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妙蕴知道他的意思。思安身上一直不断的传言和纷扰,经过应徽宫那一夜,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明白了,包括近来邵贤妃放出来后又被送回玉华殿的种种缘由,她都多少知道一点。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道:“妾其实也……吓了一跳呢。不过听起来虽然有些惊骇世俗,但也不是什么……嗯,不是还听说过有人结为契兄弟的么,就是少见些,圣人和……那一位的身份也与众不同些。若真喜欢上,哪能管什么身份地位,想来是男子还是女子也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妾倒佩服圣人,圣人和那些浪荡子不一样,心之所系便全心全意,好过随意取乐朝三暮四。”
思安眼眶都红了,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他望着冯妙蕴,“你真的这么想么?”
冯妙蕴坚定地点点头。
思安小声道:“谢谢你。”
“哎,这有什么好谢的。”
冯妙蕴也不由在心里叹一声,又道:“不过,圣人是真心实意,那一位……”他们的情况比普通君臣都不如,成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很有可能更进一步,身在皇位的圣人又该怎么自处。
思安隐下了眼里涌出的热意,笑了笑,道:“他待我很好,他已经待我很好了。”他的笑并不是没有怅然无奈,但欣慰和满足也显而易见。
冯妙蕴看着他这样笑,心中甸甸堵了块石头一样,但仔细一想,又能怎么办。
思安道:“还有一事,那晚你看到的……”
冯妙蕴眼中闪过一丝凛锐,道:“圣人放心,妾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她犹豫了片刻,垂眸看着自己的帕子,道:“只是,赵王那里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思安蹙着眉摇头,道:“其实具体怎么样我也不知,他现在并不在宫中,应当在都中的赵王府,你莫要与人提起他,也只当不知吧。”
冯妙蕴的手指擦过绣帕上的针脚,道:“好。”
思安与冯妙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从前,若说改变,那就是比从前更亲近了些,冯妙蕴知道思安与温行的关系后不以为异,偶尔还会打趣思安,弄得思安羞臊不已。
思安每每咋舌,道冯妙蕴虽身为女子,比不少男子爽利大胆,这与她娇柔雅淡的外貌又不相符。阿禄深以为然,说总听人言妇人之见,但世间多的是胆识心机不输男子的女子。
冯妙蕴回来后,两人结伴去玉华殿探望邵青璃,邵青璃避而不见。玉华殿里冷清非常,除了殿外把守的禁卫,空旷旷的竟难见多一个人,思安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去求温行不再将邵青璃关在寝宫,至少让她能多出来走动,温行如了思安的心愿,不仅邵青璃,把丽娘的禁足也解了,不过让宫人和禁卫严加看管,闲杂人等都不让靠近金鳞殿打扰。
不再限制丽娘在后宫自由也是有原因的。
丽娘的娘家郑家在除宦党时也闹了一场风波,郑氏族中不少心思灵活之辈,瞧出俞氏大势已去,有几房子弟看准时机向温行投诚,拿证据告发曾与宦官过从甚密的嫡长房——也就是丽娘父亲一脉为宦党,整个郑家鸡飞狗跳,百年大族不是那么容易连根拔起的,但不免有损伤,最后丽娘的父亲并没有下狱,却已夺去官身,家产也被查抄,郑家分家出去好几个支系,郑氏元气大伤。
丽娘也好,邵青璃也好,包括冯妙蕴,即使仍为宫中地位无二的命妇,对朝局也已经是无足轻重存在。
邵青璃依然不愿意见思安,即使见了也疏离冷落,若不是冯妙蕴打圆场,话都说不了一两句,思安有些难过,但也知人心不能强求,遂也不再去打扰她,过了一阵,邵青璃倒和皇后丽娘越走越近,又是后话。
杜卉从禁卫军军使撤下之后,骆仁旺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一次回宫,思安身边的护卫比从前更严密,金鳞殿多增了一倍不止的人,整日不间断轮换值守,骆仁旺住进了偏殿厢房里,平日温行不在的时候,他这个军使充起护卫之职守在思安身边,连冯妙蕴来时也不会退避太远。
骆仁旺人高马大,穿上禁卫崭新光亮的护甲,本应该威风凛凛,但他总是不自在得很,无人的时候站在一旁总是要动动手臂,一会儿又要松松护腕,嘴里还咕哝着“怪膈着的。”
本来思安靠在窗边借着天光看书,一个下午都听到他悉悉索索这扭扭那挪挪的声音,不由得好奇,扣了书本转头看他。
思安目光一转,骆仁旺立刻站好,思安眨眨眼转头,过不了多久他又动起来,反复几次,思安干脆让阿禄搬了张椅子让他坐下,骆仁旺推辞不肯坐,思安道:“成王让你来护卫,又不是让你站哨,你坐着和我说会儿话也不妨什么事。”
阿禄也在旁边帮腔,骆仁旺听着觉得有理,谢了恩坐下来。他熊腰虎背挤在一方靠背椅上,怎么看怎么拘谨,思安又让宫人搬来一张大一点的坐榻让他坐。
抬头望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沙漏,思安觉得有些饿了,宫人上了他平日爱吃的酥酪,思安特意让多端了一碗放在骆仁旺面前。
骆仁旺起身谢恩,动作太大险些撞翻了放着酥酪的小几,很不好意思的摸着头告罪,思安说无妨,他才坐下,思安动了动勺,骆仁旺已三下五除二把那碗酥酪喝光,旁边的小宫女捂嘴偷笑,思安也笑了,让人又拿了一碗来。
骆仁旺红着脸又谢了回恩。
思安道:“谢来谢去的没个意思,反正朕也吃不了许多。”说着又笑了起来:“自去年一别倒甚少见到骆将军,成王从哪里把将军调回来的。”
骆仁旺放下手中的碗,道:“启禀圣人,末将原是在淮南作战。”
思安看他颇为拘谨,摆摆手道:“朕只想让你陪着聊聊天,你一会儿谢恩一会儿启禀的,这话没法说下去,这里没有外人,骆将军何不随意些,大家都随意些。”
其实骆仁旺也很不习惯。入宫前温行交代他在圣人面前要知礼,不能像在军营里一样胡说乱来。
圣人与从前有很大不同,在方洛时圣人缩在破旧的袍子里,像个可怜虫,身上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帝王威严,如今的圣人处在锦绣堆里,仿佛还是那个怯弱少年,神色平静宁和,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帝王气势,不说话时周身一股矜持疏淡的气质,也让骆仁旺不自觉就收敛了性子。
这会儿他拥着狐裘坐在窗下,身形瘦弱,眼角眉梢笑意随和,似乎那个羸弱少年的影子更深了些,骆仁旺慢慢放松下来。
第四十八章
“在宫里待不惯吧。”
屋里堵得密不透风的,掀开狐裘也不是太冷,思安撒开两条腿撑着扶手坐着,很是任意随适。
打消那一层拘束,骆仁旺说话也自在了些,道:“宫里的人规矩都挺大,臣快连站都不知怎么站了。”
难怪总是不安生的样子,思安想。
窗外北风吹落枝头的枯叶,打在地上沙沙的响声,有点像人踩在树叶上的脚步声,思安频频引项观望。
骆仁旺装模作样清嗓子提醒道:“我大、额不,成王这几日都是酉时以后才从崇政殿回来的。”
思安被他说破也不恼,腼腆一笑,喃喃道:“那得天黑以后呢,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骆仁旺道:“这几日不是每天都来么。”
思安笑道:“府上这么些人,他总不能日日住在金鳞殿。”
骆仁旺哽住了,在金鳞殿呆了一段日子,思安和温行同宿同入,亲热得如同夫妻,可是男人和男人怎么做夫妻。他大哥的事他也不好随意置椽。
思安却好像没有发现他的不自然,自顾自的接着说:“成王有两位侧妃吧,大郎的母亲我也见过,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有一位侧妃姓什么来着……”
骆仁旺隔了一会儿才接口道:“姓常。”
思安恍然大悟,“对,常氏,是温家幺儿的母亲吧。”
他幽幽地道:“年下小郎还生过一回病,那会子成王一下朝就往家里赶,好长好长时间都是这样。”
骆仁旺干干笑两声,绷着肩膀比方才站着还不自在。
思安忽而站起身,微微弯下腰,很认真地问他:“那位常侧妃长得美么,比大郎的母亲如何,什么家世出身?”他没有半分疾言厉色,仿佛只是一个询问,眼里带着些好奇探究。
骆仁旺却不大敢对上这样的探究,头摇得拨浪鼓一样,道:“圣人说笑了,侧妃是成王内院里的人,臣怎么会知道她长什么样。”
男女大妨之风在大景不算严苛,但认真起来也还是有许多避讳的。骆仁旺说的也没错,若温行未带那位侧妃出门,旁人又怎能知道他内院姬妾长什么样子。
思安有些失望,道:“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他兄弟,知道的会多些。”
骆仁旺连声道:“没有没有,我哪知道什么。”
外面天光很亮,天色却有些灰沉,思安眼里郁郁幽幽似含云烟。一直很机灵的阿禄在一旁低头立着,像站着睡着了一样。
连个岔话的人都没有,深秋午后里,外面刮着北风,屋里的骆仁旺却生憋出一头细汗,他小心道:“常侧妃是汴州人,她两个兄长都是早年跟在大、额……跟在成王身边的,常大郎现为宣武节度副使,还留在汴梁呢。”
温行没娶正妻,府上姬妾不是别人送的,就是当初壮大宣武镇吞并其他势力时所得,不可避免的也有为拉拢关系纳入的,联姻永远是扣紧联系交换信任百用不厌的手段,思安早从阿禄处探听过一些,来东都后温行的姬妾也随他迁居,又听人说过一点,他与他的姬妾实无交集,就没再找谁打听过。
思安闷闷道:“原来如此啊。”皱着眉头似不经意一叹:“你和杜将军不都是他的结拜兄弟么,怎么没见他让你们兄弟两任副使。”
骆仁旺摇头道:“臣可受不得,当个副使成天大把大把数不清的事要管,现在成王殿下不在汴州,宣武镇大小事都得副使管着。”
思安轻轻道:“哦,那杜将军呢,朕觉得杜将军应当不怕麻烦了吧,且也镇得住。”
话题从温行的女眷身上引开,骆仁旺暗里松了口气,连呼吸都顺畅许多,道:“我二哥……杜、杜将军的性子不合适,成王殿下说还是让咱哥俩都跟在身边。”
思安略想了想,道:“杜将军是急躁了些。他对朕似乎颇有成见。”
到底是结拜的兄弟,骆仁旺听思安这样一讲,不迭地为杜卉说好话:“我二哥他就是性子太直冲,没什么坏心的,圣人莫要怪他,他若是有什么得罪圣人,我替他赔不是。”一着急他也忘了什么君臣之别,也是思安平易无害的样子让人想不起尊卑,一口一个“我”“你”。
如此倒称了思安的意。
思安道:“其实我也没放在心上,哪知你大哥以为我和他不对付就这样把他调走了,倒连累了你。不如这样,我去和你大哥说把他招回来继续做禁卫军使,这样你就可以出宫去,不用这么拘着了。”
骆仁犹疑:“这……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不喜欢待在宫里嘛,放心,我帮你在你成王面前说情,他不会怪你的。”
骆仁旺为难道:“总之是不行的。”
“为什么?”思安幽缓道:“难不成朕不计前嫌,你那二哥对朕不喜,还不愿意了?”
他目光微睨,极其清秀的五官弥漫着薄薄的怨艾,也没见有多少盛气凌人的威仪,只是平静之下仿佛被深藏的不容冒犯的气质隐隐浮现。
骆仁旺心中一沉,思安再怎么受制于人谦随平和都是皇帝,难怪大哥总说一在圣人面前一定要知礼数。
骆仁旺道:“不、不是的,我二哥……他绝对不敢对圣人不敬,是……”
思安抓住了他的话,问:“是什么?”
“是……是……哎,其实也是小常将军他们……”
“在圣人面前胡说些什么。”后半句话被忽然出现在门外的温行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