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清辉冷,落地明珠寻不回。
万般皆错难回首,茫茫天地无所依。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场旅途。
他在路途中竭力奔跑,却快不过两旁街灯一盏又一盏接着熄灭的速度。
天空中没有星星、没有月亮,y鬱的压b感让人喘不过气。
在浓厚墨sej织而成的世界裡,他追逐着前方渐趋微弱的灯光,即使感觉汗如雨下、剧烈起伏的x口像要爆炸一般难受,仍不敢停下脚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奔跑,只是本能地害怕黑暗。
在他追逐灯光的同时,黑暗也在追逐他。
他怕。
怕自己一旦停下脚步,将被暗夜永远吞噬。
他听不到夏夜常有的唧唧虫鸣,只有自身紊乱的呼吸与渐趋错落的脚步声伴着冷冷风啸,不规律地参杂作响。
突然,一个踉蹌让他跌扑在地,他终於被迫停止前进。
倒地那一瞬间,他的手掌用力磨过粗糙并且佈满砂砾的地面,热辣辣感到一阵火烧似的剧烈疼痛。
但他顾不了这麼多,他只想赶快站起来,继续跑下去,逃离这一p绝望y影。
就在他奋力挣扎的同时,前方的灯光悄然隐匿。
当最后的光明不存,他瞪大双眼,伸出依然疼痛的手在面前挥了挥,却和瞎了一般没有看到任何景象。
他问自己──你是谁
该往哪裡去
方才,灯光的那端,是不是
有什麼人在等
月凉如水,映着冥世或虚或实的万物身姿,虽不如日光耀眼,却别有一番温柔婉约的风情。
皎洁月se洒落在大地上,远远望过去犹如遍地白霜。
他拎着一壶陈年花雕酒,独自漫步在荒野小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哼着歌、曲调与步伐无比轻快。
「小弟走夜路要小心吶。」
略带邪气还有点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背后骤然响起,他大惊之下立刻回身拔刀。
速度虽快,却是徒劳。
就在反应不及的剎那,一抹凄艷寒光穿透他的咽喉,由左至右挥洒出冰冷弧线。
利刃断颈,只在一瞬。
眼前的画面在短暂旋转飞扬之后重重坠落,他瞪大双眼,透过c叶隙缝仰望夺去自己呼吸的兇手。
那人一身白衣,乱翘的黑se短髮在夜风吹拂之下更加凌乱,细长的灰蓝se双眼微微瞇起,左眼下方的红se菱形印记如血一般凄艳。
同时,他也看到那人所持的兵器。
那是一把材质上好的腰刀,护手上刻有龙形雕饰,龙首怒目而视,龙身蜿蜒,足踏云彩,看起来威风凛凛,彷彿下一刻就要翱翔於九天之上,啸震八荒。
那人嘴角浅扬,单手一勾把即将随他的身躯一同倒落的酒壶轻轻巧巧接了过去,再随手拍开泥封,将壶身倾斜。
香醇美酒浇落在他的眼前,溅起点点水花,掩去最后的画面。
chou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年少时读书,读到这两句颇不以为然。现实生活中谁会吃饱了撑着拿刀斩水虽然意境上乘,但实际上做出这种行为真的很蠢。
多年以后,生命的歷练让他明白,诗侠想斩断的那种千千万万的无奈。
悲欢离合早已在心中匯流成河,曲折蜿蜒,无边无际,yu断难断。
那一年,他失去了义弟杜鹃。
千算万算,终究算不过天意捉弄。
劝退藺綵萱之后,沐騫正式收养驱妖者直系血脉的最后两个孩子。
长子石渊与狐仙荻鎏共生,情绪鲜少起伏,年纪轻轻却总是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沉稳感觉。
次子石帆遥常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观察世间万物,佯装安静的姿态藏不住眼底眉间隐约透露的慧黠。
两兄弟虽出於同源,个x却是南辕北辙。
驱妖者一族内斗败亡之后树倒猢猻散,数不清的人类与妖魔想上门算帐,面对挑衅,战或不战都令人为难。
为了避开人世尘嚣兵荒马乱,也为了让两个孩子重归平凡,沐騫与兄长商议之后,决定带着孩子隐居冥棣山。
眾人嘴上虽然不说,但青浬心中明白,沐騫其实也希望藉此让他暂时离开九迴苍峰这个伤心地。
先前他在冥世奔波劳碌j经磨难终於找到犬神的灵魂,却发现挚友早已陷入沉眠,若强行唤醒只会令其魂飞魄散。
苍柳在山洞中留信出走之后完全隐去踪跡,他甚至无法肯定徒弟的生死,只能从信上残留的气息痛心推断,他的得意弟子已经捨去人类身分,沦落为不容於现世的妖鬼。
九迴苍峰依然屹立,奈何人事已非。
羈旅天涯的青鸟,本不该在现世定居。
但当沐騫诚心邀请他一同前往冥棣山之时,他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蓬户瓮牖、家徒四壁、室如悬磬等等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最初的沐家。
第一眼看到冥棣的住处,所有人都傻了。
放眼望去只见一堆乱石杂c,毫无房舍。
面对眾人无声瞪视,冥棣把头一歪,不知能否算是辩解,说:「冥族崇尚自然,以天地为庐。」
「王子殿下,你叫大家跟你回冥棣山隐居,我还以为你起m会有一栋小屋子,结果咧」
沐騫双手叉腰连连摇头傻眼兼瞪眼,似乎对兄长的生活白痴属x感到无比绝望:「你看看只有一堆石头叠来叠去,比夜曇寒灯还荒凉你以为大家可以各自找一块石头上去躺吸收日月精华吗难怪娘不让我跟你住」
冥棣沉默半晌,再度说出令人吐血的答案:「为何这样说石头很平,可以躺没问题。」
「大人就算了,你叫小孩睡石头你不觉得这样根本是n待儿童吗」
似乎觉得人类弟弟此言有理,冥棣搔了搔头,思考半晌之后有些动摇地问:「会吗」
「青浬,拜託你帮我找一些木材和竹子回来。」沐騫果断放弃沟通,摀着额看起来非常头痛:「我哥不食人间烟火当山神当太久根本不懂人类的生活方式,只能靠我们自立自强了。」
「我」
莫名其妙被点名,青浬微微一怔。
一旁焰猫微露不爽的声音立刻强势介入:「我也可以帮忙啊不要在那裡营造两人世界」
「哪有啊我从来没有把妳排除在外,夜雨大美猫肯鼎力相助,在下感激不尽」沐騫立刻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叁焰夜雨转圈圈,一人一猫脸贴脸你蹭我我蹭你亲热个不停。
从那天开始,生活一口气忙碌了起来。
对满腹经纶的龙族少主来说,寻找可用建材不是什麼难事。
他从一些废弃的人类屋舍拆下尚能使用的部分,从竹林中寻找即将命终的老竹,不必像某些人类盖屋那样大兴土木,恣意滥伐。
对他来说,最难的是如何把这些材料东拼西凑组合成一栋屋子。
他是龙族少主,是风之使者,偏偏不是建筑业的能人巧匠。
听到青浬的疑虑,沐騫伸手大力拍拍x口,信心满满掛了一个感觉不太牢靠的保证,就要他去忙别的事。
於是,青浬与冥棣同心协力将竹子排列绑好,着手製成朴实的竹篱。
东翎戟的造型实在不适合劈竹子,用斧头他又拿不惯,确实费了一番功夫。
反观冥棣,他的武器本来就是斧头,斧柄还可以伸缩,劈起竹子来比他俐落许多。
冥族王储一本正经专心致志扬斧劈竹,那画面不知为何非常有喜感。
另一方面,沐騫借助双生神器与焰猫的力量,还真的轻轻鬆鬆就将青浬四处蒐罗回来的建材重新组合,以木材为梁柱、墙壁下方以鹅l石为基底;上方则以稻壳、稻桿等材料和黏土堆砌而成。
土法炼钢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还真的慢慢搭出一间小屋。
看着黑猫指挥叁尾焰龙化作实t搬运建材,青浬心中涌上无限欢乐,要忍笑真是不容易。
数月后,沐家屋舍正式宣告完工。
「嘿嘿天底下岂有我办不到的事」
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建筑天分,沐騫拍掉手上的沙土看着劳动成果,洋洋得意自夸起来。
但,其他人却无法这麼乐观。
──老实说,他觉得墙有点歪。
彷彿心有灵犀,焰猫率先说出与青浬所思相同的疑虑:「冥棣,你说说看,这屋子真的牢固吗」
冥族王储环顾四週,习惯x皱了皱眉,微微张嘴又紧抿成一条横线,最终还是很有兄弟ai,没说出任何打击沐騫的话语。
就在沐家完工后的第叁天下午,每当夏季必定登门拜访的颱风袭捲整个冥棣山,坠雨如瀑,狂风大作,声声凄厉,堪比狼嚎。
全新完工的屋舍面临严苛考验,很快就因为禁不起风雨摧残而濒临毁灭。
只见屋瓦一p接着一p被风掀起四处乱飞,乒乒乓乓像杀人暗器一般,见鬼砸鬼,见神砸神,猛不可挡。
房子裡没有一个角落是乾燥的,j乎都在漏水。
突然,土墙发出轰隆巨响,应声垮了一大半。
「我的墙我的墙我的墙我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啊啊啊喔不连最后的屋顶也要弃我而去吗回来啊」
沐騫大概是一时慌了手脚,居然没想到能用双生神器设下结界阻隔风雨,只顾着捧陶盆接水,像个被aiq拋弃的怨夫不断鬼叫。
冥棣见状,不由分说一巴掌拍向自家弟弟的脑袋:「你冷静一点」
夜雨见状,不由分说一巴掌拍向冥族王储的脑袋:「你才该冷静他快被你拍死了」
望了望躲在他身后避难的两隻小孩,再斜睨不像样的成人老妖组,青浬揉了揉太yx,无法遏止表情阵阵扭曲:「你们加油,我回冥世住j天再回来。」
闻言,沐騫立刻飞扑熊抱,深怕他一走了之:「不行你走了我怎麼办好朋友要共患难至少帮我挡风啊」完全忘记自己是青鸟族神器的持有者,挡风这种小事根本可以不求人。
最后,青浬无奈设下结界挡住狂风豪雨,终於结束这场集t智商下降的闹剧。
亲眼目睹新屋变危楼,眾人皆有深刻的t悟。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盖房子这种事,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冥棣兄弟忙着教养孩子,青浬就飞来飞去四处寻访能人工匠,以珍珠珊瑚等等龙族海域特產诱拐咳,僱用了一个建筑团队,并将他们接来冥棣山,稳扎稳打重新盖一间小小的木造平房。
原本沐家兄弟很担心青浬会把家產败光让龙王杀到现世来揍人,但很快就发现他们根本是杞人忧天。
此后,这栋房子伴随眾人度过温馨快乐的短暂时光。
庭院裡蓬b生长的芒c就像绿se波l,绿意葱蘢,生机盎然。
沐騫没有刻意把它们除掉,反而时时浇灌照拂,让芒c长得更加茂盛,j乎比人还高。
至於蛇虫之类的问题根本不必担心,有他这个龙族少主与冥棣山之神亲自坐镇,哪隻不长眼的敢擅越雷池
新春,緋寒樱骤然绽放,浅浅匀红,试手天工,点缀满山嫣红璀璨,有如少nv迎人甜笑。
夏天,满山蝉鸣伴着阵阵山风、伴着翠绿c叶摇摆唱和,共舞一曲悠然閒适。
深秋,芒花盛开如海上浮l,雪白花穗映着靄靄白云摇曳生姿。
每当此时,沐騫最喜欢站在花丛旁什麼事也不做,静静看着c叶随风低头。夜雨则喜欢趴在沐騫的肩上,伸出mao茸茸猫掌拨弄芒c,一点也不怕被割伤。
有时,邢薙会来找冥棣切磋棋艺,小情侣甜甜蜜蜜,沐騫总会识相找藉口带一g閒杂人等去后山溪边钓鱼,名义上是为晚餐加菜,实际是上成全自家兄长的两人世界。
冥棣与沐騫虽然知晓青浬和邢薙的姊弟关係,但看他对邢薙只称龙族王nv,彼此心照不宣,也就不曾在夜雨和两名小辈面前提起。
并非他把夜雨当作外人,而是因为他的身分终究有些敏感,现世的纷扰已经够多,何苦再添一笔
偶尔,閒来无事,青浬会抱着二胡端坐於后院廊下,闭目凝神,缓缓运起琴弓,轻揉双弦让凄婉乐曲伴着风声j织成无数悼念秋心,遥寄思念给挽不回的挚友与亲人。
后来,石渊年岁渐长,与狐仙融合的力量趋於稳定,为了不让藺綵萱注意到自己未死,也是为了不让青浬为难而踏上旅程,从此天涯飘泊,只有书信联繫。
再后来,冥棣与沐騫双双殞命,石帆遥也因年老命终。
或许是怕触景伤情,若非必要,邢薙不再踏足沐家。
沐家老宅j经翻新早已不復当年的模样,昔日沐騫特意留下的芒c在一岁一枯荣之间悄悄替换,也不再是当年他与挚友见到的灿烂生命。
时光已远。
往事难追。
他明知道世事无常,相聚必定离别,却还是忍不住盼望永恆。
他和夜雨从一开始的互看不顺眼相看两相厌变成同心协力守护故人遗愿,竟也相偕走过数百寒暑。
执着是苦。
但放眼红尘,岂有安乐净土
他寧愿苦,也不要追悔莫及。
每当颱风过境,他总会想起这段往事,想起那一张又一张的熟悉笑容。
记得愈多,心就愈痛。
就如凌九重所说,他什麼也保护不了。
与白泽决战当时,他心中燃起的熊熊怒火不光是为了迷路的人类灵魂,更带有被踩中痛处的愧疚与不甘。
──为什麼
为什麼他用尽全力,步步忍让,却还是让杜鹃的恋情从皆大欢喜变成你死我活
他知道,苍柳愿意放过藺綵萱不是矫情显示自己的宽容慈悲,而是不愿再让他左右为难。
为什麼
为什麼他明明知道,却还是选择让ai徒背负这沉重的一切
怀念的景象随着心念转动在一瞬间崩落瓦解,当故人的笑靨隐入黑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縹緲虚无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沉重的疲累感却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的血y都在叫嚣滚烫痛楚。
梦该醒了。
他不能困在这裡,不能一直回头看着逝去的一切,即使那些景象让他无比眷恋。
他必须带苍柳去找麒麟爷爷寻求庇护,然后该去夜曇寒灯找冥王把案情釐清,洗刷苍柳的冤屈。
他不能继续睡下去。
但不论他有多麼着急却始终无法从梦境中摆脱,就像在温水池中溺水的人,只能在温暖中不停绝望下沉却无能为力。
「青浬,你还是这麼喜欢逞强啊」
突然,微凉掌心轻轻盖在他紧闭的双眼上,伴随熟悉的声音响起,他的疲劳感与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你太累了,可以再睡一下没关係。我们兄弟建立的家,不会这麼轻易就被打倒。哥,你说是吧」
令人怀念的熟悉声音听起来带有一丝浅浅笑意,他j乎可以在心中描绘那张脸上总是随着笑容浮现的两个小小酒窝。
「嗯,你放心休息。」
不远处,与冥棣山同名之人一如既往温润平和的嗓音也随后响起。
意识不由自主渐渐涣散,青浬的挣扎很快就化作浮沫只能随l漂浮,徒劳无功。
「没事的,你要相信沐偃和夜雨。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骗人。
你当初也是这麼说,可是当我睁开眼,你和冥棣都不在了
青浬很想反驳,却说不出口。
他只能顺从地陷入更深层的梦中。
梦中,有杜鹃笛音相伴,还有苍峰爽朗的笑声迴盪在山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