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溪过河往东二十里,是几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小山包,山上绿树成荫,杂花遍地,林间不时有成群的鸟雀掠过枝头。山下是几条极不起眼的溪水,溪旁有一片白色的厂房,这里便是环渤海地区颇有些名气的水县瓷厂。周鹿鸣已经在这里劳动了两个年头了。水县陶瓷业,渊源颇深,历朝历代,都汇集了不少知名的陶瓷艺人。许多外地窑工,也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本地有尚好的原材料和燃料资源,本可以大有作为,谁料明末一场兵燹,把数百年的陶艺积累付之一炬。解放后,由于政府支持,水县陶瓷才重整旗鼓,但在华北地区,已经与博山、唐山等地的陶瓷业相去甚远了。鹿鸣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装卸工人,没有参与产品的生产加工,但毕竟在厂里工作了两年,空闲的时候,他还到厂里的图书馆查阅了不少有关陶瓷的资料,所以对陶瓷行业已经有了不少了解。他隐隐约约认识到,水县陶瓷在修坯、施釉、烧成等过程中还存在诸多漏洞,如果稍加改进,也许能取得不小的进步。有了这些疑问,他就上网在线咨询了几个业内专家,自己的某些想法得到印证。一个装卸工人,下了班不休息,却研究起了企业管理层才关心的问题。在别人看来。他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对陶瓷业极感兴趣,来厂里只不过是偷师学艺的。其实两者都不是,鹿鸣只不过是好奇心和求知欲太强了而已。设若他不是在一家瓷厂,而是在某家女性用品公司,说不定他也同样会下一番功夫的。前些日子,他把自己对陶瓷产品生产过程中的一些疑问和看法写成了几篇不那么规范的论文,投给了厂里办的简报。不几天,他的稿件就被刊登到了显要的位置。烧成车间的陈功主任,看到文章后,找他谈了话,问他愿不愿意调换到他们车间,还答应每月给他涨一千块工资。鹿鸣没有答应。
鹿鸣的几个工友都对鹿鸣的选择很不理解。烧成车间的工作,好歹也是个技术活,比装卸这种纯粹卖力气的活要轻松多了。但鹿鸣有他自己的盘算。烧成线上虽然轻松,但每天却要比装卸组晚下班一个多小时。这样,他本就不十分宽裕的阅读时间就被大大的挤压了。他已经失去了就读大学的机会,再不能克扣自己下班后那几个小时的美妙时光了。
鹿鸣知道陈主任人好,对员工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虽然自己不在他所管辖的车间,平时在厂里遇见了,不等自己先开口,人家就主动打招呼了。也许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甚至连自己属于哪个车间也不太清楚,但他每次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让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不愿搪塞陈主任,就向他袒露了自己这小小的私念。让他想不到的是,陈主任不但没有丝毫不快,而且还答应把厂里闲置的一个小库房拨给他作宿舍。鹿鸣太高兴了,竟忘乎所以地搂住了面前的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使劲把他抱了起来。他终于不用再为看书写作的事情躲躲藏藏了。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离午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就向班长李虎子请了假,早早的跑回了职工宿舍。他脱掉衬衫,光着膀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了个痛快。不等头发吹干,他就兴奋地拾掇了起来。他的东西并不多,除过一套铺盖卷,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刷用品,剩下的就是他这半年新买的书本了。他把这些东西硬塞进了一个蛇皮袋子,一猫腰,就扛在了肩上。对一个干了两年装卸的小伙子来说,这点东西能算得了什么呢?他不顾肩上百十斤的重量,一溜小跑奔向了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小房子。
在靠近后山的一处低矮的屋子前,他卸下肩头的袋子,爬上了旁边的一个小土包,向四周眺望着。这里无论离车间还是职工宿舍,少说也有一里地,如果没有什么事,是不会有人来这打扰他的吧!?没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了。房后就是厂里的围墙,墙上有一个小门,而门上的钥匙此刻就在他的兜里。从小门出去,是两条并排流淌的溪水,沿溪往上走,就是后山。他想,如果每天晚饭后,都能哼着歌子到后山上溜上一圈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他从土包上下来,拧了拧小屋门口的水龙头,哗哗的山泉水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掏出陈主任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按了下门口的电源开关。灯是亮的。有水,有电,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把稍稍有些坏损的光板床翻过来,取出铺盖卷丢了上去。不久前门房老鲁还在这里住过,屋子里并不十分的脏。他打扫了下窗台和窗台下那张老旧的木桌,从袋子里拿出书本和洗刷用品放了上去,然后把事先买好的贴纸贴到了墙上。收拾好这些,再四下里看看,就有了家的感觉。他关上门,躺倒在了床上。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坚强的年轻人就要在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他尽力想把这里想象的美妙一些,堂皇一些。他闭上了眼睛。身子下面的破棉絮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他看见自己赤着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拉开装满食物的冰箱,然后熟练地取出一瓶凉冰冰的果汁,一饮而尽。他走进明亮如镜的卫生间,花洒下,热水哗啦啦地洒在了他身上…
鹿鸣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小屋的门就被敲响了。才刚搬进来不到一个小时,是谁不请自来呢?他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开门。班长李虎子站在门外,笑容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小周,你女朋友来找你了,就在男职工宿舍楼下,你赶紧过去吧,侯四他们几个都围着看了老半天了。李虎子头一回对鹿鸣这么温和,让鹿鸣感觉有些怪怪的。
“班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鹿鸣有些疑惑地说。
“你就别骗我们了,你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怕主任他闺女知道你不是单身了吗,”李虎子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看着鹿鸣,“这个姑娘可以主任闺女强多了,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真没想到,你小子平时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私下里倒还有这本事。”
鹿鸣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个时候会来看自己,至于主任那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已经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女儿,他连一句话也没说说过,不知李虎子怎么就把她和自己联系了起来。他不愿给李虎子解释太多,只好跟着他往职工宿舍那边走。一路上,李虎子不停向她打问这位尚不知是谁的姑娘的身份,还问他这位姑娘是不是哪家的官小姐。鹿鸣这才明白了,李虎子今天能对他如此温和,多半是因为这位来访的姑娘。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他的确不认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官家小姐啊。会不会是水芬小姨呢,他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做工又和自己相熟的女子,就只有水芬小姨了。水芬小姨虽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岁,但人漂亮,又长得年轻,虽然是位农村女子,但打扮一下,还真不比哪位官家小姐差呢!
他一边这么猜度着,一边往职工宿舍那边走。远远地,他就看见几个工友站在宿舍门口,不远处那棵老银杏树下,一个穿白裙子的高个女孩,正往自己这边看。一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沈琪。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之前上工时候穿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已经有些发黄了,破旧的牛仔裤,膝盖处对称的破了两个洞。他脸上马上火辣辣起来。真不知道沈琪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沈琪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他加快了步子,把李虎子甩在了身后。殊不知李虎子早已把目光从他这里转到了沈琪身上。沈琪看他走了过来,就冲他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慌乱地不知该往哪里放。沈琪倒是大方多了,递给他一支冰激凌,说,“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住,搬到别处去了?”
鹿鸣像没听见沈琪的话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面前的姑娘,又看看旁边脏兮兮的工友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接过冰激凌,有些不着边际的说,“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我确实有点饿了呢。”沈琪踮着脚,看着鹿鸣。
看着鹿鸣拘谨的样子,沈琪有点想笑,想不到都第二次见面了,这个大男孩还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到城里的店里去吃,反正我今天请了假。”鹿鸣见沈琪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有何异样,就渐渐放开了。
“去城里就算了,就在你们厂里食堂吃吧。”
“食堂人那么多,又乱糟糟的,怎么好意思让你到那里吃呢。这样吧,门口有几家柳溪菜馆,我们去那里吧。”
“那好啊。”
鹿鸣和沈琪并排往厂外走,几个工友在身后指指点点,李虎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虽然他知道工友们是误会了他和沈琪的关系,但他心里竟有了一点小小的自豪感。朋友们,让我们原谅这个年轻人吧,毕竟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呢!
水县瓷厂外有一排几十家小吃店,顾客大都是厂里的职工和经过的路人。离厂区较远的这家柳溪土菜馆,虽然口碑不错,但因为位置有些偏,鹿鸣和沈琪进来的时候,店里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两个人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鹿鸣要了两瓶啤酒,给沈琪要了一瓶果汁。一杯啤酒过后,鹿鸣已经完全放开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呢。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也没给我说一声。”
“我爸今天回奶奶家,我就跟着来了,刚好走到这,想起你在这里,就想进来看看你,让我爸先走了。”
“你真行,居然能找到我们宿舍来。”
“是门房的鲁大叔把我带到你们车间的,然后到了你们那,李班长又帮我喊你的。”
“你提前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你看我现在,脏兮兮的样子,也没啥好招待你的,你看我膝盖上这两个洞,是不是很艺术?”鹿鸣开始打趣起自己了。
“都是老乡,还有啥见外的。你这么忙,又累,陪我聊一会就好了。”
店老板认得鹿鸣,以前见他来吃饭,都是和他自己一个组的大老爷们一起,这次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相貌不俗的姑娘,不禁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对了,你刚还没告诉我,怎么搬出去一个人住了,那里离你们车间那么远,来来回回的多不方便啊。”
“你猜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小书虫嫌宿舍太吵了,不适合看书,才搬出去的吧?”
“你说得对,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躲在厕所或者被窝里了。现在天这么热,再躲在被窝里,痱子都要捂出来了。”
“你也真够不容易的,每天干那么累的活,下了班还能坚持读书。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太了不起了。你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保尔或者孙少平。不像我周围的那些男生,他们整天就知道躲在宿舍里打游戏或者斗地主。”
“也许如果我处在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也会和他们一样的,说不定比他们玩得还凶呢。”
“不会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沈琪有些严肃的看着鹿鸣说。
鹿鸣有些诧异的看着沈琪,没有说话。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感激面前的这位姑娘啊。他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一个每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装卸工人。每天带着浑身的汗臭和一群同样汗臭的男人们,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或者摄氏三十八九度的太阳底下,挥洒着同样的汗水。沈琪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话会让这个纯粹的小伙子铭记多年。每当周鹿鸣遭遇了挫折和屈辱的时候,他都会记起沈琪当初这句不经意的赞誉。
五月初的水县,日光温和,气温不冷不热。吃过午饭的周鹿鸣和沈琪一起沿着厂后的溪水,往小山上走。周末的时候,时常有厂里的情侣来这里散步,时间久了,溪边已经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沈琪开玩笑说,“也许世间不少的路都是被情侣们饭后的脚步踩出来的吧。”鹿鸣的脸就红了。这个文静的姑娘开起玩笑来竟是这么的肆无忌惮。鹿鸣又在心里暗暗的骂自己,你这个穷小子,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呢。人家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你却想出这般绝不可能的事情来。
也许是溪水的滋润吧,上山的路上,道旁生长着许多沈琪连见也没见过的花草。她不停的向鹿鸣请教,让鹿鸣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点的满足。鹿鸣毕竟是在农村长大,水县乡间的一花一草,他都大致叫得上名字。他得意的向沈琪指点着,“这是茜草,这是沙参,这是荆花,这是——”
“我知道,这是蓝羽花。”沈琪抢着说。
这座小山比较平缓,也不是太高。两个人不一会就爬到了山顶。山顶的最高处,是一块极大的山石,沈琪兴奋的跑了上去。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拂了拂乱发,就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
“你还记得《平凡的世界》里提到的那首《白轮船》吗?”沈琪笑着问鹿鸣。
“当然记得,”鹿鸣也爬上山石,站在沈琪旁边,用略带临沂味的普通话朗诵道,“有没有比你更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沈琪踮起脚尖,看着远方的村庄,田野,羊群,用甜美的声音应和着,“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从山上下来后,沈琪打车回了柳溪。鹿鸣也一路小跑冲向了自己的小窝。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不由的唱起了歌子。进门的时候,门房老鲁拦住了他,笑嘻嘻的递给他一个小箱子,说,“小周,刚才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个姑娘,给你留了个东西,你顺便拿回去。”鹿鸣有些纳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