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思君终有迹

思君终有迹_分节阅读_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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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卉见他神色,知道他大概心里已有春秋,便道:“大哥派小常将军送赵王去封地,未至半路赵王烧了驿站遁逃,我悄悄跟在他后面回到东都。却也不是谁算计他,追随他的大臣和禁军总不能听别人指派,他处心积虑也算求仁得仁。”

    杜卉又道:“自我们与大哥结义,大哥出征我与三弟从未有过不在麾下助战,今次却将我二人都留下。其实我也不同意大哥这么做,俞家皇帝就算退了位离了东都,留在大哥身边也是后患无穷,可是大哥执意要如此,我们是他兄弟,只能替大哥分担,他这是为了谁,你不会不知道。”

    骆仁旺看看杜卉又看看思安,此时不敢插嘴,只对着杜卉说的话猛点头。

    “本来大哥不让与你交代什么,只让我们把你带去,如果你不愿意,就算绑也要绑走,等到了地方自有他与你分辨。”

    谋而后动,一不做二不休,倒像是温行的行事风格了,谁也阻不了他,可是思安很茫然,当初他忽而被推上皇位,骤然迷失了原来的人生,如今却以同样出乎自己意料的方式离开,同样对前方惶惶茫茫。

    他从没想过从皇位和这个姓氏逃离,毕竟若他逃走了,总还得有别人接替他的命运,他不想把自己的无奈和重负转嫁于别人,可又忘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俞嵇卿就这样夺了皇位。

    思安一时除了与当初一样的迷茫,竟不能再想起其他。

    阿禄着急道:“还是先上车吧,再久留于此恐怕不妥。”

    落在不远处的冯妙蕴忽然软倒在地,众人一惊。

    思安上前扶起冯妙蕴,道:“阿冯你没……”

    忽而想起,自己若就此离开,冯妙蕴也不能再留在城中,让她早日归家的承诺怕要落空。

    冯妙蕴抬起头,发间常戴的长簪不见了,思安只觉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杜卉和骆仁旺飞扑过来把冯妙蕴拉开,尖处已没入思安前襟绸帛的发簪被甩得老远。

    双雁逐飞鎏金长簪,样式和用料都不算稀奇,簪头为饰簪尾为刃,尾藏于发间不可查,冯妙蕴极爱惜这枝簪子,几乎每日都戴在头上。

    “为什么?”思安从未怀疑过冯妙蕴,以为他们至少在宫中算得上知己。

    冯妙蕴被骆仁旺制伏在地,面如白纸,流着泪道:“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们走,他费尽心机吃尽了苦头才得到皇位,不能再让人抢走了。你不是不想当皇帝么,你把皇位给他,你可以和那人双宿双飞,这样不是很好吗,不要和他抢,真的不要和他抢。”

    许多往昔忽略的事电光火石之间都涌到思安脑海里,思安道:“你的心上人是俞嵇卿?在应徽宫那天晚上是你自己要去找他……诏书也是你告诉他的?”

    冯妙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流着泪闭上眼睛。她永远忘不了应徽宫中看见的一幕,曾经那么骄傲的天潢贵胄,京中玉华举世无双,天下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却完全抛下尊严,要用那样的方式向人祈怜。

    “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不曾对你留情,”别的时候思安也许注意不到,但昨晚俞嵇卿让人把冯妙蕴带进金鳞殿的时候,眼中根本无半点怜惜,所以思安也想不到不到冯妙蕴的心上人竟会是他。

    阿禄急急忙忙查看思安被划破的衣襟,里外都没有血迹,被吓得大喘粗气。

    冯妙蕴不知温行接走思安的目的,只以为以温行与思安的关系,绝不可能坐视思安皇位被抢,她怕温行一旦把思安迎走马上会派兵为思安夺位,心下一横故技重施,想趁人不备袭击思安。她并非真心要杀思安,只想着他若是受伤也不好马上上路,或许能多拖个一时半刻。

    幸好思安把他娘亲留下的嵌宝镯子藏在怀里,刺入的刃尖刚好抵在镯子上,没有伤到他分毫。

    杜卉道:“刚才大意了,不该让这女人再接近,也罢,咱们也不好带着她上路,就让她留在东都。”

    思安听着话里似乎还有点什么,道:“你知道阿冯会如此?”

    阿禄道:“圣……诶,成王殿下本来就有怀疑,奴也发现总有人将您身边的消息传出去,查了又查,再没有别人了。”他和杜卉一左一右架住思安,不打算再逗留,直接将他带上马车。

    思安未开口,阿禄就道:“殿下说,冯娘娘如何只看您的意思,咱们先离开,以后要怎么全听您一句话。”

    车轮随着马鞭一声清响转动起来,天际出现一抹红霞,远远眺望可见宫城在霞光中巍峨的背影,冯妙蕴颓倚于地的身影越来越远,到最后思安都来不及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骆将军怎不与我们一起。”骆仁旺只立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开。

    阿禄道:“骆将军和崔先生还要在都中稳定局势。”新帝登基,都中恐怕又有一场翻江倒海的风波。

    望着逐渐模糊的宫城剪影,思安心中升起一种心灰意懒的疲惫。

    车轮滚滚转动,奔向了他所不知却终有期待的远方。

    围困数日之后宣武军终于拿下余渐老巢,余渐自知不敌,被俘之前自刎而死,除去多年劲敌,宣武军士气大盛,与河东军结盟的蜀中西川军见势不妙,经凤翔撤回蜀中。

    阵前风云变幻之时,东都也传来新皇即位的消息,新皇是先帝的弟弟,因先帝突发恶疾去世,而先帝无子,接了兄长的皇位。

    然而先帝是否真的病故却成了一个谜团。有人说先帝病逝只是托词,新皇弑兄即位,新皇本被派往属地就藩,某一夜里忽然出现在皇宫,当天清晨先帝寝宫起火,火势虽不大,宫人们急急忙忙灭火之后,只在寝殿发现先帝一人的尸体。也有人说先帝忽然从宫中消失,新皇曾在宫中令人掘地三尺找寻。

    纷纭流言传到前线都如风声过耳即逝,皇位更迭对此时气势如虹的宣武军又能有什么影响,或许有吧,众所周知,先帝对成王温行言听计从,如今换了新皇,都中至今未对手握重兵在外征战的成王有嘉奖抚慰之言。

    温行站在城墙上,西风吹起身后的披风,如青松坚韧的身姿在烈风中更显挺拔,宣武军兵将正从他脚下城门列队入城,宿敌已去,从今以后放眼宇内再无人与他争锋,他离多年夙愿又更进一步。

    此时他脸上没有欣喜和风发意气,比正兴致勃勃步入城门的士兵相比显得略为凝重,甚至因为刚经历厮杀,眉宇间残留的嗜血肃杀让人轻易不敢靠近,直到城下跑来是侍卫在他耳边小声通报了一句,他眉头一松,转身从城墙下来。

    行帐还在城外,温行骑着快马穿过尚未清理的战场,逆风而行,随从都被甩得老远,几乎要跟不上他,骏马风驰电掣一般入了营地。

    帅帐比周围的帐篷都要宽敞高大,温行到帐前却自放慢了脚步。

    里面摆放着沙盘和皮毛褥子,支起的舆图当做隔屏分开了内外两重空间,舆图前站着个人,身形瘦削,穿着宽大的皮袍有些不合身,听到脚步声走近,他回过头。

    第60章 默认分章[50]

    番外一

    朝议刚散,大臣们陆续从垂拱殿走出来,各自去往官属处理公务。枢密使崔瑾呈却没有走,和众位同僚告别之后在垂拱殿东角口负手站了老半天,似乎在欣赏着殿外并无奇特的景色,直到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内侍从殿中出来,崔瑾呈拈起胡子微微一笑。

    “哎哟崔相公,您这是……”阿禄满面堆笑上前见礼。

    “禄总管好啊。”

    阿禄是新朝定都汴梁后为数不多从旧东都皇宫跟来宫人之一,与崔瑾呈也算有些旧日交情。新朝代前朝景而立已过十年,这十年里朝廷陆续将各藩镇收服,抗击北方奚狄等族南侵之势,至今新朝根基愈发稳固,四境平安。

    十年中,阿禄从旧时东都金鳞殿总管变成汴梁皇宫大内总管,崔瑾呈也从节度使僚属变成如今总掌军武的枢密使,大家都是熟人,说起话来也就免去许多客套。

    崔瑾呈问道:“禄总管还没回去,陛下还在。”前朝惯称上为“圣人”,新朝之后禁中改了这一习惯,朝上也跟着改过来。

    阿禄道:“可不是,与太子殿下在里头说话呢。”

    崔瑾呈捋捋胡子点头。太子温睿为今上长子,自小被寄予厚望,小小年纪就随父出征,骁勇善战颇具其父之风,不过问题也出在其肖父的秉性上。今上虽行伍出身好武善战,却也极为重视读书人,新朝初立便广开恩科,招揽天下士子为朝廷所用,日积月累,朝中尚文风气也盖过尚武之风。而皇帝本身对文人也厚待宽待,当年他代景而立,表面上做的当然是禅位立贤那一套,实际上以臣子之身篡夺君位,如此大逆不道的做法,当然会引来天下文人不耻,刚登基那一两年尚有藩镇打出诛逆的旗号,有一回今上带人攻城得胜,入城时城中士子拦马咒骂今上不忠,士子指天骂地情辞激愤,当面辱骂十分不敬,今上也未多追究,让人将骂人者架走,只道是非功过自有分晓,不惧史家丹青笔墨,果真数年之后天下安定,再少有人论及前朝,旧事都如淹没逝水中的细沙,尽数洗净了。

    有皇帝为表率,崇文风气日盛,朝中通过科举选拔的官员所占不只半壁,文士儒生清贵非凡,才学广博的名士更是得人尊敬,有些孤高之士连对一般宗亲勋贵都不理不睬。

    国子监常邀名士讲学,连太子都要观学旁听。

    这几年境内稍平,却不能说天下完全大安,新朝收服各藩镇的时候,有过几次猛将循当年藩兵旧例趁阵前带兵反叛自立,幸而今上骁勇一一荡平,后整顿禁军以固兵力,逐渐收归人心平定天下。前年叛将私窃蜀地建立伪朝,朝廷才派兵剿灭,原岭南节度使入京觐见后,镇中大将不满归顺犯上作乱,又不得不出兵平息。

    北方奚狄伺机而动扰乱边境,朝中对北方有主战主合两派,主战认为奚狄等族趁国中动乱无暇顾及逐渐壮大,已建制立国,虽因早年一战不敢大肆侵入,却频频于边境劫掠,因此要早作打算以免将来祸患,主和派认为国中战乱数年,正该休养生息,以图养民抚民,再不适合言兵,对奚狄可用别的办法安抚之。

    国子监论学不避国政针砭时弊,前几日说到“仁”与“德”,讲学的名士正是主和派几个官员请入汴梁的,所宣之道自然站在主和一方,而太子,虽未尝于朝上明显支持哪一方,却如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血气方刚,不愿屈就的性子,言虽不明意在主战。

    旁听时,太子和讲学名士辩了起来,期间措辞或许略为激烈,名士大感受辱。名士既有同门师兄弟,其中不乏在朝为官者,也有弟子数众,此番争辩不止触动名士一人而已,虽然太子后来向登门道歉,此人却不太领情,他是文人风骨,就算不买太子的帐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因这事,太子近日在士人中评价极为不好,朝中渐有质疑储君不仁。

    崔瑾呈想想又问:“依禄总管看,陛下神色如何?”

    私自窥探天颜本不应该,阿禄左看右看才压低声音道:“不是很好。”又低声添了一句,“太子在里面跪着呢。”

    崔瑾呈神情有些沉重了,今上训斥过太子几回,太子虽在外道过歉,回来见了君父却强起来,直阐主战之言,父子俩这段日子闹得很僵,若是一般人家父子之间唱唱对台戏也无妨,可是天家无家事,皇帝和储君意背不和,容易生出很多事端。

    阿禄道:“太子的脾气倔着呢,奴瞧陛下也不好受,这几日为太子的事连膳食都用不好,崔相公何不劝劝,奴是内官不能言政,崔相公说两句,陛下兴许气就消了。”这几日,他手下在垂拱殿当差的小幺儿们没有哪一个不是胆战心惊的,前日一个没定性的小子不小心摔碎了一只茶杯,惊扰了正在看折子的皇帝,被拖出去打了十板子跪到半夜。

    今上在帝位已十载,杀伐果决天威日重,平日已是圣意难测,这段时间明显对太子的事动了大气,身边伺候的人日日都跟走在钢丝上一样,不说阿禄这些内臣,崔瑾呈这样二十年前就追随左右的老人也不敢轻易揣测置椽,所以今日下朝后崔瑾呈才会偷偷从阿禄这里探探口风。

    崔瑾呈嘿嘿一笑,道:“若说劝陛下,禄总管何必舍近求远,”他对着皇帝起居殿福宁殿的方向,“他说一句岂不比一般人说十句百句强。”

    阿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忙道:“崔相公可别害我!”

    崔瑾呈笑眯眯道:“诶,这怎么能说是害。我这说的都是实话。太子总归是陛下的儿子,父子之间别人插不上话,陛下别人的话不听,总不会不听他的。”

    阿禄让左右都退几步守好四周,竟比方才与崔瑾呈私下议论皇帝还谨慎,道:“您也不是不知道,他从前就不喜欢掺和这些朝堂上的事,何况陛下看着,谁敢拿这些事到面前嚼舌根。”崔瑾呈老狐狸一样精的人,早知道叫他来私见没安好心,分明是要拖他下水。

    崔瑾呈拽着阿禄的手道:“可别糊弄我,虽然涉及朝堂可也有关陛下,他肯定不会不闻不问的,咱们什么交情,你老弟只要帮我向里头带句话。”福宁殿把人守得跟什么似的,连他们这些当年的知情者也很难见上一面,不然他也不用来找阿禄。

    阿禄手臂甩开,推脱连连:“老哥哥,不说这个咱们还可以谈交情。”

    崔瑾呈道:“老弟别这么绝情,不过捎句话,过后自然有人替你顶着绝不会有事。”

    “除了这个,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多一句话,”阿禄道:“只这一件万万不行。”

    他不仅态度坚决,眼中还略带隐忧,崔瑾呈也不好强求,捋着胡子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福宁殿位于垂拱殿后方,与前朝三殿临近,初一十五之外,皇帝常在垂拱殿会见大臣处理政务,垂拱殿后阁与福宁殿相连,来往十分方便。

    温行回来时已近傍晚,殿内静悄悄的,伺候的宫女和内侍落步如踩云端,全都小心翼翼,见温行进来,默默行礼起身,连衣服摩擦都不多出半点声响。温行也自然放轻脚步。

    寝殿内摆设并不见多规整,处处可以看到两人生活的痕迹。博古架上有一半放的都是些小玩意儿,街面上买回来成套的不倒翁和泥人,集市陶来的西域铜壶等等,书桌上七零八落几张写了字涂了墨的宣纸,还有一两本看到一半搭开的书,棋盘上棋谱刚摆了几手,蹭掉的琉璃棋子东倒西歪,六瓣花开的银杯里只剩下小半杯浆饮,摸了摸已经冷了,温行看了一眼,阿禄忙让宫女撤下。巴掌大的小瓷碟里三两样酥饼点心,吃了一些留下一些,其中一块元宝果子只咬了半口就丢开手。

    榻上睡着的人也很不规矩,大半个身子侧倚在软枕堆里,手臂随意舒展,身上盖着的薄衣也落到一旁。

    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纱落下,正好照亮熟睡的人半边埋入软枕的面颊,像发着光一样。

    思安长大了,面容完完全全褪去青涩和羸弱,依然清瘦却更显得俊雅,承袭自母亲的眉目隽秀柔和,如此刻疏淡的阳光,并不耀眼,自有和煦风流。他修长的身躯像春天最柔嫩的枝条慵懒铺展,隐于罗绮间可见起伏的曲线,只在榻边露出一段雪白的赤足,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串起三枚小巧的赤金铃铛。

    温行自外面进来看到这幅光景,紧皱的眉头松动几分,阿禄只觉自己肩上仿佛卸下什么重压一样,跟着伺候的宫人们都不约而同暗暗舒口气。

    “这……”阿禄询问是否要去唤醒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