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糖果屋(8)
薄暮冥冥,天空阴沉压抑,浓云在上却低垂,仿佛触手可及。风阵阵,时而平静时而呼啸,而黏在风里的土壤与潮湿气味,正在宿家冰冷孤寂的庭院里流窜不灭。
这场雨要下不下,天幕却灰濛的不可思议,在寂静的空间里,只有窗户偶尔被风震了几下,接着又回归宁静。
眼看,即将要来场大雨。
冯想想看着窗外叹息,宿衍却悠闲的坐在一旁,他手支着头,另只手拿着平板电脑。冯想想侧眼悄悄看他。近几日,宿衍有些奇怪。
他愿意与她同桌吃饭,这曾是她不敢想像也难以相信的景象。宿衍在餐桌前依然沈默,却也不再瘫着一张冷脸。他的手指修长,拿筷子的姿势标準漂亮,半口米饭进嘴,悄然无声,似乎不存在吞嚥的声音。细嚼慢嚥的,他有着不疾不徐的节奏,却比冯想想还要快结束一顿饭。
想到这,冯想想的目光便缓慢移到宿衍手上。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藏在髮丛中,黑髮衬着肤色,白皙却蕴含着力量。他的另只手正徐徐划着平板,接着动作一顿,抬起头。冯想想垂下眼,赶在被宿衍发现之前移开视线。宿衍似乎没察觉冯想想的动静,只是无声的上楼,而冯想想的目光不自觉的追随他的背影,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这时手机震动了几声,吓了她一跳。冯想想看着冯丹瑜从德国寄来的讯息:想想,听说台湾有颱风,你们还好吗?宿叔叔这两天会因公事回去一趟,希望气候不会太糟。
冯想想蹙眉,回传道:那妳呢?
这次冯丹瑜没有立刻回讯息,冯想想等了一会儿,反而先等到了下楼的宿衍。他手里抱着一座中型布穀鸟钟,她曾在陈尹柔的房里见过,上头断裂的针枞树,此刻被宿衍握在手心里。宿衍将钟放在茶几上,发出了沈重的声响,冯想想拿起损坏的针枞树,抚摸它尖锐的轮廓。宿衍抬眸,与冯想想对看一眼。
「坏了??」冯想想低声说道:「这怎幺办?」
「得修。」宿衍没有多说,低身从茶几下拿出準备好的箱子,将布穀鸟钟放入。
冯想想递上针枞树,她看着直接断裂的精緻木雕,便知道修复的困难度,她下意识问:?「要怎幺修?」
「不在台湾修,去德国。」
「??德国?」
宿衍看着她,低声回道:「嗯,德国西南部。」
冯想想愣了愣,她没再说话,她看着宿衍将箱子封好,并暂时放在仓库里。同时,她的手机又嗡嗡了两声,她看着冯丹瑜回覆的讯息: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我会和允川争取看看。我想妳了,想想。
她盯着萤幕,直到画面消失成了漆黑一片,她心中总有说不出的违和感,却找不到癥结点。此时窗外一闪,伴随着轰隆——轰隆——
除了一开始的闪电,之后响起的全是闷雷,天空低沉的呜咽几声,终于开始哭泣。豆点般的雨势逐渐失控,哗拉的大雨倾盆而下,落至地面砸成了壮烈的漩涡与坑疤。
她看着回到客厅的宿衍,感觉自己有问题想问他,但又不知道该问什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她只能转头看向窗外,直到注意力开始飘散,她看着远处被雨水折腾的枝桠,淤积的烂泥被打的四散,啪嗒黏上了玻璃窗。天空是墨色的,它的眼泪坠落,仿佛在绝望的叫嚣,而宿衍始终安静的站在她身后,冯想想看见了,她能从窗上看见宿衍的倒影。
而客厅的灯光颤抖了几下,寂寥孤单的宿家也彻底陷入了黑暗,窗上看不见某人的身影了。冯想想转过头,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在楼梯转角的紧急照明灯,微弱的灯光透过二楼走廊的栏杆,隐约打在宿衍脸上,于是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全身都融入了黑暗里。冯想想怔怔的看着他深邃的双眼,在一片昏暗中,他的眼睛便显得明亮,冯想想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抵上了身后的窗。
「没事吧?」
宿衍的声音忽地响起,她的心脏也猛然收紧。
「??没事。」
冯想想见宿衍转身要走,便焦急的往前:「你要去哪?」
「找手电筒。」
「手机有??」
「没电了。」宿衍离开客厅,他顿了几秒才又说:「妳等我一下。」
冯想想看着自己的手机,电量也所剩不多。她无奈的离窗坐下,过了许久才见宿衍下来。
「只有蜡烛。」
闻言,她环顾了黑漆漆的宿家,这里空间不小,却只有一台灯光微弱的紧急照明,宿衍找不到手电筒,只有平时装饰用的香氛蜡烛,这里看似什幺都有,其实什幺也没有,她想起了一则成语,虚有其表。直到适应了黑暗,冯想想看着宿衍的侧脸,却感愁绪。
宿衍将蜡烛都点亮,他们为了维持手机的电力也将内建的手电筒关了。接着,便是彼此最熟悉的沈默。
冯想想打开手机看时间,画面还停留在与冯丹瑜的聊天页面里,她看见冯丹瑜叫她的名字。
想想
她扬起嘴角,做了先开口的人。她说:「宿衍,你觉得我们的名字会有特殊涵义吗?」
冯想想摸摸手机萤幕,抬起头,发现宿衍也在看她。宿衍或许对她没兴趣,但她还是想打破沉默。于是她自顾自地说道:「我曾经这幺认为,想想代表着思念,或思考??但,冯想想就只是想想而已。」她有些难为情,「我妈的同事跟我说,她当年问我妈要替孩子取什幺名字,我妈想了很久,最后只说了我想想,而其他人却听成了冯想想,于是我的名字就这幺定了。」
「??」
冯想想笑问:「很无趣吗?很像冷笑话吧?」
见宿衍没有回答,想必也是觉得她起的话题莫名其妙吧?没头没尾的,冯想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幺了,她低头看着冯丹瑜的照片,她的大头照换成了一张火车窗外的风景,画面是模糊的墨绿色,唯一清楚的只有车窗的边框。冯想想彷彿能听见她火车之旅的声音,匡噹、匡噹——
「我也是。」
冯想想愣了几秒,她蓦地抬起头,对上了宿衍的视线。她以为宿衍会一直安静的,直到电力恢复。
他说:「名字而已,不需要有涵义。」
「可是??我喜欢你的名字。」冯想想讪讪笑道:「即使我英文不好,至少知道endless是无穷无尽的意思。」
宿衍沈默了许久,才低声说:「endless是我爸的品牌,不是我的。」
「我知道??但儘管如此,在无限的前提下,衍生是必须存在的。」
她想起了在司令台角落的宿衍、在宿允川面前的宿衍、在陈尹柔房里的宿衍,还有方才融入黑暗的宿衍。冯想想靠上椅背,竟然开始昏昏欲睡,她闭起眼睛、放轻音量,不由自主的说道:「这代表你是不可或缺的。」
她轻声开口,「宿衍??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谢谢你改变了态度。最近的你——」她呢喃道:「很好相处。」
宿衍仰起头,他同样靠着椅背,香氛蜡烛的气味让他们变得更加柔软,宿衍看着窗外未曾减弱的雨势,漫长的等候,直到听见冯想想均匀平静的呼吸声??
「我也不知道改变的原因。不过??冯想想??」
宿衍的手臂遮住双眼,他喃喃自语:「我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将他淹没的洪水,他被桎梏,差点窒息。他梦见了冯想想所说的「鬼」。他梦见了七年前的陈尹柔、梧桐树、布穀鸟钟与药罐。
他欲言又止,他该如何说明?让他鬆懈的只是一场梦,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打入水底的阳光,第一次梦见漂亮的景緻,第一次感受到他人手心的温度。
因为这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实,于是,宿衍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