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雪灵
「人吃人的故事，到处都是。」月落平静道，「比方说……妳。」
为玉娃续命得取他人性命，公孙迟因此双手染上无数人的鲜血，却未曾感到羞愧。
玉娃不理会他：「皇上说，想跟皇后大闹一场。被无常观当作棋子的皇后自然一口答应。他们俩携手到了抚琴殿的园子，紫红色的花漫天飞舞，」玉娃的话语抑扬顿挫说得十分活泼，学着说书人摇头晃脑，吐出浮夸的词藻，「原以为那人是昏君，孰料他藏得紧，拿着匕首一刀割喉，将无常观派来监视的人全都杀了。皇后则是站在他身边，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怎幺了？
他的白袍上沾满了鲜血，持刀的左手布满厚茧。
她觉得懊悔不已，怎幺就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的茧和较常人为粗的指关节呢？
飒飖笑领玉娃进抚琴殿，问道：妳住这里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这处跟其他地方有哪里不同？
玉娃环顾四周，摇摇头。忽而抬头道：有。这里没有床。连她都得睡宫女们替她铺的枕榻。
飒飖微笑。
称是抚琴殿，自然是有许多的乐器。飒飖闭眼，脚步未停，全无犹豫地转来弯去，闭目能识路，代表他待在这里的时日并不少，妳住抚琴殿的时候，可有听到琴音？
玉娃哼笑：我一介粗鲁女子，怎幺识得琴音？对我而言，你风花雪月的奏曲，每一首都一样。
一样地令人心平气和，一样地抚慰人心。玉娃将称讚的话语嚥了下去，以免眼前的男人得意忘形。
妳看过「她」吗？飒飖赫然转头，凝视着玉娃，眼光过于锐利，玉娃不敢直视。
看过，只有背影。玉娃面无表情地站在飒飖对面，与飒飖僵在那儿好一阵子。
飒飖所说她的背影，骨瘦如柴，一身白衣，髮如雪瀑，身子软得彷彿一碰就会蜷起，像含羞草那般楚楚可怜。
…楚楚可怜？
玉娃想起那年，她奉无常观之命，以贵妃之姿在抚琴殿住下。人人皆知她是瘟神，宫女太监们避之唯恐不及，留下的人日渐消沉，百病缠身，死病无数。
她每晚都可以听见她抚琴，柔和得像月光下的水，灌进耳朵哩，充斥在五脏六腑内，最后从毛孔逸散而出。
妳就是锺贵妃吗？她背着玉娃，声音平静温柔。
…是。纵使玉娃成天慵懒，面对眼前这女子的纤纤背影和纯净嗓音，也不得不正襟危坐，
长公主。
飒飖可有给妳添麻烦？她问。
…没有。玉娃没说，飒飖随着她跑殿跑得勤，只是到了抚琴殿时稍微慢下脚步，在外头观望好几日。
「飒飖爱上了自己的双胞亲姐姐，也就是雪灵。」玉娃说着，眼神也变得柔和，「雪灵身子弱，她的房里总是烧着过旺的柴火，但雪灵还是冷，身上的织物，全部都是飒飖找藉口替她捎来的。」
月落懵然。当年的皇帝一个比一个迂腐，终于到了任性放蕩的飒飖，被无常观一手掌握，架空实权，从此无常观掌握天下局势，再无任何人能撼动。
飒飖爱上自己的亲姐姐，这前所未闻。
「飒飖从来不表明心意，怕让雪灵遭到无常观的人清算。我也不太喜欢与雪灵靠近。」说到这里，玉娃不自在地微微皱眉。
「怕剋死雪灵？」月落不给她任何思索的时间，冷漠提出问题。
「你这人怎幺就这幺无情呢？」玉娃骂中带笑，「是，我是怕剋死雪灵，连同飒飖一起得罪了。」
「得罪了飒飖会怎幺样吗？无常观是妳的后盾，要皇帝，随手捉来，谁都可以当。」
只是掌握权力与否。
「雪灵的背影虽然瘦得不成人形，但我听她的琴音和歌声，彷彿踏入迷幻之城。我乐是不想靠近，那声音越是吸引我聆听。」
月落和玉娃都知道，这是无常观动的手脚。
「终于雪灵死在抚琴殿，飒飖带着我回到抚琴殿。」
第一次来抚琴殿时，她是贵妃。第二次来时，她是皇后。
飒飖打开了雪灵以前住的房间，里头东西与雪灵活着的时候别无二致，只是在那单薄的榻上，放了一个方形红桧雕纹木盒，飒飖脚步很轻，彷彿害怕吵醒熟睡的人儿，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罈子。
啊，是雪灵的骨灰。
玉娃立刻就想到。
雪灵很美。飒飖苦笑，指指玉娃手边的柜子。
玉娃依言走去，搜到一帧画轴。
画轴中的人物，眉目眼型都与飒飖相似，与飒飖不同的地方是，画中人温婉内敛，飒飖恣肆外放。
玉娃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各种情绪，嫉妒、愤怒、羡慕、同情、同理、佔有慾、后悔、轻生、杀心，所有的情感混沌着，她久久没有回应。
…若要说美，你也颇自恋的。这是玉娃能够吐露出最不伤害飒飖的话语，她没想要保护自己。
无常观是她为棋子，飒飖眷恋雪灵，她永远无法取代雪灵。她鄙俗，不懂音律，必须从头学起，再如何认真，都未能如那烧得火热热的抚琴殿中，骨瘦如柴的白衣女人那样出神入化。
我想死在这里，玉娃。飒飖凝视着她，这辈子走起路来像喝醉，做起事来永远没有半件一气呵成，浑浑噩噩过日子的飒飖，此时站在比他矮约莫半颗头的玉娃面前，盯着玉娃的眼眸看。
玉娃没有答应，只是扯唇一笑。
飒飖开始剧烈咳嗽。
飒飖，你觉得哪种死法你比较喜欢？被阴气剋死，抑或被杀？玉娃看着眼前咳出血来的男人，她从袖中掏出枕帕，替飒飖拭去嘴角血液。
呵，妳也，咳，也是会準备这种东西的女人嘛！他艰难地露出笑容。
玉娃皱眉：别人塞在我怀里的。
正确来说是无常观塞进她怀里的，在帮她穿上华美衣袍，佐以高贵头钗时，顺手放进去的一个小物件。
这两者死法我都不想要。拭血的手帕不自觉地往泪上搭，我想与姊姊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