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的某一天，陆万安再次漫步大雪之中，当他满心歉疚地来到这个地方才发现当初的问题居然是那么可笑，红尘喧嚣，一切关于云轩的过往竟是那么的不重要了？可他终究是懂得太晚，而他们也终究是错过了那么多……
每每想起那一日，陆万安总会不自知地老泪纵横了起来，他依旧记着自己在书房里心烦意乱地抄写书卷的模样，他依旧记得纸上那些端端正正的小楷到了最后总会变到让人莫名想要撕掉的狂草，直到最后的最后他才发现不是不在意，只是太在乎。
……
日近黄昏，当尹福端着清茶进来之后，陆万安不自知地问了一句:“还跪着？”
尹福点了点头，眸色之中似是闪过了些许歉疚，末了还是挤出了一副心疼的模样，试探着道:“同老爷一样倔呢，端去的饭菜半口也不肯吃。”
陆万安皱了皱眉，不过他还是很快地转身偏过了头去，嘴硬道:“饿死了他就是为武林除害！”
尹福低首轻轻叹息了一声，终究是在为人关上门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切本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做主的，怪只怪陆云轩这小子时运不济吧。
☆、蓄势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万安听闻大门外有人晕倒之时，他立马吓得飞奔而去——大门打开的那一刻，陆万安先看到了雪地里冻成了一棵大萝卜的陆云轩，然后是他身后横七竖八的小孩子的“尸首”……
陆万安面上的愠怒之色再也藏不住了，他看不见此时正冻得微微发颤却依旧满眼期许的少年，他看不见那个满脸委屈却不改赤子初心的孩子，他看到的竟只是一个让江湖中人恨透了的苍月教主！
“啪！”陆万安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这么生气地上前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给了那个孩子一记耳光，他很生气，却从未想过要让那个孩子偿命——若是有人定要追究，也许他还会说一句“养不教，父之过”吧？那一刻，陆万安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哇！”一声尖锐的啼哭将陆万安拉回了现实，他吃惊地发现本以为断了气的几个孩子居然爬了起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下居然也有了活口？他是否应该给这小子一个解释？不，不用了。
“老福，关门。”陆万安甩袖快速地走进了陆府，他不知自己这样冤枉屈打是否会伤了那个孩子的心，不知这样仓促而逃又是否会寒了那个孩子的心，可他终究是在合上大门的那一刻不经意地勾了勾嘴角。
陆万安回味了好几遍适才脑中闪过的“养不教，父之过”，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稚气未脱的声音在说“爹爹，我是陆云轩”，他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老福，你立刻给我去集市上买一捆鞭子回来。”陆万安沉静地看了看书房的隔壁，“越粗越好！”
……
当夜，陆万安提了一根最粗的鞭子来到大门前，他幽幽地抚过鞭子上一片又一片触手的纹路，淡淡地望了一眼红木大门，想着此刻定然还跪在雪中的儿子，心竟然莫名地疼了！可他却也终究是淡淡地朝那个方向问了一句:“你，可会拒绝？”
静默良久，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不多时竟也是光芒四射了，陆万安匆匆回了书房，却也匆匆地错过了那句低低的“不会”。
“吱呀——”尹福为人打开了书房的窗户，似是极不经心地提醒道:“老爷，第三日了。”
陆万安瞥了瞥大门的方向，又装作极不在意地回过头来朝老福笑了笑，道:“还在？”
“在。”尹福顺手为人披上了大氅，“看看去？”
陆万安便也笑了笑，心情不错地看了看院子里依旧飞扬的大雪，“再等等。”
“小少爷昨日亦未进食。”尹福有些担忧地再次提醒了一声——他自是知道老爷的用意，可这孩子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毕竟整盘棋局之中最无辜的便是这孩子了，那么，他自当格外用心地留意和照拂一番才是，这终究是他欠了陆家的一份恩情与难以回报的冤孽呐！
果然，听得此言的陆万安很快地起身，直到红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他这才换上了一副面瘫的表情，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依旧跪着的孩子，“何必如此自取其辱呢？我考虑过了，你走吧。”
陆云轩一怔，忽然有些忧伤地望了望父亲，不过转瞬便也倔强地挤出了一句:“还有一日，轩儿不走。”
陆万安轻嘲一笑，“往边上挪挪，今儿天气不错，别碍着我出门。”
正当陆万安提起内力准备打上一架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孩子攥了攥拳头，咬着牙挪到了风雪更盛处，地上也因此拖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犹如心口上那道正在流血的伤疤，总会有人选择视而不见。
“老福，还看什么呀？”陆万安看着那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的阿福，佯怒着说道。
自始至终，陆万安都没有给过陆云轩一个笑脸，甚至连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眼神也不肯多停留那么一刻。
☆、假面
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陆云轩面上的笑意忽然僵住了，他落寞地偏过头去看了看半空中的落雪，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飞舞着，冰凉如故，甚至隐隐透出了些许悲凉……
“没关系，轩儿可以等。”陆云轩的眼角一点一点泛红，跪着的身子更是一点一点变得更加笔直。
此时，一个白衣的少年忽然冒了出来，他缓缓留立到了陆云轩身后，面上似乎还多了些许不安。
陆云轩闭眼敛了敛面上的忧伤，恢复了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怎样了？”
“公子无碍。”夜灵浅浅地应道，眸中又似是多了些许迟疑，“只是……”
“不必强求。”陆云轩垂下了眼眸，“他的心结终有一日会解开，替我照顾好他。”
夜灵愣了愣，最后还是朝着这人恭敬地行了一礼，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了公子的选择，忽然有些看懂了这人同公子表面上冷冷淡淡实则互相在意互相依恋的感情，原来这世上还是存着这样一种简单而不失纯真的感情的。
“会的。”夜灵简单地应了一声，而后便也匆匆消失在了这片苍茫之中，只一瞬，天地已然同色。
不错，世人皆道涵之公子不食人间烟火，从来都是那样一派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谪仙之姿，不想此次涵之公子终究是迈入尘埃了，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终将上演。
然，这世上终究是存着这样一种简单而不失纯真的心意，一如涵之待云轩，一如云轩待陆万安……
此刻的陆万安正捏着小摊上的波浪鼓仔细打量着，待他回头看向一脸黑线的尹福之时依旧“大言不惭”地问道:“老福，如今十几岁的孩子都欢喜些什么呢？”
尹福抬了抬手上满满堆成小山似的玩物，小声嘀咕道:“老爷既然如此在意，那么还在逃避什么呢？非要装出个严父模样？也不怕小少爷不领情!”
陆万安面上的欢喜一下子就散了开去，他面若冰霜地往回走了好几步，终究是在家门口的那条长街前止住了脚步，“老福，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啊，无论何时，我们都无法忽略他是苍月教主的事实啊。”
尹福看着依旧在风雪中苦苦坚持的孩子，终是低低叹了一口气，“老爷，可他也是您唯一的儿子。”
陆万安站在街角看了很久，陆云轩每一次支撑不住以手扶地的时候他都很想上前搀一把，每一次都是那么坚强到让人心疼，每一次都是那么傻乎乎地义无反顾——天渐渐昏暗了下来，陆云轩身旁的雪越来越高，陆万安肩头的雪也是越积越厚，像极了雪地里的一对傻瓜。
“老爷，该回去了。”尹福小声地提醒道，陆万安愣愣地点了点头，拔起冻得有些麻木的腿，一步一步向着家门走去……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与教主听听。”陆万安对上了那双清澈透明，渴望期待的眼眸，浅浅地勾了勾嘴角。
陆云轩听得“教主”二字居然很平静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喜欢父亲如此称呼可他却也没有拒绝，因为苍月教是他无法舍下的牵挂，那里有他很重要的回忆，纵然他早已不是苍月教主。
不过这一点陆万安却是不知道的，他很生气地瞪了陆云轩一眼，“想进我陆府便要守我陆府的规矩，往后若敢在我陆府放肆，小心家法上身！当然，教主心里也该明白，不论怎样我绝不会顾念你，因为此时的你依旧让我很厌恶。”
陆云轩有些难过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很高兴父亲终于不是用一张冰块脸看他了，父亲也终于肯要他了！
再次对上了父亲的双眸，陆云轩这才意识到父亲似乎还在等他回话？他赶紧轻轻点了点头，俯身叩首恭敬道:“轩儿记下了。”
陆万安不禁轻嘲了几声，一个江湖中杀人不眨眼的邪魔歪道还妄想着什么父慈子孝？不过，他怎么忽然有些动摇了呢？
☆、期许
陆万安赶紧迈入了府门，他的心有些软了，不知从何时起，这上赶着往前凑的人也变得没那么讨厌了，本想拿来出气的玩偶也变得有些让人心疼了，难道他真的开始顾念一个人了？
绝对不可能！陆万安摇了摇头，不知不觉就进了云轩居，他有些忧伤地抚过了房中的每一件器物，就好像在说着一声声“抱歉”一样，他似乎有些心虚了。
陆万安捏着那张纸想了很多，他一遍又一遍地朝门外看去，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绝不能对那个孩子心软！
不觉，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老爷，何苦呢？”尹福挑了挑灯芯，“那个孩子还在等你。”
陆万安闭了闭眼，再一睁眼便已是一副冰冷的陌生模样——纵然装作不在意，可他终究是骗不过自己的心，他终究是又一次动了心……
“随我进来吧。”陆万安甩袖让开了一条道，却怎么也不愿多看陆云轩一眼，他怕他会撑不住这张假面。
眼见着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陆云轩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结果立马就要倒下，陆万安有些不忍地伸出手，不过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疼惜，凶巴巴地吼道:“莫污了我的红木大门！”
陆云轩一怔，收回了冻得发紫的手，低首抽了抽嘴角，末了只余下一句“抱歉”，然后就继续跌跌撞撞地跟紧了父亲——因为他很清楚若是没跟上，这个父亲或许永远也不会等他，可他同样很清楚，父亲的心里是有轩儿的。
兜兜转转，陆万安终于把人领到了书房，望着墙上一条条恐怖的鞭子，陆云轩本来便已经让大雪冻得发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不知道父亲接下来会如何待他，但这些东西似乎迟早会用到他的身上吧？
望着眼前明显被吓到了的陆云轩，陆万安心情有些复杂地划过了这一排鞭子，犹疑了片刻却也终于取下了其中不算最粗的那一条，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冷冷地提醒道:“日后若是敢动不该动的心思，我不介意让你好好体会一下家法的滋味。”
陆云轩咽了咽口水，望着这样的父亲连连退了好几步，他知道父亲此刻执起鞭子的用意，也明白父亲立下规矩的苦心，可是真正要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终究是恐惧了。
沉默良久，直到陆万安冷笑着将鞭子放到了桌上，“本以为教主到底是个有担当的人，不曾想也不过如此，想来教主说过的话也不过是骗骗我这江湖正道的吧。”
陆云轩愣愣地看向了父亲，一句“江湖正道”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原来父亲竟是划分得如此决绝而无情，罢了，罢了，他同样决绝地向前迈了两步，大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
“轩儿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轩儿从未挨过家法，轩儿也不懂如何与父亲这样的江湖正道相处，父亲可否耐下心来慢慢教导呢？
陆云轩低眉敛目，暗自咽下了后面的话语——如今是轩儿唯一的机会，作为一个渴求父爱的孩子，他诚然是不想挨打的，可他更不想让父亲以为自己是那种桀骜不驯的性子。
陆云轩终究还是怯怯地看了一眼父亲，眼眸之中闪过的不是不知所措，更不是那种楚楚可怜的乞求，而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期许？
在期许什么呢？陆万安有些怀疑地攥紧了手中的长鞭，皱着眉又绕紧了一圈，直到不愿再费心思去猜之后便冷冷地朝人招了招手，“过来趴下，不知教主可否做到呢？”
☆、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