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喃道:“……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
这个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妖怪,终于卸下了他的孤傲,露出伤痕累累的一面来。
“您很累了。”我听到自己说,“请休息吧。”
一朵雪花,落上了我的嘴唇。又轻又冷。
晚风从遥远的天际吹来,乘着云,将明亮得灼烧人眼的月光藏了起来。
世间暗了下来,像是古时天照大神躲进了天之岩户,只有当天宇姬跳起天宇受卖之舞时,世间才恢复了光明。
可我不知该去哪里寻我的天宇姬。
月光又穿透疏离的云层,一缕缕漏了下来,晶莹剔透,皎白如练,像是天空落下的泪水。远处不知有谁高唱着古朴的和歌,佶屈聱牙,一字字听得近了,又倏忽间远离了耳畔。这座王都是如此决绝、寂静、寒冷,枯枝隐埋在风雪里,像是老去的旅人。
我该去哪里寻您呀。
闭眼睁眼,我的怀抱里只剩下了满怀的鸦羽残骸。
我收拢冰冷僵硬的手指,端起那杯放在小几上的梅子清酒,咽下喉咙。
冰冷冰冷,和那次在百鬼夜行上喝的温热清甜的酒,似乎一点也不一样。
我不知道在吞噬我以后,他在那个寮里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对于他执意要收集我碎片的举动,那位严格肃穆的阴阳师大人又会如何反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笃定就是我的。
我有很多的问题,有很多的不知道。
有很多错过的、时光和命运根本没有办法补偿我的东西。
我轻轻抚摸着那根漆黑的羽毛,将它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然后,我叫了那片碎片的名字,像是呼唤自己死去的爱人。
“大天狗大人。”
end
不急,我们有番外的(?)
番外
大天狗比妖狐要来得晚些。
他被领着从召唤室里出来、穿过庭院的时候,正巧看到那只狐狸卧在树下午睡小憩。斑驳陆离的树阴影在戴着面具的脸上,反倒愈发显出那唇角勾着的几分笑意玲珑。
他看了两眼,跟着酒吞童子去见阴阳师了。
他们的主人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沉默严肃的阴阳师,追求实力与绝对的强者,否定弱者存在的一切意义。这样的理念其实蛮不对大天狗的胃口,但他追寻的是正义,为了大义的实现,实力也是必须要素。因此他没说什么。
但妖狐显然不一样。
是了,那只狐狸,叫做妖狐。
怎么说呢,每次上场,他的表现都还差强人意,至少和别家一次只突个两三下的妖狐相比优秀很多。但是,哪怕是再不了解妖狐一族的大天狗,也能看出来这个手拿折扇、戴着面具的妖怪是没尽全力的。
怎么会有时而厉害得能直接杀掉对方首领,时而连小怪都磨不死的妖怪呢?妖力这种东西,修炼了,便是自己的;除去被吞噬,不存在消失这一说。比起实力,妖狐更像是看心情。
阴阳师皱着眉,警告了他很多次。
他每次都垂手听训,乖巧无比,但下一次上场照旧如此。
眼看着阴阳师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大天狗心里难得生了一丝担心。
这样下去,妖狐可能要被喂掉的。
其实这不关他什么事。大天狗前期是比较弱的,他每天忙着被带去刷级、御魂、吃各种各样的达摩,觉醒倒不需要,阴阳师寮里财力雄厚,来的第一天便觉醒了的。
对了。说到觉醒。妖狐是一直没有觉醒的,据说是阴阳师告诉他“什么时候表现让人满意了,什么时候觉醒。”但他似乎不为所动,每天照样拿着折扇戴着面具偷懒耍滑。
他喜欢晒太阳,大约是那太阳能让他的尾巴蓬松柔软。喜欢在不同的地方晒太阳,墙顶,树梢树下,水池边,或者哪个不知名的大天狗也不知道的地方,悠闲惬意地摇晃他的尾巴。喜欢和小姑娘说话,大概是和小姑娘说话能让他心情变好。喜欢画画,还喜欢把自己的画挂在身上,随身带着到处走,但是谁也不许看他的画,哪怕是能让他心情变好的小姑娘。喜欢吃肉,大概是不喜欢吃蟹籽寿司的。虽然式神其实并不需要进食。
这样的狐狸,大天狗并不讨厌。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个蛮善良的妖怪。当然,他本人对于这样的评价是嗤之以鼻的。
他决定要去劝一下狐狸。
这场劝说当然是无疾而终的,他也忘了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记住了狐狸面具下唇角的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小生知道了,谢谢大人。”便再无下文。
他不禁有些气恼。爱宕山的大妖与鬼王酒吞童子和九尾狐玉藻前齐名并称,素来受人敬畏高山仰止,什么时候被人这样落过面子。他决心不再管了,狐狸自己寻死,那是他自己的事,别人不能替他决定,也管不着。
然而向来万事不走心的妖狐却似乎对他产生了兴趣,一天到晚跟在他旁边。他出去,便笑吟吟地说一路顺风;他回来,见到的第一张笑脸一定是他的。他坐在树上休息,狐狸便躺在树下晒太阳,嘴角勾着一点笑。虽然狐狸仍旧戴着他的面具,但大天狗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面具下的那张脸笑得应当是很好看的。
大天狗会吹笛子,月色好的时候会坐在屋顶或者树梢上吹一曲。狐狸有时候上来和他坐在一起,有时不。有时为他带一点不知哪里来的梅子清酒,有时就在庭院中,在他的笛音里铺开画卷挥毫作画。当然那画是不会给他看的。有时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树下静静看着他静静地听。风声岑寂,疏影迤逦,月光描摹着他的头发,嘴角勾起的笑意安静,眼里像是落了满天的星光。
大天狗不讨厌这样的狐狸。
他想,甚至应该是有一点喜欢的。
但是,狐狸还是那个样子。
有时突四下,有时突十四下。有时能直接干掉对方主力,有时疲软得成为被对面集火的对象。
又一次看到阴阳师的黑脸,大天狗心里浮上一丝不妙来。
他去找狐狸。
他不是什么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妖怪,只能来回说“你尽力”,说“御魂不够好的话我带你去打”,说“黑达摩我留给你,你别再这样了”。
狐狸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垂着手听他说,说到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表情被面具掩了看不清楚,嘴角绷得紧紧的,声音也绷得紧紧的。
他说:“大天狗大人,小生就是那样的。”
那是大天狗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
怎么会有这样冥顽不灵的狐狸。偷懒难道还比不上性命重要么?
弱小的话,努力变强大就是了。每一只大天狗刚被召唤出来的时候都是很弱很弱的,他都没有放弃过,这只狐狸又凭什么放弃。
他感到深切的失望。
他强忍着怒气甩了狐狸两道风袭,转身走了。
身后没有传来声音。
大天狗与狐狸又恢复了原来形同陌路的关系,见面视若无睹,彼此连话都不说。狐狸也许还会意思意思行个礼,大天狗根本连眼风都不会分他一个。就连根本不关心式神私底下生活的阴阳师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太好。
大天狗想,等狐狸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再同他和好罢。那样一只爱热闹的狐狸,要是寂寞了,不知有多难受。被他晾得久了,想必会明白过来的。
可他没有等来那一天。
寒冬与雪一起降临世间的时候,阴阳师命令道:“吃掉妖狐。你该升星了。”
“嗯?为什么犹豫?你们不是关系很差么?”
大天狗慢慢走到那个房间前,雪花与寒风一并掠过,将他的狩衣吹得猎猎作响。那棵他坐着吹过笛子、狐狸晒过太阳的树,已经树叶落光,只剩下残败的鸦黑色的枯枝,落满积雪,隐埋在哭号的风中,像是死去的旅人。
天地是如此岑寂、寥落,冷漠而不为所动。
他拉开了纸门。
风雪扑进了房间,狐狸端坐在房间中央的法阵里,微笑着冲他张开双臂。
那一瞬间大天狗很想用羽刃暴风掀开这狐狸的脑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又很想把这世间暴虐地搅成一团,什么都被毁灭了才好。
这样就不会显得被留下的人有多么可怜了。
但他没舍得。
他把狐狸拥抱在怀里,他从没有像这样抱紧过谁,恨不得能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或者将这讨厌的、自大轻狂的家伙变回只有两星一级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的小狐狸,藏在翅膀下,谁也不能伤害他才好。
可他不能。
他怎么能呢。
狐狸的身体冰冷,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他在晒太阳时那条漂亮的尾巴有多温暖蓬松。他在慢慢化成荧光,他亲吻了他带笑的嘴唇,像是雪花亲吻风一样轻柔。
门外的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天地间寒风凛冽,像是代替了什么人没有出口的呜咽。
后来,大天狗在斗技场上遇到别的妖狐。
很厉害。将他突剩下一层血皮。如果不是惠比寿老爷子及时放了个旗子,大概那场就要输了。
下场后,大天狗趁阴阳师没注意,问那只妖狐道:“……请问,你何以如此?”
那只妖狐一愣,摆手大笑道:“那是巧合啦,我自己也吓一跳呢。”
他皱眉:“实力便是实力,何来巧合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