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筑儿一边幽幽地笑,一边抚摸着短刃:“师父与师兄都以为母皇是在开玩笑的,怎会有人这么对自己的孩子,可是母皇是认真的,并且只会更认真。”
她转眸看着苏长亭,眼中泛着幽幽的冷光,然而人却是在笑:“若是我出来了,仍旧不将最后一步做完,弑母夺位,继承大统,她便会杀了我,然后重新培育一个更合格的储君。”垂眸,将短刃收入腰间,“可是我依旧不愿弑母,若是这么做,我十年的坚持不就成了个笑话?”
“所以苏长亭,我要你用你那漂亮的脑袋想出一个破解之法,一箭双雕之计,让我既不用弑母,又能够继承大统。”祁筑儿歪了歪身子,侧着将苏长亭望着,笑得很明艳,倒是少了许多煞气。
祁筑儿已经说完了,苏长亭却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善水国皇室继承大统竟有着如此隐秘的规矩,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但是细细想来,又觉得处处与实情吻合,善水国独立于天下,甚少与旁国缔结盟约,可是不管是军队还是体制都强硬无比,无人敢轻易招惹,又偏偏善水国国君历来都是女子。
如此强大国家的君主自然不是什么软角色,而历代国君都经历了弑母夺位,那样的人虽然冷血无情,却也会无比的冷酷理智。
世上事,皆是利弊共存,他不能说这样的规矩不好,却也绝对不敢说这样的规矩极好。
苏长亭慢慢压下心中的震惊,落下眉目沉思了片刻,随即淡然笑问道:“请问尊主,婆娑殿是否依旧唯尊主之命是从?”
“这是自然,就算如今婆娑殿暂时供母皇差遣,也是因十年前我的命令,只要我夺得国君宝座,他们自然会重归我麾下。”祁筑儿无比自信地答道。
“不,在下的意思是,就算尊主没有坐上国君的位子,婆娑殿是否也只听命于尊主,或者更明白一点就是,婆娑殿是否会为了尊主的一句话,叛变善水国?”
祁筑儿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满苏长亭的话,却又见苏长亭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澄清透亮,并无什么企图,这才回答道:“若是我说,他们自然听命。”
“如此便好办了。”苏长亭悠然一叹,一拂衣袖,一阵轻松。
“何意?”祁筑儿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不甚明白苏长亭轻松在何处,说好办又好办在哪里。
☆、应施诡计(捉虫)
“何意?”
面对祁筑儿的疑问,苏长亭面露温柔微笑,徐徐说道:“其实这件事十分简单,只不过尊主涉局之中,不免闭目塞听,一旦跳出框架,自能一目了然。”
“尊主希望达到的目的是在不弑母的条件下继承大统,如果尊主换一个顺序来看,先继承大统再达成不弑母的条件,是否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苏长亭轻笑着说完,这才缓慢抬眸看去祁筑儿。
“可我善水国继承大统的最后一步便是弑母夺位,为得便是锤炼国君的心志意识。”祁筑儿虽然很鄙夷这一点,但是无可否认,这一条铁律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
相对于祁筑儿的凝重,苏长亭却是轻松多了,只见他轻慢地摇摇头,笑着又道:“谁说人便一定要服从规定,规定皆是上位者用来约束下行者的,规矩本便是上位者根据大局与自身的权利需求而设定的,只要尊主成为了上位之人,任何规矩不都是信手捏来,随尊主左右?”
祁筑儿再深眉宇,心思更是沉到了深海之中。苏长亭见之,觉得约莫是点到厉害处了,便快刀斩乱麻,接着解释道:“尊主可知古来为何会出现造反之人?”
祁筑儿不答,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等着苏长亭将答案说出。
“为了变革。”苏长亭用一种探讨的语气说着,“照理说,改革最安全稳妥的方法应当是上行下效,可往往上位之人因为自身目光短浅,或者为了既得利益而不愿开此先例,这个时候应时局变更的需求,便会出现所谓的造反者,也就是变革之人。”
苏长亭淡笑看着祁筑儿,眸中清清泉水,泠泠声响:“尊主既然早看不惯那陈规陋习,为何不做一回变革之人,将这流传了千百年的规矩扼杀于此,让它不能再祸及子孙后代?在下以为,尊主是拥有此等魄力的人。”
祁筑儿垂下了眸,沉着一张脸思索着,苏长亭的话已经说完,剩下的只能由祁筑儿自己决定,堂上忽的安静,唯有祁筑儿食指偶尔敲在扶手上的闷响声,让静谧的气氛显得凝重。
苏长亭并不着急,安然地等待着,他只是个提议者,最后的决策人只能是祁筑儿。
而他为何敢提此意见,只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他的言辞,几年后祁筑儿自己也会这么做,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更多一些罢了,上一世她不就是如此做的吗。
苏长亭眼眸下放,看着自己足前一寸地,他为祁筑儿出谋划策,除了因为他那封匿名信的确有利用祁筑儿的嫌疑,还因为与善水国未来的铁血国君有此交情,对他往后所设之路利处极大。
算算日子,挽晨也快要出生了。
堂外天井下交织的明暗光线更换了一种缠绵的时候,堂内祁筑儿忽的一掌拍在扶手上,发出脆响的同时,听见她喊道:“好!”
苏长亭抬头看去她,见她忽的笑得明艳,说道:“先夺皇位,再幽禁母皇,等到本座坐稳了国君的位置,废除那破规矩,一向重视君权不可违逆的母皇怕也只能咬牙受着了。”
一说完,祁筑儿笑得更是畅快,她站起身,很是得意,叫眼中颜色都灿若朝阳。
苏长亭微微颔首,微笑道:“尊主睿智。”
祁筑儿神色灿烂殊辉,听了苏长亭的客套赞美却也没有冲昏头脑,反而侧身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见他抬头看来,便先是一手撑去他左边的扶手上,后又是一手撑去他右边扶手上。
她压低了身子,笑得殊色昳丽,直勾勾盯着苏长亭一双淡定的眸,饶是她如此轻薄的姿势竟也没有引起这人分毫的皱眉愁容。
祁筑儿心中一奇一赞,于是乎说道:“莫怪母皇总说大熙国人花花肠子最多,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真能将人绕死其中。苏长亭你当是个中翘楚了,看着真是叫本座欢喜。”
她的眼睛里有狼的颜色,贪婪霸占,似乎想将她眼前的苏长亭据为己有一般,只是少了情感,太过冰冷,才叫人不会误以为善水国储君风流多情,前面要娶洛修竹,这会儿又爱上苏长亭了。
苏长亭默然一笑,没有一丝恼怒,反而眼露真诚地道:“在下这点智慧在尊主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尊主不见笑便罢了,在下实在不敢倨傲?”
祁筑儿听他这么说,泠然一笑,随即撤了双手,直起了身子,面对苏长亭的坦然,她也坦然地说道:“苏长亭,你今日助本座一计,来日本座必达成你所愿。你可以倨傲,你有这个资本。”
苏长亭见此,立即站起身来,朝着祁筑儿便是一拜,恭敬地道:“得尊主一诺,在下先在此感谢万分。”
祁筑儿眼眸深邃,笑得容貌仿佛妖娆曼陀罗,她侧头看了看外边,瞧着天色当是离开的时候,便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洛阳那里,我日后怕是无暇多顾,你需多加关注。”
洛修竹,她如今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不过等她夺得善水国大权,定叫他心甘情愿地坐上她的花轿,嫁去她善水国的祈神殿里。
“长亭心之所向在那儿,怎能不多加关注,尊主放心。”苏长亭垂首说道。
祁筑儿离开前,似笑非笑地深瞧了一眼苏长亭垂眸恭敬的模样,想起那个叫落空的女人的眼睛,她便觉得有趣,一个隐忍到极致温柔,一个隐忍到无比凌冽。
这二人的相爱,当是何种情景,实在叫人心生好奇,只是她如今正有大事需要去做,尚无这等闲心观人琐事,等到来日她迎娶了洛修竹入祈神殿,必定要好好地搜刮这二人的故事来瞧瞧。
祁筑儿离开后,苏长亭看着门口的方向好一会儿,忽然想到祁筑儿应当是见过她了,不知她如今好不好,二哥的信里写的简单,对于她的起居饮食从不多言,他能知道的也不过是她何时多收了伙计,何时与洛修竹共游竹林,而这些,也都是他要求后,二哥才草草交代给他的。
“少爷,今日晚膳在何处用?”钱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在洛修竹的身后,轻声问道。
苏长亭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答:“还是送去书房吧。”
“唉,好的,少爷。”钱伯凝了凝眉,有些心疼。
晚霞沉压而来,洛阳偃师一叶酒肆里,庞大厨正在厨房边啃着猪蹄子,边抄着大勺翻菜,火苗窜得老高,油烟吱吱弥漫。
大堂里,三三两两还有几位客人没走,落空站在账台前,手下是算盘,指尖轻搭在算盘珠子上,半晌也不动,再看她的眼眸竟是茫然的,整个人的魂怕是都出窍了。
洛修竹风风火火而来,一脸灰扑扑的,神色极为难看,一叠银票放在账台上,便愁眉道:“赶紧收拾包袱,随我去一趟洛阳城,我娘发话了,若是今年过年没有带媳妇儿回去,便立即收回我所有钱财地契。”
冉福跟在洛修竹的身后,背着两个大包袱,气喘吁吁,显然是跑来的。他一进了一叶酒肆,便寻了个地方,将包袱放下,倒了杯茶顺气。
落空回神,眼眸中慢慢聚光,落在洛修竹的身上,算盘上的指尖动了,啪啪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洛大少爷,我说你是不是近日身体不适,脑子不大灵光,怎么瞧着总干些蠢事?”落空百无聊赖地笑着将视线又落去算盘上,一副慵懒闲适的模样。
洛修竹一口气噎在喉间,整个人呆了呆,他用须臾的时间反省了一下,没觉得自己最近得罪了这位大小姐,然后瞧了瞧桌上的银票,想着莫不是银票给少了,人大小姐不高兴了?
他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遗漏落空的眼中,只见落空一副冷漠嫌弃地表情抬了抬头,拨动算盘珠子的动作停下,凉凉地开口道:“我问你,你的性命跟是否成家娶妻想比,在洛老夫人看来孰轻孰重?”
“这还用比较?”洛修竹完全没明白落空为何有此一问。
“那洛大少爷您颠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修炼几何?”落空还是那副嫌弃冷漠的表情看着他,看得洛修竹心里有些慌,忽然觉得难道真的是他变蠢了,有些东西明明很明白却就是看不出来?
“尚、尚算不错。”若是以往,他必定很是自信地轻挑眉,邪狞一笑问,你以为如何?可如今却是有些云里雾里,不敢如此猖獗。
落空忍无可忍地摇了摇头,凝着洛修竹说道:“洛老夫人可知祁筑儿属意于你,可知祁筑儿真实身份,可知她曾留下话,你娶谁她便杀谁?”
洛修竹被落空这一连串说得有些懵,呆呆地将落空看着,瞧见落空嫌弃地不能再嫌弃地接着说道:“洛大少爷,颠倒黑白的机会就在此处,走出僵局的方法就在眼前,您说您非就不用,是何道理?”
“我……我……”洛修竹有些面红耳赤,刹那间不能反应过来落空所言何意,脑子懵了一下后,垂下眼眸看着桌面冷静冷静。
重新回忆一遍落空方才的话,洛修竹忽的眼前一亮,脑中闪过一道光亮,瞬间开悟道:“让我娘认为祁筑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储君,而我如果娶了别人很可能被祁筑儿因爱生恨,残忍杀害。如此,我娘必定心中忌惮,不敢再轻易劝我成家娶妻?”
洛修竹低声将想法说完,忽的抬头看去落空,却见人大小姐已经不耐烦地又垂下头,数算盘珠子了,他也不在意被如此忽视,颜色立即灿烂起来。
“对啊,为何我之前没有想到,竟还蠢到要你同我回家,蒙骗我娘,这更好的借口在这里居然就是不曾想到。”洛修竹一高兴,重重地在账台上一拍,惊得酒肆客人纷纷看来,不一会儿又纷纷无视掉洛修竹这个熟人。
“祁筑儿那里,你可有消息了?”落空漫不经心状,边打着算盘,边问道。
“还不曾有消息,你当善水国皇室都是吃素的,若真有一些秘辛,怎会这么容易叫旁人探查,何况善水国从来独来独往,不与旁国结盟,要想探知他们的事,更是难如登天。”
洛修竹一边回答,一边还在高兴着,祁筑儿的事他没什么好关心的,他只知道当下托祁筑儿的福,倒是解决了他一件难事。
落空听闻,懒散地点点头,算作是表示自己听了。
洛修竹得落空如此点拨,自觉心口大石已落,笑容满面地向落空拱手说道:“既然事情无需你再帮忙,我这便先离开了,再见恐怕是来年,先跟空儿你道一句新年如意。”
落空眉头都不动一下,伸手先将桌上的银票收入怀中,随后微笑道:“慢走不送。”倒是没有就那句空儿发表看法。
洛修竹瞧着落空这动作话语,一阵闷笑,心中又畅快了一些,放下手,唤了一声还在歇息的冉福,便离开了一叶酒肆。
等到晚间,落空坐在油灯下,还在发呆,发呆的内容竟也没有变化,脑子里还是反复出现善水国,祁筑儿,挽晨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
若是这一世不出意外,再过半年,挽晨便要出生,彼时苏长亭与她的前世必有动作。善水国国力强盛,又从无盟国,若是得此助力,挽晨日后……
落空忽的又凝眉摇头,痛苦地盯着油灯光亮失了神,她心中哀鸣:“绿水青山,小酒野菜,这样的日子我已得到,却还是总想着前世的是是非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杜敏贤啊杜敏贤,门口那两行字究竟是摆给别人看 ,还是摆给你自己看的,你倒是分辨清楚了!”
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落空神色散落地将油灯熄灭,续而起身走向了床榻,盖被合眠。
一叶酒肆门口刮起了大风,卷起了沙尘,那书在门旁的两行字,安安静静,暗藏机锋。
一山水清静止,勿论国事。二红尘纷乱休,禁谈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