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将老桂下一圈的地挖了个遍, 锄头触到硬物,唇边带了点笑意, 道:“原来真有酒。”
风寄娘叹气:“郎君总是生疑,奴家岂是信口开河之人?”
雷刹刨出酒坛, 拿手抹去泥土, 一掌拍开泥封, 清冽的酒香扑面袭人,熏得人晕陶陶生醉,不由赞叹:“果然是好酒。”
风寄娘在一张老旧的食案上摆开两只瓷碗,一碟香豆,道:“可惜无肉, 郎君将就。”
雷刹拭净坛口,倒了两碗酒, 酒色如水,酒烈如割, 过喉留香, 入腹火烧, 又赞一声:“好酒, 不知是哪家的酒?”
风寄娘笑道:“风家酒, 别无分店。”她略有得意,唇角与眼尾扬起一点,绯红的胭脂醉在那抹笑意里, 比酒还要醇烈。
雷刹执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烈酒涤尽心肠, 怀里似揣了一团火,烧得血液沸腾:“此酒何名?”
“何年。”风寄娘道。
雷刹抬眉,摇头道:“不好,矫揉造作,不配好酒。”
风寄娘笑:“郎君取个好名来。”
雷刹道:“就叫好酒。”
风寄娘掩唇大笑,为他又了斟一碗酒,亲手奉上,雷刹接过又是一口饮尽,刚要说什么,只感酒气上冲,入太阳穴到头顶心,脑中昏昏,醉意泛滥泥沼似得将他整个吞没,直至没等顶,要睡不睡前,唯有一念:又着风寄娘一道。
风寄娘看他软软伏在食案上,黑发衬着玉白的皮肤血色的红唇,执碗尝了一口酒,自语道:“好酒岂有不醉人的。”
冬来寒风有刃,风寄娘进屋取过一件厚披风,盖在雷刹身上,又将风炉移近,笑道:“不知副帅梦中几年。”
.
雷刹恍忽间似已辞了风寄娘骑马返家,山脚孤坟处,扮作未亡命的女鬼在那呜呜哀哭,上前拦马,问道:“郎君何往?不如到奴家屋中小坐?”
雷刹暗疑:她怎得不怕我?拍马前行,不去理会。
女鬼哀泣:“郎君怜我,冬夜衾冷,窗台结霜如雪……郎君……郎君。”
雷刹将女鬼撇下,进城回家,裴叔在门前扫尘,见了他眉开眼笑,赶忙上前为他牵马:“天寒地冻,郎君快进屋,娘子煮了一壶热汤。”
“娘子?”雷刹疑惑。
裴叔笑起来:“儿行在外,不母则忧,娘子担心郎君没带厚衣,□□叨着天要下雪怕你受寒呢。”
雷刹抬头看天,果然灰沉沉的,像是有雪。奇怪,甫入冬便要下雪?须臾,他脸上一寒,几点雪花飘飘然然地空中飞落,落在他的脸上化成一点冰水。
裴叔吃惊,催道:“郎君快进屋,屋中点着火盆。”
雷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暴戾的情绪,种种古怪,定又是风寄娘所为,他记得,他好像醉了?随着裴叔进院,一间屋门窗虚掩,明亮的炉火透过纸窗,进得屋中,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跪坐在那熬着一锅浓郁的姜汤。
她眉目与裴娘子仿佛,体态清瘦,一手执勺,一手托着糖罐,刮着罐底,叹道:“赤糖价高难得,无祸喜甜,竟用完了。”她听到推门声,转过头看到雷刹,眼眸中迸出难掩的惊喜,“无祸回来了?外面可冷?快来,阿娘为你熬了姜汤,放了好些赤糖。”
雷刹的手悄悄移到刀柄处,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妇人。
“怎不说话?”妇人起身笑问,拿拂尘掸去雷刹身上的尘霜,唠叨道,“在外办事可还顺遂?裴叔道有女娘邀你赴宴,私会总是不好,若你心仪,阿娘与阿姊商议,抬礼作聘定下亲事可好?唉,月月年年的,流水般,无祸竟也到了娶亲的岁数?衣服冰人,外头可是下了雪?快来吃碗热汤驱寒。”
雷刹心念电转,几番犹疑思量,终是将长刀解下,搁在一边。坐在案几前,接过妇人送上的姜汤,热气扑在他的脸上,嗅到温辣的甜味,他吃了一口,暖入心扉。
妇人笑盈盈地跪坐在他对面,慈爱地看着他将一碗姜汤饮尽,追问:“可是放少了赤糖?”
雷刹深知自己不过入梦,眼前这个妇人不过虚假,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
妇人得到回应,满心的欢喜,柔声道:“无祸歇歇,厨下炊好饭,再唤你。”
雷刹不知怎的,真的伏案而眠,妇人看他睡去,伸出微凉柔软的手,小心地将他颊上的几根发丝抿回鬓边。
她便这么守在一边,笑看着他,似是这样看着他直到永久,亘古不变。
.
风寄娘侧着头,看着睡得正酣的雷刹。他生得过于俊美,过于凌厉,他全身都是锋刃,像冬日最凛冽的寒风,吹进骨缝中,冻得人发抖。而现在,他好看的唇边带着轻笑,呼吸带着酒味,也许,他被酒泡得整个人都软了,也许,他正做着一个好梦。
叶底的虫蚁,借着一点的遮挡,便得心安。
风寄娘就着如许美色,与冷月对饮一口酒。
雷刹醒来时,微暖的阳光透过回廊落在他的身上,拉了拉身上的披风,甩掉脑袋上的一点昏倦。他醉了,做了一个梦,不记得梦到什么,只记得是一个好梦,以至于他懒得与风寄娘计较,倚着凭几,看轻风吹落一地的金桂。
“郎君酒醒了?”风寄娘将坛中的酒,分成几壶,塞好瓶塞,戏谑道,“是奴家的不是,不知郎君量浅,竟是醉了一晚,这酒便作赔礼,还望郎君笑纳。”
雷刹接过酒,难得心平气和:“我自醉了,与你何干,不过,好酒难得,我厚颜收下。”
风寄娘低眸微笑:“郎君应有好梦。”
雷刹想了想,昨梦只余一个尾巴,要去抓,它已遥遥飞天,只留一点余味一点遗憾,他道:“确实是好梦。”梦到什么,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梦罢了。
风寄娘遗憾道:“郎君数次来,都不曾见到寺主,今次又错过了。寺主接了不良帅的邀约,去了徐府。”
雷刹诧异:“归叶寺与徐帅相熟? ”
风寄娘点头:“正是,他们乃知交好友。”
“徐帅有邀,是友邀还是为着公事?”雷刹问道。
风寄娘反问:“上次托副帅查的事可有了眉目?”
雷刹把玩着酒瓶,忽笑:“风娘子还不曾告诉我为何要查齐府三十余人的生辰八字。”
风寄娘想了想,终答道:“奴家也不过忽生的念头,无凭无据无缘由。人有轮回,过奈何桥,饮一碗孟婆汤,再入凡尘数十载,除非另有变故。先前侍郎府命案,寺主发现老夫人身过魂消,似有将她魂魄攫去,不让她入轮回道。齐府三十多人,同样魂分魄散,奴家虽知他们是被怨尸吞食,仍心存侥幸,看看可有牵连。”
雷刹从怀中取出一卷绢纸,道:“我托了十一郎去查,齐府三十多人的生辰八字,有二十多人可查,其中还有出入差错,另十许人,不可查。”
“多谢副帅。”风寄娘接过纸卷,解开细绳,一目十行看过,放下名单,深锁眉头。
“可有蹊跷异样?”雷刹问道。
风寄娘重又拿起名单看了看,道:“其中有一下仆唤阿大,与李老夫人出生时辰相同,只是,他们一个年逾古稀,另一不过二十几许。”
“人之魂魄拘去有何用处?”雷刹又问。
风寄娘轻笑:“郎君这话如同在问:人之性命有何用处。”
雷刹也知自己问得可笑,道:“年纪不同,出身不同,京中百万人,同一时辰出生者不知繁几,算不得怪事。”
“副帅言之有理。”风寄娘叹气,将纸卷弃到一边,“不过,奴家心中却放不下,总觉里面有几分怪异。”
“同时辰出生者其数为巨,魂魄消散的怕是不多。”
风寄娘一个激灵,想起什么,道:“副帅稍侯,我推一下他们原本的命数。”
雷刹点头,在旁静坐。
风寄娘点了一炉清香,蒲盘上阖目打了个莲坐,烟雾聚又散,绕身几匝,渐凝成命盘状,天干地支、十二时辰,星宿五行依稀可见……饶是雷刹自持冷静,也不禁惊叹奇妙,坐那看命盘轮转变化,风寄娘隐在雾中,身形渐渺。
风寄娘究竟什么来历,众生皆有来处,她又来自何处?雷刹暗问。
一炉香烬,轻烟散去,风寄娘缓缓睁开双目,道:“怪哉!”
“如何?”
风寄娘满满的疑惑不解,答道:“好生奇怪,李老夫人与罢,阿大也罢,他们都是命数耗尽而亡。”
雷刹轻咳一声,没听懂,问道:“何解?”
“李老夫人死于毒杀,阿大死于怨尸摄魂,都属死于非命,然而,她们本就命尽,命中注定要死于此时。”
“风娘子是说:李老夫人就算没人下毒,她也到了数寿?阿大没有怨尸夺魂,也注定将亡?”
风寄娘点头:“不错,好生奇怪。”
雷刹问道:“或许,老夫人命数中便是死于毒杀?阿大命数中死于怨尸?”
“不对,老夫人之亡,还可道是命定,但死于怨尸夺魂绝非命数,怨尸本为异数,不入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