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经常回想曾经和我一起战斗、同甘共苦的人,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因各种五花八门的缘由相知相识,又因五花八门的缘由而分道扬镳,作鸟兽散。我工作后和同事们喝酒聊天打扑克,我感觉不到以前兄弟般的友情,这些人的外表和内心反差是巨大的,他们的眼睛在笑,内心却凶险万状。我们举起酒杯,酒杯里荡漾着**和功利,酒杯里倒映着一张张利欲熏心的脸。这时我就想起旧日的兄弟,马超余亮,还有其他人,当然也有白露。
这个女人带给我的回忆是丰满的,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极短,燧石间的碰撞完成在瞬间,碰撞出的火花却炽热而美丽。也时常想起佳伟,我想起佳伟的时候带有一种欣赏的态度,我欣赏曾经与我为敌的对手,他们跟我有仇会事先给我一个信号,以便让我知道即将面临的困境和打击,这是一种光明磊落的仇与恨。
佳伟带着那群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子将我们围住,事情似乎很清楚了,他不是白露的男友,他也只是替白露的男人将我干掉。一定程度上讲,他只是个打工的,混口饭吃。这年头,混口饭吃不容易,痞子们要生存也不容易,他们要打架,骂人,装出很没有人性的样子。佳伟应是这群可怜虫中的佼佼者,我知道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他今天站在这个位置,身边的人给他敬烟,把他当老大,真正打起架来,他要第一个冲在前头,第一个挨砍。
要想让别人尊敬你,你就要学会这种本领与生存方式,没人同情你,可怜你,你被别人砍了,只能说你的命不好。这是规矩。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破了这个规矩,你就会被抛弃,被所有人视作尘埃。你会陷入空前的孤独,孤独像一张网把你包围,你试图在这张网中左突右冲。后来,你累了,垮了,索性等死,像一只不小心粘在蜘蛛网上的爬虫。
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我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生活,不为生活所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告别生活。如果生活愿意让我舒服,快乐,我会感激,如果生活要我牺牲,我也不会牢骚满腹诸多怨言。
看着眼前的二三百人,我想,十几年前他们呱呱坠地,穷酸而**着来到这个世上,被人骂做乳臭未干;现在,他们吃着精致的粮食,用布料遮掩他们的私处,也懂得如何打架。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如原始人集体狩猎,我是一只穷途末路的兽。这只兽眼露凶光,我说,小子们,有种你们就上吧。
我知道这是一个类似于黑社会的组织,白露是这个组织老大的女人。我想,他们兴师动众绝不仅仅为了要吓唬我,他们是想摆平我和我的兄弟。
我说:“佳伟,你们老大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不会让你为难的。”
佳伟低着头,没有看我。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你的两个兄弟不会有事的,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我说:“佳伟,咱们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我把你当朋友,既然是朋友,你就帮我选个方式吧。”佳伟看着我,居然那么温柔。他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说:“佳伟,给我一个你的耳环好吗?”佳伟惊奇地看着我,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还是取下一个给我。
他的耳环很糙,末端有尖。我仔细看着那尖,闪亮锐利,有一种无声的尊严。
马超余亮在我身后,他们没说什么,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要看我行事。
我把耳环掰开,将它捋成一根针,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耳垂,很快,很多血就流了出来。
血从我的耳朵涌出,粘粘的,热热的,血溅到我的衣服上,开始感到疼。我几乎疼晕过去,我听到马超余亮叫了起来,就有点站不稳脚跟了。我咬着牙对佳伟说:“我也可以戴耳环了……”
我说话的时候眼冒金星,我问马超,天上怎么有那么多星星啊?
佳伟的手下似乎被我镇住了,我听到有人尖叫,他们后撤,包围圈的半径扩大了一米。
我的苦肉计起到了震慑效果,我想在他们惊魂未定的时候带着我的陪葬品们冲出去。现在他们真的有些乱了,我却疼得发晕。佳伟似乎看出我的伎俩,冲我摇头,说:“你这是何苦呢?”
我放弃抵抗了,站在那里,期待奇迹。我希望能有一个月光宝盒,我喊般若菠萝蜜,然后我们仨一齐消失。我喊,般若菠萝蜜!睁开眼,那群二杆还在。不过,我似乎听到一个微小但很熟悉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白露。
她缓缓从远处走来,所过之处人皆避让。她来到佳伟面前,冷冷地说:“非要这样不可吗?”
佳伟卑贱地低下头,他是主人的狗,作为主人的女人,他也是白露的狗。
佳伟说:“对不起,这是上面的意思。”
啪,白露给了佳伟一个耳光,很清脆。
白露是不应该来的,特别在这样的场合。
我说:“白露,快回去!”
她没有理我,瞪着佳伟,说:“这样做,是为惩罚吗?”
佳伟没有说话,只顾抽烟。
白露的脸很白,她的脸本该是红润的,她是美丽的女人。
她小声和佳伟说几句话,佳伟只是听,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他最后点点头,他的头出奇的沉重,有万吨似的。
白露朝我走来,她看我的时候脸上嫣然如花。
我们抱在一起,白露心疼地看着我,用她那长而细且白的手抚摸我的脸,她说:“你真傻。”
我摩挲着她的头发,说:“看到你我就会傻,我把你落在家里的衣服都洗了,找个时间去拿吧。”
白露的眼圈红了,她流泪不声不响,正是这不声不响让我心动。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吻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就顺从地倒在我的怀里,这一刻,时间凝滞,周围一切化为虚无。没有声音,亦没有色彩,我们在这一刻定格,爱为镜框,化为永存。我感觉抱了她很久,我们的心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靠得更紧。它们在交流、对话。我的心说,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永远失去你。白露的心说,抱紧我,温暖我,我哪也不去了。
白露抬起头,像一只美丽的天鹅。
她看着我,睫毛挂几滴细小的水珠,她说:“王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我说:“记得。”“全部都记得?”我说:“全部。”白露把头埋进我的怀里,说:“王梓,认识你我不后悔。”说完她就吻我。我们吻得很仔细,她的舌头像鲜红花瓣里的花蕊。
白露吻完我就从我的怀里滑走了,鱼似的。她走得很坚决,没有半点犹豫,等我想去阻止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佳伟旁边了。
我突然想起她的话,“我愿做为霸王而死的虞姬。”
虞姬!
我张开嘴想喊白露,白露两个字还没喊出口,我就知道已经晚了。
白露走到佳伟面前,突然夺过一样东西捅向自己,然后慢慢倒下。
我立刻胸口发闷,天旋地转,我想白露是没的活了,隐约中我听到有人喊,快跑啊,警察!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进了班房。这个地方黑黑的,异常潮湿,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坠入地狱。
我听到几个熟悉的声音,是马超余亮。不愧是陪葬品,进地狱都在一起。我挣扎着坐起,我说:“你们也死了?”马超就抽我一巴掌,说:“清醒吧你!咱们在看守所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