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兰澧低咳一声,扶着几案慢慢坐直了些,闭目靠厢壁上有些费力地喘着。
连日舟车劳顿令他的情况更加恶化,胸口又闷又涨,兼有疼痛不时袭来,浑身乏力,双目满布血丝,几乎已到了极限,只是凭着一股心力强自撑着不至倒下。
勉强压下心口翻涌迭起的阵痛,兰澧闭着眼睛从袖间窣窣摸出一把灰黑粗拙的短刃,右手拇指指尖鞘子上细细地摩挲,细致而又有些说不出的小心翼翼。那本粗糙却古朴清晰的花纹已被磨淡许多,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磨光了,显然是为长期摩挲摆弄的结果。
四年了……已经找了四年了……泙儿……
叹息一声,兰澧心头泛起一阵苍凉。这四年里,任是他广布手,四处寻找,甚而掘地三尺,却始终无法寻得兰泙的踪影。天下之大,似乎他已从世间消失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令自己心心念念挂怀之。
万般无奈之下,兰澧想到了眉山老。原本寄望于通过荀良玉求得老帮助,孰料眉山门规,但凡出山弟子,不论任何因由,不得主动回归眉山或者与之联络。但若眉山有讯传来,不管身居何职,所何地,必须听从。第一条门规自是为了防止眉山所为窥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掺入世俗纷争。而第二条门规对于出山弟子,非是非常之时极少用到,也是怕搅乱大陆既成之秩序。
这样一来,荀良玉自是不能再指望,兰澧便动了亲自去眉山拜望眉山老的想法。可冶州大陆几年战乱,兰澧□乏术,根本无法起行。待到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兰澧更是脱身不得,甚而因他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一度卧床不起。而今强撑病体要启程赶往眉山,荀良玉却恰恰收到眉山老的传讯,称兰泙将会出现苏城等四城附近州县,令他着寻访。
兰澧闻之大喜。巧此刻,又有消息辗转入耳,称曾有一纱帽遮面之济方城出现过,身手极高,又性情冰冷,肖似兰泙秉性。而尤为引注意的是,此酒楼中听闻闲谈论到王之遇刺一事之时,居然陡然发难,不但出手逼问知情之事情经过,且似对大王安危十分意。兰澧听闻后便再也无法安坐于笃城之中等待消息,不顾诸阻拦,急急起行,带着十三卫等连夜赶往济方城。
“泙儿,那是么……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如果不是,还会有谁这般意的生死?
喃喃低语声中,兰澧睁开双眼,间中涌起希冀神色,可转望向手中短刃之时,眸中却闪过一丝悲哀之色。这般意的性命,是代表依然将挂怀于心对么?可是……
长指攥紧手中“赤冕”,兰澧心痛如绞,心口一阵窒闷,又蜷缩起身体,无法忍耐地重重咳嗽起来。
——连用惯的“赤冕”都肯舍弃,却是这般不想记起与相关的一切,这般……恨么……
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对确是真心?
悔不当初呵……
或者,即便恨,当初也该将圈宫中,禁锢身边,着牢牢看护,不给任何逃脱的机会?抑或即使引得发怒,却也该什么也不顾忌,日日对诉说,直到令相信之心意,并未有假?
可惜世事并非有如果二字便可挽回,今日之果,即便苦涩难咽,亦要独自品尝……
眼眶酸涩难忍,兰澧闭上双眼,却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
可怜可叹这真心相爱之,只因阴差阳错下的误会,却要生生忍受这别离之苦,揪心之痛。
但世间之事,有果必有因,因果如何,此间冷暖,唯有自知。
**************************************************************************************
再说兰泙一行。
因为有相昊然引路,速度比之兰泙先前所料要快得多。到达眉山之后,也并未如兰澧上次带他来时那般,穿过群泉连星阵和四季花阵后方上得山顶,而是自后山一条隐秘小道直接上山。行走间亦多岔路周折,显是后山也布了阵法。兰泙带着辛川和猴儿缀相昊然身后,很快便到达山门所。
几年未见,眉山依然奇石秀林,木屋竹舍,藤萝修竹,田园小亭,安静而祥和,与外界喧闹攘攘截然不同。
“相师兄回来了!”一声笑语,早有一同样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迎上前来。还未及走至身前,早已看到立相昊然身侧的兰泙,还有他肩上神气活现的小猴儿,神色不由一怔,面上讶异之色浮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不由再望一眼。
兰泙只抬眼淡淡看了少年一眼,对他微微颔首,却不发一言。
“相师兄,这位……”
“绛泉,老师现何处?”还不待少年发问,相昊然已然出言相询。
“先生此刻正主屋哩。”
“唔。”未及多言,相昊然已急急引着兰泙和辛川往格局正中的主屋而去。
“哎——相师兄……”后面不解地叫了一声,相昊然却只丢给绛泉一个潇洒倜傥的背影。
师兄这是怎么了?以往他回山之时必定先与师兄弟们调笑一番方肯去见先生的,今日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么?
还有那……眨了眨眼睛,绛泉面上疑惑之色浮现——那面目冷淡之与当年的兰衡君,如今的衡王居然长得那般相像,真是奇事一件!更令生奇的是,他似乎……认得?
正绛泉暗自疑惑之时,相昊然已然引着兰泙进了主屋。
“老师,学生回来了。”一俟进门,相昊然便跪了地席上,对端坐对面的白发老者恭敬施礼,神态恭谨十分,往昔的轻佻浮夸之气一丝也无,宛如换了一般:“昊然幸不负老师所嘱,已将贵客兰泙请至眉山。”
“起来罢。”正闭目而坐的老者闻言睁开双眼,视线相昊然身上顿了一顿,随即投向正端端立于一旁的兰泙,对他微微颔首一笑,随即慢慢站起身来。
“是。”相昊然闻言施施然立起,垂手侍立于一旁。而兰泙面上线条一缓,浮起一个浅淡至极的笑容,跨前一步,上前施礼道:“老先生,数年未见,可一切安好?”
“老夫一切尚安,有劳挂心了。”眉山老依然一身灰色深衣,头发须眉皆白,淡然祥和,似乎时间并未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往昔。
视线兰泙身上略作打量,老者面露微笑道:“几年未见,兰小兄弟居然已是长得这般高了,看来老夫不服老也是不行了,呵呵……”
“老先生如何这般说?”兰泙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暖意,笑笑道:“与四年前相比,老先生看起来精神反越加好了。”
老者闻言呵呵一笑,慢慢捋须,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看着这面前的一老一少,相昊然旁边惊得眼珠子差一点掉出来。这个叫兰泙的寡情杀神冰块儿木头居然会笑?!而且还笑得这么……呃……勾?
还有,老师认得此是不必说的了,可是两之间如何会是这般亲热态度?记忆中似乎还从未见过老师对门下弟子表露过这样的亲切神色。意识到这一点,相昊然发现自己有点嫉妒。
而自进门伊始便紧紧贴兰泙身侧的辛川早已看呆那里。大哥他……他他他,他居然笑了?!
不过哥哥笑起来,还真是好看呐……
相昊然瞄眼瞧到辛川那看痴傻了的样子,顿时心中更是不爽——果然小屁孩儿一个,看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哼!
唯有猴儿不被兰泙笑容所惑,端坐主肩头,小猴儿尾巴不时屁股后甩一甩,显是这样拘束的环境里不耐烦得紧,却又不敢造次,难耐十分。
“对了,这位是?”
“这是舍弟辛川。”见眉山老目光转向自己身侧,兰泙旁边略作介绍,随即拍拍小弟肩膀,轻声道:“小川,见过老先生。”
“啊?哦……”呆立的辛川这才回神过来,急忙上前行礼道:“吉纳辛川见过老先生。”行的却是吉纳家族的族礼。眉山老见状却也并未露诧异之色,只微笑着点点头。
“昊然。”
见老者召唤,相昊然急忙上前一步,低首应声道:“学生。”
“且带了这位吉纳小兄弟下去休息,好生照顾。数日奔波,也累了,就不用过来了。”
“是,老师。”
辛川显然有些不情愿,但看看兄长那不容通融的脸,只好乖乖松开拽着兰泙衣襟的手,随相昊然去了。
这边兰泙瞧了瞧屁股上似长了刺似的灵猴儿,无奈一笑,也一展右臂,让它出门自去玩耍去了。
打发走了不相干的,木屋中顿时安静下来。眉山老望了望猴儿蹿出去的影子,抬手捋须笑道:“没想到当初老夫竟然走了眼,这猴儿居然是世所罕见的五梅灵猴儿。”
猴儿身上的白点依然被兰泙用墨隐了去,眉山老既然如是说,显是一早便知晓了。兰泙也不觉诧异,这眉山老居于深山之中却知天下事,肯定自有他其一套消息网络。
点点头,兰泙道:“四年前身中剧毒,多亏猴儿以血喂食方渡过一劫。这几年又为寻得多枚灵果,多方调养之□体方才渐好。”
“哦?”眉山老闻之疑惑道:“灵果?”
“正是。”兰泙便将这几年的经历约略对老者讲述了一番。
眉山老听闻后不由仰天叹道:“卿果然是非常之呐!”
非常之?兰泙正待发问,却见老者双目炯炯,再次望向面前的颀长青年时,话锋陡然一转:“如今兰小兄弟去了易容,样貌果然肖似衡王兰澧!”
兰泙闻言,脸色顿时一惨。
初次上得眉山之时,兰泙乃是矫饰后的平淡面孔,故而他认得四年后的绛泉,当年的白衣童子却不识得他的面目。而眉山老之所以能一眼认定他便是兰泙,自是因为老者一早便知晓他真实身份的缘故。
虽然眉山老所言俱是事实,但是对于此刻的兰泙而言,却完全是锥心之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情耽误了,更文晚了,抱歉各位亲哈~~
改个bug~晚上更96章哈~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