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沉默时间过长,尼斯不安起来。他放下刀叉,考虑了一会儿,道:“如果您还是希望,我……”
陈鸥连忙道:“不!”这时他已经没胃口了,示意侍应生收走冷掉的牛排和两人的餐盘。片刻后,侍应生送上甜点和餐后酒,酥皮樱桃奶油派和附近特产冰酒,是尼斯的最爱,但对陈鸥来说都太甜了。于是陈鸥干脆把食物都推到尼斯面前,看着他很高兴地一勺勺吃掉派里将融未融的香草奶油。两人暂时中断了谈话。
陈鸥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确切地说,是在盯着尼斯。餐厅另一端的绿植隔断区站着一名侍应生,不断看着他们这桌,好几次忽略了自己服务那桌客人的示意。陈鸥知道学院餐厅侍应生一般是打工的在校学生,因此猜想是不是遇上了尼斯相熟的同学。由于他频频注目对方,尼斯觉察到了,望了一眼就立即收回视线,继续对付碟中食物,但脊背挺直了,动作也一下子优雅起来。
尼斯的变化不可能躲过陈鸥的视线。这下他真的惊诧了,又朝对方望去,恰好与对方视线相撞。真是个漂亮孩子,陈鸥想,俊秀,文气,但略嫌急切,气质上少了些从容洒脱。他似乎对尼斯有些意思,看尼斯的反应也不像不知道。但两人又似乎有什么别扭。
当时国内法律已经允许同性结婚,但公开身份的同性恋者会受到隐隐约约的歧视。作为一名基因研究人员,陈鸥明白性向与审美偏好等看似人的自由意志,根源却深植于基因,受遗传及外界环境等复杂因素综合影响,决定着一个人会选择什么样的终生伴侣。他对同性恋没有偏见。但再开明的家长,见到孩子要选择一条较为崎岖难行的道路时,总难免担忧介怀。
而且,他忍不住想,尼斯不会是因为这个男孩,才坚决拒绝离开学校的吧?这孩子看起来比尼斯老练成熟,尼斯入学年龄小,和这样的人发展阻碍重重的恋情,恐怕会诸多吃亏。他一面觉得自己十足十像个吃醋的父亲,一面控制不住自己地想:不知道安纳洛军事学院是否允许学生间发生同性恋情,如果曝光出来,说不定尼斯只好转校。这样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沉浸在自私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到尼斯已经用完晚餐,召来侍应生结了账,并熟练地给了小费。待他发现已经晚了,尼斯摇手制止他掏出钱包的举动,笑道:“这是我在学校打工赚来的钱,可不是你们给我的生活费。”
“在经济完全独立之前,你的一切花费,包括这餐饭,归根结底都是我负担。”陈鸥小小打击了尼斯一下,说,“得给你补补理财常识了,瞧你对金钱归属的可怜洞察力。”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伯第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脸色阴了下来。
“他是谁?”陈鸥在路上忽然问。
尼斯想假装不明白,可惜陈鸥已经停下脚步望着他,一副他不说就要掉头回餐厅的架势。他穿着一件双排扣黑色修身呢大衣,挺拔的大衣衣领高高竖起,用来遮挡夜间寒气。衣领阴影落在双唇上,看不清那里的表情,但衣领上方的双眸反射出路灯的光亮,饱含促狭笑意,让尼斯立刻投降了。他现在知道教授为什么对陈鸥百依百顺,这种姿态下的陈鸥简直能挖掘出一切秘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东西。
“我的室友。”尼斯竭力表达得若无其事,脸还是有点红,“我救的人就是他。”
陈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柔弱俊秀的男生,在男孩子中间极容易受欺负。那么尼斯是担任了他的保护人么?
“还有呢?”陈鸥追问。
尼斯不说了,嘻嘻笑着搂住陈鸥脖子。可惜陈鸥不上当,停下脚步说:“不用送我了,你回宿舍吧,我住在酒店,明天一早你来陪我用早餐。”
尼斯耍赖拉住陈鸥。陈鸥笑着甩开他。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尼斯只好承认:“我和他闹崩了,今晚我得去您那儿住一晚,免得见面尴尬。”
于是陈鸥听到了关于一件海豚皮大衣如何被赠与又如何遭退回的故事。他咀嚼着这个故事,谴责地看着尼斯,说:“他母亲的遗物!”
尼斯强调:“海豚皮!”
陈鸥叹了口气,不再强迫尼斯了,允许他陪自己回酒店。
在从学院到酒店的十字路口,一个人静静站在阴影里,似乎等了很久。
当时陈鸥正在讲述尼斯离家后家里发生的事:教授成天躲在书房不知道干什么(尼斯插话说“可能是写回忆录,老年人不敢照镜子,就通过写回忆录来美化自己”,被陈鸥打了一下),马丁又开发了几款新饼干,杰西卡来信说她怀孕了。两人聊得很开心,几乎错过了阴影里的人。
伯第拦住了两人。
经过陈鸥批评,尼斯现在知道他的举动有多伤人了,但一点都不想道歉。他尴尬地看着伯第。此刻陈鸥自觉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了私语空间。
伯第递给尼斯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说:“送你的礼物,我不会收回。”他加重了语气,挑衅地望着五步开外的陈鸥。
由于伯第的语气和举动都格外坚决,尼斯不得不接过袋子打开。一开始,他没有看清里面是什么,就走到路灯下面察看究竟。这样便离陈鸥近了,于是陈鸥也看清了里面是什么。
一件被剪碎的皮大衣,还能看到残存的领子和衣兜。
尼斯深深感动了,说:“哦!”
陈鸥酸溜溜地想,真搞不懂这些恋爱的孩子,拒绝接受同类的完整尸体,却肯接受被肢解的尸体做礼物。
☆、第 22 章
尼斯在酒店大床上打滚。陈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警告说:“再折腾,我就把你赶回宿舍去。”
尼斯接受了伯第要和他修好的坚定心意。他和陈鸥都是孤儿,主动毁掉亲人遗物对他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使是为了赢取友谊,或者爱情。伯第的情谊重得让尼斯有些应付不来。
他向伯第道了歉。由于他的莽撞,友人失去了一件永难再得的珍宝。说老实话,易地而处,尼斯情愿失去所有人的友谊,来保留一件血脉亲属赠予的礼物。
“也许……不是所有人。”尼斯不确定地想,望着沙发上的陈鸥。他刚刚沐浴完毕,浴袍的带子松开了,露出对于黄种人来说偏于白皙的脖颈与胸膛,热气蒸腾下的双颊微微泛红,正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副头脑放空的悠然姿态。
自从尼斯懂事之后,他眼里的陈鸥好像就没变过;教授一年衰老更似一年,管家马丁也从不爱说话变得唠叨了,但陈鸥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不管什么时候尼斯想起他,脑海里浮出的人影总是身着一件实验室白大褂,身材挺拔,双手插兜,眯着眼睛对自己微笑。
尼斯一下子跳到沙发上,双手搂住陈鸥脖子。陈鸥被他闹得只好睁开眼,顺手啪地打了他屁股一下。
这是他向来做惯的动作,用来惩罚尼斯不听话。尼斯却如被火烧到了一般,连忙捂住屁股,说:“不要碰!是男人都会有反应!”
陈鸥双眼瞪得老大,骂道:“你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陈鸥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教授。陈鸥对尼斯比了个警告的手势,接通电话。屏幕上的教授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问:“你何时回来?”
陈鸥告诉了教授王容的提议。尼斯听到和自己有关,安静下来,偎在他身边听着。
教授简洁地说:“你问问尼斯,我建议可以答应参加项目。”
陈鸥看了一眼尼斯,尼斯正在冲他拼命点头。他一阵头痛,道:“项目危险性很高。”
教授加重语气道:“你得认清现实,陈鸥。尼斯具有那样的智力,又有那样的幼年经历,他不可能走上我们的科研道路。他身体强壮,聪明过人,这样如果都还不能安全通过训练项目,那这个项目早该被关闭了。”
陈鸥知道教授说得对,但他心里很不舒服,好像摔断腿之后所有人都轻描淡写告诉他“喝杯开水就好了”,于是他用沉默表达关于一个痴心父亲被忽视心情的抗议。
教授又道:“何况尼斯呆在军队对他自己也有好处,起码那是路易斯集团多年来一直想渗透而未能如愿的领域。路易斯集团为了拿到瓦根第在研究所的股份已经要疯狂了。琼斯警官已被调离这个案子,我猜是路易斯集团的手脚。”
这些天来陈鸥一直没和琼斯警官联络,还不知道她的最新情况,闻讯吃了一惊。但教授也不清楚究竟,只道:“你最好尽快回来。而且,研究所的工作有了新发现,需要你回来主持。”
挂断电话后,陈鸥沉思起来。尼斯建议:“联系一下琼斯警官?”
联系是必然的,但不能在这里。陈鸥找出王容的名片,接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屏幕上的王容听到陈鸥的请求后并没有显出诧异,而是提醒:“加密卫星专线非常昂贵,再加上军方的秘密寻人服务费用,最后花销会让你吐血。”
陈鸥说:“我一个朋友遇到了麻烦,我必须尽快找到她。”
陈鸥猜得没错,王容确实拥有动用加密卫星通讯线路的权力。琼斯警官的电话装有警局专用gps定位系统,王容很轻易找到了她,拨通了电话。
琼斯警官的面容在一面墙宽的屏幕上亮起来,陈鸥看着王容。他们使用的是学院应急状态秘密通讯指挥部,来电全部被转接到墙上显示屏。王容丝毫没有应该给他们留出私人谈话空间的觉悟,自在地点燃了一根烟,靠在墙上看着显示屏,像是在欣赏最热的连续剧。
琼斯警官脸皱巴巴的,眼圈通红,情况很不好。她惊讶地看着陈鸥,问:“你怎么会有……权限?”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接通这个电话。她现在谁都不想见。
王容懒洋洋地插话道:“女士,租用这条线路的费用非常高,我建议你们尽快进入主题。”
陈鸥很感谢他插了这么一句,否则即使出于礼貌,他也势必要先问候琼斯警官的近况。但看她的模样,显然十分一言难尽。他问:“琼斯警官,你在朗斯罗市的调查如何了?为什么会被调离这个案子?”
琼斯警官掏出纸巾,擦了擦鼻子,道:“我查到瓦根第被迫辞职离开路易斯集团的那起事故中,他当时并不是负责人。”
陈鸥沉思道:“这么说他是为别人背了黑锅?这可不像他。”瓦根第脾性易怒,急躁,睚眦必报,他有深刻体会,实在无法想象瓦根第会心甘情愿吃这么一个大亏。
而且,瓦根第后来和教授闹僵,研究经费几乎都来自路易斯集团赞助,尽管一年比一年少,可也证明瓦根第与路易斯集团关系并不坏。但如果瓦根第被迫代人受过,按他的脾气,怎会心平气和地接受来自路易斯集团的赞助?
王容冷眼旁观,见琼斯警官一句话就让陈鸥陷入沉思,问:“您查案时遇到了什么事?”
琼斯警官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很丢人……我遇到了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白领,没想到竟是路易斯家族成员……上司认为我不适合再查这个案子。”
王容和陈鸥沉默了,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一名年过四旬的婚内出轨女性,很明显她的职业前途出现了不妙兆头。也许归咎于“中年危机”是个好主意?
幸好琼斯警官是个很坚强的女性,没有指望这两名年轻人给自己恰到好处的慰藉。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她主动转移了话题:“我查到了瓦根第在路易斯集团时的研究题目,很长,我看不懂,偷偷复制了文件回来给你。”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很长的题目列表。子屏幕上的琼斯警官很期待地看着陈鸥,弄得他真不忍心告诉她,她搭上职业生涯的这次调查注定得不偿失:这些都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药品研究项目。
出于尊重和礼貌,也出于同情,他没有立刻说明,而是从头到尾详细看了一遍。王容问琼斯警官:“你在查案时发现路易斯集团有什么异常么?我是说,某些事件,在那之后你俩关系忽然大进一步之类的事件?”
这种拙劣的暗示几乎可说是明目张胆的侮辱了。琼斯警官没有发怒,她像瘪了的轮胎一样无精打采,毫无神气:“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正在测试数据。那天我去另一个部门借胶棒,听到里面的人说,其实临床试验可以用十六年前的数据……我进去他们就不说了。”
现在提出的新理论要用十六年前的临床试验数据检验?陈鸥思考,蓦地,他在屏幕上发现了一点东西。
“你把文件放大,对,就是这么大。”
文件内容全部是希腊罗马字母和阿拉伯数字。陈鸥要看的不是它,是文件名。
project_pygalion_ad_2016_pass_日期
日期是十六年前的。这个文件名称编码对别人毫无意义,但在瓦根第实验室待过一段时间的他来看,含义十分清楚。
皮格马利翁项目临床试验第2016次实验结果,符合预期,通过检验。
皮格马利翁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他雕刻了一具人像,疯狂地爱上了她。最后爱神怜悯他,把人像复活为真人,成为他的妻子。世界各族都不乏神造人的传说,但皮格马利翁是凡人,却造出了自己同类,这是很少见的。
什么样的基因研究会取名叫皮格马利翁?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陈鸥觉得这个数字很熟悉,跟着他想了起来。十六年前,瓦根第的孩子出生。
陈鸥问琼斯警官:“你要被中断工作多久?”
琼斯警官道:“起码半年,也可能一年。”她忍不住抽泣了一下。她背负着沉重的房贷压力,还要送孩子上大学,比以往哪个阶段都更加需要钱。
陈鸥道:“去找一个人,让他负责你的安全和生活,把你藏起来。你了解到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琼斯警官担心地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