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每次见他们一起出门都会笑夸徐大娘好福气,平白添了这么两个能干又漂亮的儿子。徐大娘听后往往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嘛!”然后一边一个搂着程焰和凌钦的胳膊,皱纹幸福地堆叠在一起。
关于来到城里以及晕倒的缘由,凌钦并没有多说什么,只一句“家里人想让出来锻炼锻炼”便一笔带过。
但事实上那件事无疑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白天不再像在家时那样懒懒散散,而是会主动帮大娘收拾屋子;人前不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总是保持谦逊有礼且沉默寡言;晚上也很少能一觉到天亮,同样的噩梦一次次将他惊醒,薄汗布在皮肤上,很快生凉。
大娘见他不想说便不再提及,仍是不带罅隙地细心待着。
而程焰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心装作淡然的样子,却是没吭声,只在话题转开后不动声色地夹了个蒸饺递过去。
凌钦有些惊奇地看着他,原来蒸饺是他最喜欢的吃食。
——“谢谢。”喉咙消肿后凌钦对程焰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道谢。声音清糯、却是字正腔圆的两个字。
程焰没回话,只是唇线慢慢伸展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他正在吃的饺子边儿。
☆、【3】
来这里小半个月了,凌钦已经把基地的事情摸索得七七八八。虽说一开始不太熟悉时有疏漏,但好在都是些芝麻小事,吃一堑长一智不再犯就行,他的努力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每天很早就起床和程焰一起去基地,中午和程焰一起回家帮徐大娘送盒饭,晚上等到给帮工的剧组收了工、或者走运点儿还有人记得有个跑堂的在这儿,跟他说过可以下班了之后才能回家。
头几天不太适应,板凳从没坐热过的凌钦被不停使唤来使唤去、进进出出忙得昏天黑地,小身板儿还真有些扛不住。
不过转念一想程焰更难熬,很多镜头都需要一遍遍过,枯燥乏味不说也是十分累人;一有打戏回家必定是鼻青脸肿,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落下了腰伤,哪怕疼极也从不言语;更别提碰上赶夜戏的时候,就算只是充当背景也得陪全组一起耗着,熬夜算是轻的,累了一天腰酸背疼第二天还得早起才最要命。
其实凌钦夜里曾经偷偷等过他几回,想着要是没吃东西饿着肚子也好有人帮忙热饭。
——或者也有几次别别扭扭地想过给他捏肩捶腿。
毕竟要是没有程焰,他这条小命如今还不知会交代在哪里。
人总要知恩图报的。
只不过同样累瘫了的凌钦往往等到半夜就已经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从布沙发上醒来时身上总是盖着自己床上的被子,被角掖得严实,一夜香甜。
本想施助却反过来成为被照顾的那个,甚至早晨也是被程焰叫醒的凌钦,抱着被子回屋的时候暗暗红了红脸,此后再也没干过这样的蠢事。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凌钦本是去卖废品、却意外从那里带回来了部大哥大,兴冲冲地给大娘和程焰看过后又说起自己家是村子里最早装上固定电话的那一批,可是拿起大哥大却怎么也拨不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还没混出个人样儿来,现在这四百块钱工资又已经派出去了几十,我爹知道了肯定要骂的。”
“可是你不打个电话报平安老人一定会急坏的。”
“那……我还是写封信寄回去好了。”
当晚程焰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困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经过凌钦房间的时候眼皮突然感觉到一阵光亮,他便恍恍惚惚清醒了些。
门没关严,再轻轻推开一点可以看到那个人影正伏在桌上,两只胳膊抱得紧紧的。
轻手轻脚走进去发现又是睡着了,额头枕在手臂上,底下压着几张信纸。右手还握着钢笔,笔尖殷出一点墨水在桌面上,圆成一滴。
程焰本想拿件厚实的衣服给他披上,但这么睡着哪能安稳?
于是他轻轻地从凌钦手中抽出钢笔、盖上盖,然后一手从他腿弯下穿过、一手扶着他瘦削的脊背,准备把人抱床上去睡。
“唔……”被抱起来的时候凌钦突然嘟哝了一声,吓得程焰立马僵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应该睡沉了,谁知此时怀里的人却幽幽睁开了清亮的眼睛。
“什么时候醒的?”平时程焰和凌钦的嗓音乍一听都有些软沙沙的,可一旦压下嗓子放轻声音的时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凌钦的仍然软软糯糯,程焰的则如檀木镇纸落案之声,脆而酥醇,很是有些味道。这时后者便低下头来看着凌钦额前碎发间隙露出的明眸,拿这样的嗓音温声问道。
“你进来的时候。”说着凌钦似是怯怯地抿了下唇,但双眼却仍是正正经经地往程焰脸上望着。
“那还装睡?”程焰挑了挑眉。
“哭了。怕被你笑话。”定睛一看,他鼻头确实还带着红。
“那这会儿怎么不怕了?”
“想看看你……”此话一出,连凌钦也不免要觉得自己莽撞。
人成长总是要一步一步来的,而半大不小的凌钦此时正好处在一个挺微妙的阶段——自从有了和司机的那一段儿,他便懂得了自己不只可以喜欢女孩,而自从遇到了程焰,他更好似二次“情窦初开”,隐秘地察觉到自己似乎确实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但同时,他对于人情世故尚且处于一窍不通的状态,是个半调子,有了冲动就急急忙忙讲出来,不知、也从不考虑各种条条框框、明暗规矩,说出来总让人骂不得又一声叹——是个敢爱敢恨又愚蠢至极的人。
“……”另一方面,这下程焰可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了——准确地说是愣住了。
程焰摸不准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体恤自己疲累还是像他想的那样在暗示什么?
这种暧昧不清的话不是没有小姑娘对他说过,只是他一心扑在演戏上从没考虑过儿女情长,也没有过什么风月经历,自是不善辞令亦不知如何将话锋巧舌带过——何况现在是从凌钦嘴里说出来。从一个男孩子嘴里说出来。
程焰不搭腔,凌钦也没有要进一步说什么的迹象。后者俊俏的脸上一双翦瞳闪着细碎的光,似乎含着满满的心事,却不知如何启齿。
“快睡吧。”程焰阖了阖眼睑,似乎是不忍再看下去。将人轻轻放到床上便转身出去了,关门时也没再望一眼。
凌钦捏着被角呆愣愣地看着关严了的房门,胸口受惊似地上下起伏,一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4】
随后的日子仍是平平淡淡地过,除了在与程焰照面的时候带点不易察觉的尴尬,总的来说算是百无聊赖。
这天天刚擦黑的时候凌钦正在摄影棚里搬戏服,只剩一个灯泡还在亮的空间里什么都看得不很真切,各种东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显得影影绰绰,秋风卷起地上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窸窣作响,听得他有点心里发毛。
虽然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完事儿之后就可以回家了,但奔马车上泛着红的那些画面还是硬生生地闯进了脑海,任他怎么晃头也赶不走。
做了一会儿无用功之后他决定放弃,将最后那一大堆衣服囫囵一卷、抱在怀里便一溜小跑往门外去。
“呲……”
刚准备出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板凳腿在地面拖行的声音,尖剌剌的在暮色中十分刺耳。
凌钦猛地顿在原地,心想:其他人不是都走了吗?
那后面是谁……
噩梦般的画面再一次洪水般向他袭来,凌钦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呼吸也变得沉重。
他一秒也没再犹豫地跑了起来,就像刚来的那天一样。
怀里的衣服被慌乱地丢在运送道具的面包车上,晚上等司机吃完饭就会开走。
车后盖都来不及关的凌钦又一次逃命似的向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身后正有凶恶鬼怪,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他剥皮抽筋、血肉茹尽……
所幸一夜无事,可凌钦却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第二天刚到基地就被小领导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少年尚未缓过神来便被吵得有些头晕——原来昨天他负责收拾的那批衣服少了一套,而且是做工最精细的中山装,光上衣就能抵他三个月的工资。
凌钦一下子慌了,眼圈泛红直眨眼,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极了迷路的幼崽。
不安地扭头看向路口,尽管不知道下一秒会有谁出现,只是下意识地想这样做,好像能让自己更有安全感一样。
“小凌,你是徐大娘介绍来的,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那样大家谁都不好看。今天就一句话,是你拿的就还回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没拿!”对方口中的每一个字在凌钦听来都可笑至极,他承认昨晚是没整理好就跑了,可数量是他一早就清点好的不可能出错,更不要说是他别有目的地拿走。
少年因争辩而泛红的脸颊侧线分明,在凉气还未散尽的清晨中泛着冷。
他极力想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当然除了突然落跑的真实原因。可是正因为太过激动,话到嘴边生生成了断线的珠子,零散而杂乱无章。
七零八落地算是说了个大概,可凌钦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心也越沉越厉害——周遭的人早已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吃定了衣服是他偷的。
那他还在这里辩白些什么呢?像旧社会被“坐实了”不贞罪名的可怜寡妇一样,怎样都是错,再多的解释也没有丝毫用处,只会更惹众人厌恶罢了。
“大家都出去吃饭就你非要留下,本来还以为是新来的勤快、没想到竟是招了个手脚不干净的。”此时旁边一个面生的男人毫不客气地开口,配着他那流里流气的中分头显得十分阴阳怪气。
凌钦一听这话方才的心灰意冷反而散尽,他像是油锅里的虾那般憋红了脸,可想反驳又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拿不出任何能证明清白的证据,空口无凭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说谁手脚不干净?”正在凌钦心焦得马上就要烧起来的当口,一个冰冷却无比熟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
——程焰!
那一刻凌钦就像是在黑暗森林里跋涉了无数个昼夜后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去,一眼便见到那双原本无比锐利、却在自己望过去的瞬间温润起来的眸子,心里好似被什么柔软的物件塞得满满当当,一下子有了着落。
程焰在他斜前方站定,不带丝毫感情直直看向那个男人,仿佛眼中藏着暗刺,无形中就能给人沉痛一击。
“我说这小子怎么啦?关你屁事儿?!”男人扬眉咧嘴一副地头恶霸的凶相,不认识的大概真要被他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