来细细的蚊虫声，天边逐渐暗沉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宿衍在半昏半醒之间又听见了门被用力打开的声响，他皱起眉，艰涩的睁眼，顶上的感应灯闪了几下，直到全亮，宿衍看着橘黄的灯光，心想原来只是灯罩裂了，但灯没坏。这时的小蚊虫开始变多，牠们在灯边围绕，时不时传出细微的撞击声。
「你到底想干嘛？」冯想想瞪着他，「要睡就回家睡，不要在我家装死人，会影响房价！」
「我没地方去。」
「什幺？」
「被我爸赶出来。」
「……关我什幺事？」冯想想的指尖在他们之间比划，「你忘了我们发生过的事吗？」
「没忘。」宿衍这幺明白的回答，冯想想反而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一脸疑惑：「所以，你怎幺会在这？」
「……」
冯想想在心里翻了白眼，她无法和眼前的人沟通，于是她只能继续瞪着对方，说道：「快走，要是以为我会收留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冯想想用力的关上门，刚才的气势却在瞬间消逝，她看着地面，又转身看着门上的猫眼，却看不见坐在地上的宿衍。
昨天宿允川与宿衍在病房外的动静并不小，她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清楚的传进耳里。当时的冯想想其实正贴在病房门上，往门上的小窗口偷偷窥探着。直到宿衍被打了一拳，她才惊觉，自己有出门阻止的『义务』。
『爸，你还记得妈是哪天死的吗？』
宿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冯想想当时怔怔的瞪着小窗口，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看着还在病床上、紧闭双眼的冯丹瑜。她的心脏开始跳动的缓慢，就像被谁特意延迟了，于是冯想想立刻拉开门，她看见了宿衍流出的血液，心跳却又骤然加速，她想起了手术室的灯，还有抱着阿司哭泣的自己。当时空气吸薄，她难以呼吸。
她知道这很没道理。
冯想想知道，但她还是打开家门，她看着宿衍，对方透着疲倦，似乎也对进进出出的冯想想感到疑惑。冯想想紧抓着门把，门喀喀的响了两声。
「进来。」
她深怕自己下一秒会后悔，只好赶紧转身进门，她瞪着脚尖，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根筋不对。许久，她还是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为了掩饰心虚，她只能恶狠狠的对着门外吼道：「蚊子会飞进来！」
宿衍这时才迟疑的拨开门帘，他探进头。明明此刻是他求助于人，却还是一脸冷漠，冯想想咕哝着，「面瘫。」
他们之间除了沉默，似乎做什幺都不太对。他们从没像此刻一样，不是处于对立方，却又无法正常的相处。
冯想想前往客厅拉上窗帘，窗外的路灯已经修复完善，亮的不可思议。身后传来关上门的声音，冯想想这时才迟疑，该不会引狼入室了吧？
她摆出防卫的姿势，扭过头，却是瞪着宿衍问道：「……吃了没？」
冯想想无奈的走向厨房，她打开冰箱，冰凉的温度扑面。她知道，她知道这很没道理。她讨厌宿衍，她知道宿衍人品差、不是好人。但同时她也清楚，儘管如此，宿衍并不是会对谁上下其手的人。而根据是什幺？冯想想没有根据。
身后悄然无声，她转过头，对上宿衍沉静的双眼，时间流转，冰箱总算发出了门开太久的警示声。
「妳为什幺放我进来？」
「不知道。」
「没警觉性？」
「那你出去。」
冯想想关上冰箱，她手环胸，四周又恢复了安静。过了许久，宿衍还是打断了僵持，他又问了一次：「为什幺放我进来？」
「不知道。」冯想想垂下眼，「那你为什幺会来我家？还有我妈出事的那天，你为什幺会出现在医院？」
「……不知道。」
冯想想抬眸，她无奈的笑，有点苦涩，眼里没有笑意。她问道：「我们很好笑吧？」
她背向宿衍，再次打开冰箱。她不愿理会这违和的气氛，不想费心相处，也不想找话题。
冯想想看着冰箱内还有前几天帮冯丹瑜留的饭菜，却因为这次的事情就像雷雨似的突然爆发，杀的她措手不及。冯想想将饭菜清出来倒入厨余袋，她的思绪开始飘向身后，在宿衍身边悄悄的绕了一圈，又继续飘向了家门之外。
今天，她之所以会在冯丹瑜与宿允川拥抱的瞬间、在听见啜泣声的瞬间关上门。
可能就跟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或许是有点失落，或许是觉得寂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