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季恒只猜到周景宏说皇子身份的事情,倒没料到周辰和庄南会生了感情,他颇有几分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这可如何是好?容王是陛下独子,今后继承皇位,没有子嗣怎么能行?”
听见这话,庄同更是惭愧,低垂着头,歉疚道:“微臣有负圣恩。”
周景宏摇头,叹了口气:“不怪你,其实,这样也好,我很欣慰。”
“陛下?”宋季恒不明白周景宏为什么这么说。
周景宏伸出右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宋季恒不要担忧,他笑了,笑得志得意满,也笑得欣慰之至,只听他道:“事在人为,我相信周辰会找到两全之策的。”说完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书案旁站定,提笔写了几个大字。
庄同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周景宏写大字了,很多年没见过了。现在想来,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周景宏大婚之后,就再不曾见他写过大字了。他是帝师,教导周景宏多年,自然知道他写了一手好字,也曾惋惜陛下朝政繁忙,弃了那一手好字,而今看来,却恍然惊觉这其中的深情。
周景宏与庄同相识几十年,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他笑道:“先生猜得对,自从甘棠去后,我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大字……因为,研墨的人不在了,写字的心情也随之逝去了。”
周景宏眼底的苦楚深深刺痛了庄同,庄同愧疚自己身为帝师却不曾察觉皇上这万千愁绪,实在失职极了。
周景宏唤道:“先生来看,宋相、定远侯你们也来。”
庄同回神,与宋季恒和余海一起围拢过去,就见案上的大纸上写着八个大字,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每个字都……令人震撼。
忠国
忠君
忠民
忠心
周景宏指着这几个字,一字一顿道:“为人,上要忠于祖国,下要忠于国君;首要忠于百姓,终要忠于内心。”他抬头看向三人,郑重道,“这是我对周辰的期望,也是我对庄南的期望。”
——他曾问过周辰,是要庄南的前程,还是要皇位。
周辰选择了庄南的前程。
周景宏欣慰但不满意,他希望周辰有更加坚定的信念,哪怕他撒娇耍赖来恳求自己成全他和庄南,周景宏都愿意接受,他希望看到周辰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情,他想要告诉他:不要害怕,你要勇敢诉求,勇敢争取。
他不希望周辰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时常会想,当年的自己,如果事先与母妃说了自己的心愿,母妃是不是就不会死,甘棠是不是也不会死——那样触手可及的幸福,稍纵即逝到令人肝肠欲断。
他知道周辰孝顺,可是他却更愿意儿子违逆自己,只要他过得幸福。
——他问过庄南,是要状元之位还是要周辰。
庄南的回答是“周辰”。
周景宏心中长松了口气,那一刻他是多么害怕庄南因为种种顾虑否定他与周辰的感情啊,到时候周辰怎么办?松出那口气之后,周景宏心中暗暗失笑,自己倒像一个为了儿子去人家门上提亲的父亲了,嘴上谦虚地说着“犬子”,心中却祈求菩萨保佑对方一定要答应。
——他继续问庄南,想要周辰,还是想让周辰继位。
出乎意料的是,庄南选的还是周辰。
周景宏训斥他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感情而枉顾周辰的前程,甚至还掷出砚台砸伤了庄南。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刹那的自己,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为周辰高兴,因为他即将拥有一个愿意直面生死只求能与他在一起的爱人。
庄南比自己勇敢,比自己坦荡。
可是十五岁的庄南,有心无力,他还只是卫国公府里一位吃穿不愁的小少爷,他的承诺给的容易,做到却难。故而,周景宏将庄南派去了同泽,嘱咐他要牢记自己的职责。
你要守国守家,守护心爱之人。
庆幸的是,庄南做到了。
周景宏喜极而泣。
他像是一位母亲,看见自己女儿终于有了好归宿而喜不自胜;也是一位父亲,看见自己儿子终于娶到不离不弃的妻子而喜笑颜开。
他看着庄南披荆斩棘也要向着周辰走去,也看到周辰负芒披苇地走向庄南。
他们在如意村牵手,为他与他的甘棠,实现了那个牵手如意村的心愿。
他想:我终于可以坦然无愧地去见甘棠了。
——今天上午在朝堂,他的周辰请旨前去同泽支援庄南。
周景宏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地:辰儿,你长大了,再也不惧得失,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守护什么了。你还记得吗?为父曾说不满意你选择庄南的前程,现在也是,你要记得,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够称得上是相爱中的大事。
我的儿子啊,为父不希望你重蹈太-祖皇帝的覆辙,他就是错在太过谨慎了,他想要保住柳逸之的性命,想要让他流芳百世,可是他却忘记了,“求不得”乃是人生一大悲——它终究毁了柳逸之的风骨。
御花园的同音树,历经几百个春秋,植树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它又能见证什么呢,它见证过的无非是一段爱而不能的悲剧罢了。
辰儿,立起你的风骨来,为父不怕被你违逆,只怕你爱无所依。
“朕累了,也该去了……”这些年来,他一直等待这一天,期待着去见甘棠,终于等到了。
庄同三人跪拜在地,泪流满面:“陛下……”
“朕今天,算是托孤了。请你们对辰儿多加看顾,周景宏感激不尽。”周景宏拱手行了一礼。
“陛下!”庄同三人磕头不止。
周景宏缓缓道:“忠国忠君,忠民忠心。辰儿,小南,切记,切记。”
正文完结,九卢拜谢。
☆、亡羊补牢
得知周景宏将皇位传给周辰的消息之后,梁德妃梁宛丘呆坐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吃惊,也没有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果然如此”。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到很远很远的过去,想起她第一次选秀进宫时的场景——一旦知道了结果,再回顾往昔的时候,人就会发现很多那么那么明显、之前却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的破绽。
这就叫做“事后诸葛亮”吧。梁宛丘苦笑一声。
——犹记得,最初的最初,周景宏是反对选秀的,可是满朝文武用各种或是凛然大义或是感人肺腑的理由来不停想要说服他,说服不成,甚至还有长跪不起、以头撞柱的“忠心”臣子……而她的父亲就是其中一位。
父亲想要将她送进宫来,为家族谋一份富贵;倘若她能生下一儿半女,那就更妙了;再进一步,如若自己的儿子能在将来继承皇位,那就是佛祖保佑了。
父亲与她说了,正好她也愿意——是的,她是心甘情愿的。现在想来,自己也说不好当时于公于私各占几分:为家族当然是有的,三成?好像多了些;为了虚荣心,也是有的,能够占到三成吧,她希望自己是手帕交中嫁的最好的;为了爱情?她不知道了,她见过周景宏,在他继位的祭祀典礼上,他站在最高处,她跪在官员女眷中。
他是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子。
他身量很高,比自己父亲还要高上一头左右;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却可以感觉得到,即便是模糊看来,他也好看极了。后来,她成了他的妃子,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是哦,果然是极美的。
周景宏,有着极美的远山眉,清清淡淡的,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远处青山;他的双目是一双涵烟目,很少见的一种眼型,很大,很润,你不能盯着看,如果你盯着看了,无论多小心,你都会陷进去;鼻梁很高,那么挺直的高鼻梁,冲淡了他眉眼中的清秀之气,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立体的、英俊的、坚韧的;他的嘴唇很薄,像是一抿就会不见。
薄唇的人情深而专一。
这是梁宛丘总结出来的,她不晓得对不对,因为她明面上的夫婿只有周景宏,她只能通过观察周景宏来总结。
——犹记得,她在进宫之前,曾在街角的珠宝首饰店偶遇过周景宏,只不过那时候她不知道那就是周景宏罢了。他戴着帷帽,以一种很是苍老的语气对她讲:“不要进宫,姑娘嫁个门当户对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岂不自在。”
她不认识他,她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后来她才知道,他们这些被家人送进宫的女子,在这之前都曾偶遇过这样一位老者,他苦口婆心劝她们舍弃“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日子,可是她们都没有听。
——犹记得,她们入宫的第一夜,周景宏没有单独召见谁,而是将她们聚集到一起,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说,谁若想出宫,他可以送她们走;谁若想离开京城,他也可以帮她们瞒住家里。
他是开玩笑吗?还是在试探?
后来她才知道,都不是,他是真心的……竟是真心的。
那一夜,他真的将三个被家族威胁送进宫里的女子送了出去,她们中有的人远嫁外地,有的人与心上人远走高飞。
她听说了,只觉得他疯了。
现在想来,她才明白他的苦心与骄傲——他不稀罕,也不强求。同时,他也是冷漠的,他给了众人机会,珍惜不珍惜都随着她们,但是只要留下了就要开始遵守他的规则。
——犹记得,她眼馋宋皇后生了嫡长子周辰和皇二子周翎,嫉妒燕贵妃生了周致。她也想要争一争,她想要一个儿子,母凭子贵,她禁受不住那个诱惑。
周景宏不再劝阻,给了她周宝璋,后来又成全了她的周端。
她以为这就是天堂了,殊不知这却是地狱向她打开了洞府。
她又不是傻子,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她的儿女,没有一个与他相像;她的宝璋,性情暴躁,完全不像一位公主;她的周端,喜爱读书,性子沉静,却缺乏坚韧与大气,更是与他不像。而另一方面,周景宏与周辰,都是涵烟目、高鼻梁,容貌相像极了。
至于别的迹象,现在想来简直数不胜数:宋皇后居于长春宫,翊坤宫几十年空置;八个皇子皇女中只有周辰与周景宏相像;她想不起自己任何侍寝的回忆,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混沌的、模糊的;荀淑妃的退让、姚贤妃的小佛堂……
迹象多得像是一面长满了嘴的墙,她面壁思过,墙壁却用那无数张嘴不停嘲讽自己眼盲心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