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会举办的地方是寿州一处名胜,群山环绕中,一处豁然开朗的大空地坐满了人,围成一个大圆型。圆圈中间一个矮个子,他不是柳开伊,他是柳开伊培养的喉舌,相当于秘书吧。秘书的工作就是把领到言简意赅的东西吹成长篇大论。他正在帮柳开伊推荐一种商品,讲得天花乱坠,场中人人听得有滋有味,挑起了购买欲。柳开伊真的在搞传销,一环套一环的推销出去,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他自然富得冒油了。
我憎恨传销,他把人的感情淹没在物质当中,从最亲的人骗起,直到把自己也骗得麻木。“柳开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自己坚守着亲情,为什么要把别人往火坑里推?”
在现代,我也曾经被一个失散多年的小学同学拉去听过这样的传销宣传,场中的人就像着了魔,听一些致富的传奇故事,经常莫名其妙的笑出声来。当时我听了半小时就跑出场,我宁愿帮药商推销收回扣也不会去搞这个。
在笑的人当中,我看到一张张浮华的脸,尤其是坐在我对面的那群人,一群自称不是为高官厚禄而是为拯救天下而出仕的人——隐士。我鄙视隐士这样的人,他们先是道貌岸然的隐居,而后得意非凡、应诏出仕,身居在江海之上,心思全在高官厚禄之中。我所指的不是姜子牙、诸葛亮这样的大贤者,我相信他们的心灵是与自然合一的,没有君王去找他们,他们会一直隐忍在山林之中。
有时候,人的心态会全写在脸上,我环顾全场,见那一边的隐士似乎都刻意打扮过,也就是平常穿金戴银,今天为了突显自己是隐士,特地把衣服放在水里泡几天,在地上打磨几下沾些灰尘。
我没有见到柳开伊,他为什么不现身说法,这样效果不是更好吗?
就在柳开伊的手下要赠送样品给我们的时候,一个大人物出现了,他的出现使场上的气氛立刻变得严肃。秘书向大家隆重介绍,他是后周的一品大员,先皇的左膀右臂。我看这位官员已经很老了,大概是快要告老还乡,现在出来公费旅游的。
严肃的气氛使话题也严肃了。老大人要我们谈谈对当今文坛的看法。讨论的问题听在我耳里很可笑,这是唐代以后文人经常争论的话题: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是他们一致的话题,不过分成了两派,一边推举的文是庄周,诗是李白。另一边推举的文是孔子,诗是杜甫。他们的争论真是自娱自乐,我打听他们的姓名,没有一个在中国文学史留下地位的,五代十国的文学是中国乱世文学中最不被提起的。
五四运动过后,中国的文言转成白话文,这样的争论不会再有。当人们浸溺在白话文的环境中,再去读古文,只能感受到古文的优美,却不能……
体认,不会再有振兴文学的念头了,所以你想象不到当时两边人争论有多激烈。这正是现代文坛所缺少的,读者只会看到几个自以为是的文坛领袖间的争论,根本没涉及到平民中间,而在古代,这样的争论,只要你读过诗书,都会参与进来。
中国之所以这么久没有出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看来是因为中国的文体变化了,还要用时间积累,还没创造出白话文的美,写的还是古人剩下的东西。现代文学中,现实主义文学的源头是孔子、杜甫,浪漫文学出自庄周、李白。现代人还在吃古人的老本,今天很多写书的,用的还是文白参半的字句,白话文没有彻底的白清楚。
推举庄周、李白的这边渐渐占了上风。这并不奇怪,善于意淫,又善于将意淫表达出来的人在这样纯文学、不涉及民生的争论中永远占有优势。庄周是意淫的鼻祖,陶渊明是过渡者,李白是集大成者,他们在当世混的不如意,是因为他们情商不够,意淫的水平高却不会传达给当权者。
在后周的官员到来后,话题渐渐引入到天下局势的讨论上,客套话和礼节很繁琐,我就不一一说出了。文人的马屁很隐晦,他们不去直接恭维后周的官员,而是绕了很大的一个圈,说现在天下很像战国后期,后周就是强秦,其他国家对抗后周,根本就是螳臂挡车,接着才说到马屁的主题,说这位官员是辅助柴荣的肱骨之臣,就好比当年的李斯。
我本不打算发言,但我看到这群伪人面孔,浑身不舒服。这些人也等同于汉奸了,历史上对这种人批判的很不够,南唐还没有灭亡,沦陷区的这群读书人变节的比蝗虫还快。中国之所以有这么多汉奸,和战国时期朝秦暮楚、楚才晋用这样的风尚分不开的,人总喜欢拿别人说事,汉朝李陵开了先例,不过动摇不了国家基础。到了宋朝对抗金辽元这个时期,叛变的人一样不多,却将主战将领害死大半,国家也亡在这些人手里。到了明对抗清,那真是一边倒的叛变,还把灭亡怪罪在一个女人身上。抗日战争时,伪军一直比日本本土军队还多。
在众人的笑声慢慢止歇的时候,我冷不丁的说:“那李斯最后好像死的很惨啊!”
这句话让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所有人都看向不起眼的我。我总是这样,话说出口才晓得后悔,这很可能招来杀生之祸的。不过,我已经不是刚来古代时敢间接顶撞冯延巳的唐小燕,也不是后来敢在千军万马中欺骗柴荣、赵匡胤和林仁肇的李易安了,我略懂得了圆滑世故。我说:“大人,你不是李斯,你是才比苏秦张仪的大人,也就是你自己啊!”
我引起这位大人的注意。不错,溜须拍马的人活得都很不错,但如……
果没有一点真材实学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拍马屁只是得到施展才华机会的手段而已。这位大人问我姓甚名谁,我一说出罗密欧的名字,在场的两边的人全体哗然,刚才还在鹬蚌相争,现在却同仇敌忾了,在他们眼里,一个给妓院写淫诗荡联的人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么高雅的地方。
老大人说:“英雄不问出身,你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可见你的确有过人之处。你认为天下时局是怎么样的?”
我有当官的机会了。我是女人,相对来讲,我宁愿征服一个当官的男人,也不愿做一个当官的女人,但人家既然问了,场中的我不得不回答,我也不愿场中跳梁小丑得到当官的机会。我说:“在我看来,当今天下更像是三国时期。”
此话落地,立刻有人嘲笑:“方今天下岂止三个国家,你这黄口小儿只会吐黄色诗词,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
我冷哼一声。和外表假装斯文的人打嘴仗,这种冷笑的气势先不能输。我说:“方今天下能挡住后周倾全国之力的国家也只有南唐和北契丹,其他国家的灭亡只是早晚的问题。柴荣皇上突然从南唐撤军,还不时因为北边的契丹来侵袭。现在南唐和契丹交好,不正像当年的蜀和吴联合抗曹吗?你们这些人只会歌功颂德,有没有想过现在天下的处境,只要南唐或契丹出一位诸葛亮或周公瑾那样的能人,来一次赤壁大战,则天下三分成定局了。”
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平常看《三国演义》看得多了。没办法看到《金瓶梅》,我认为《三国演义》是名著中最好看的,像《红楼梦》那样有思想性的古典书,反而让我看不下去。
老大人鼓起了掌,当一个年龄很大、阅历很深、激情不再的人鼓起掌,说明他真的心有触动。他拍掌,一声声就像在掌掴场中嘲笑我的人,全场立即噤若寒蝉,他们乐于被大人物掌嘴。
老大人说:“姜子牙垂钓知道有愿者上钩,诸葛亮卧隆中知晓天下三分,把握天下形势的人就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我想,老大人一下子就中意我,除了有可能替后周找到人才外,还可能就是找到一个很会夸夸其谈的人送到柴荣身边也能解闷讨其欢喜,这应该就是此行选拔人才的目的了。
老大人在赞美过后,突然将话锋转到一个很狭小的范围:“周瑜怎么可以和诸葛丞相相比?”
我愣了一下,场中所有南方人都愣了一下。我看到老大人头上裹着白巾,想起报纸上看过的逸事,这个老大人一定是四川人,传说诸葛武侯死后,蜀中仕子头裹白巾,戴孝千年,到了张献忠把四川人屠杀殆尽才没了这个习俗。老大人笑周瑜,不正是在笑江南没有人才,比不过四川么?四川也是产才子的……
大省,中国人相斗,什么都会拿去比。
这次地域攻击,一个四川老大人压制了全场。我很讨厌中国人之间地域攻击,又也许周瑜和我这个女人同是小心眼的缘故吧,我要为周瑜抗争一下。我又有表现机会了,我说:“大人的话,我稍微觉得不妥。周瑜和诸葛亮是没有可比性的,诸葛亮也曾赞美过周瑜是难得的儒帅,音乐上的造诣,诸葛亮也自愧不如。”
“在我看来,周瑜不是嫉妒诸葛亮,而是太欣赏诸葛亮,恨诸葛亮的才华不能为东吴所用,他爱惜人才的心情其实是和大人您一样的。”
我嘴巴上说一套观点,心里又有一种女人的看法:“周瑜能吸引到小乔这样天下第一美人,这一点诸葛亮比不上,我要是穿越到三国,当然做周瑜的女朋友。”
诸葛亮三气周瑜,在心理学上看,一个人故意去气另一个人,其实包含嫉妒成分。打赢了人家,还要故意去气人家,诸葛亮的气量又大到哪里去呢?
老大人的表情告诉我,他对我的话深不以为然,他说:“难道诸葛军师就不是个儒帅吗?能写出《前、后出师表》的诸葛武侯还不算文韬武略么?”
我说:“《前、后出师表》能留传千古,倒不是因为诸葛武侯的文采斐然,全是因为字里行间流露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节气。这种节气,周瑜也有,只不过他被诸葛村夫害得没有生命来表现和表达了!”
老大人从位置上霍然站起,他气鼓鼓的:“你……狂口小子,敢说诸葛大人是村夫!……你……”老大人一定还有很多话来反驳,只不过太久没人忤逆过他,他辩驳的口才退化,一时找不到语言来驳斥我。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组织语言了,我自觉的吟出了震烁古今的词篇,一个同样是四川人,却胸怀博大,堪称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文豪为当年四川死敌周瑜写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酌江月。”
对!他就是苏轼,是中国历史最伟大的文豪。在我看来,苏轼超越了李白的浪漫却能自律,达到了杜甫的忠君却不盲目。他的诗能比李杜,他的词无人能出其右,散文、书法也是一流。无论顺流逆流,他都保持着士大夫的气节,为百姓做了很多事情,同时,他在个人生活上,达到了人性最完美的高度,《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想念兄弟有感而发,爱情上,三妻四妾,既有生死不离的妻子又王弗,得到了王朝云这样的红颜知己……
我一个女人,一个学理科的女人,此时此刻,睥睨八方,傲视全场。我为在场利欲薰心的读书人感到羞耻,我已经看到老大人张嘴,我知道他就算为了这首绝唱之词也要招揽我做官了。
我大声的说:“为官不过一时荣,文章才是千古事!古今往来,当好官的都能写出好文章,好的文章又是靠胸中气写成的。不能写好文章,心里没有为国为民的报复,只会夸夸其谈哗众取宠,上媚下辱的人凭什么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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