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熙睁开眼时,瞬间便被黑暗中茫茫风雪模糊了眼睫,忽如其来的寒冷和烈风令他睁不开眼,徒劳地皱眉向后退去,却发现自己正被揽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飞快穿行于昏暗的冰暴之中。
君子如兰,扬扬其香,麒麟玉上正是如此香味,曾几何时,他也是衣袍染此香。
尽管文华熙只疲惫地眨了眨眼,紧抱着他的男人还是立刻便察觉到他醒了,这种默契在文华熙注定短暂的一生中不会再有,如此雪夜,却温暖得让人觉得讽刺:“眼下两界结界动荡,天气更加恶劣,我们得等放晴才能穿过雪庸关。我的人马在边关魔王行辕处暂避,狴犴宗女忙于国内诸事,一时管不到这里。”
他不是会对早被利用完毕弃之如敝履的旧爱细心解释的人,文华熙感到身上的披风被拢得更紧了一些,心头却忽然一阵惊怖。待要挣扎着开口,却被一双赤裸而冰凉的手拂住了眼睛:“不要说话,你现在……经不起这里的风。”
那双手为他披衣,指尖却已冷得结了青蓝寒霜。文华熙忽然发现自己已听不出玉肃的心绪,只是直觉有祸事已然发生——
被押送来时他靠在某个粗心大意的魔怀里,将要油尽灯枯之时又被始作俑者细心包裹,风雨如晦,他不顾劝阻睁开了沾满雪花的洁白长睫,眼眸中映衬着不远处行辕营帐灯火,竟有了几分鬼火般可怖的热度:“夕琼呢。”
话一出口,他便连连咳嗽,衰微的喘息声在风雪中飘摇可闻,却还是死死地抓住了麒麟臂膀,只恨不能生出白骨,刺进他心里去:“夕琼呢?!”
玉肃绷紧了下颔,没有答话,耳闻他咳嗽不止,更加快了脚程。方才狴艳的利器也刮伤了他,血迹斑斑点点洒在冰面上,很快又被呼啸风雪掩去。
他拥着文华熙,三两下轻如飘鸿地落入行辕,打扮成魔兵的神族部署立刻下跪行礼,他轻撇下颔:“免了,立刻把主帐收拾出来。”
“这……启禀将军,主账已经安置好了,随时可以住人。”
麒麟眉头一皱,文华熙孱弱的手指还不屈不挠地按在他臂膀上,他却只做不经意,任怀里人喘得背过气去也不肯在风雪交加时回答:“那就多添几盆炭火,要快!”
未免惹人猜疑,他此次是轻装简行而来,只扮作普通兵士,并不曾冒险使用主帐,眼下却是顾不得了。
他几乎是捧着他的大皇子入内的,像对待一件易碎玉璧。炭火“嘶嘶”之声在风雪中烧得很快,烧尽了他们深深浅浅的足迹,似鸿爪雪泥无留意。
又谈何归去呢?
玉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见主帐竟早已是灯火通明,温暖舒适,还铺了一大张熊皮,虽然多疑警惕,此刻却也暂放,只顾抱着文华熙在火炉边,二话不说便点了他四肢,剥下衣服替他擦。
文华熙笑了:“不回答,你是怕我急怒攻心,直接死在外面?”死在火边又能怎样,一样是异乡。
玉肃手下不停,像对待普通伤兵般规规矩矩地擦拭过文华熙身上因虚弱而渐渐暴露出的伤口,只滚动了一下喉结:“夕琼姑娘护主而死,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
文华熙缓缓点了点头:“哦……”他又呓语般恍惚地“嗯”了??骸澳阒?溃磕惚撑盐沂笨上牍??晕矣卸嘀匾??阌侄晕矣卸嘀匾????br /≈
原来五脏六腑生疼到极处,竟是一股酸楚的无力。
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听了,一切春花夏柳,一切冬雪秋月,世间所有,他已不想看了,不敢求了:“这些伤痕,你既然不怕……我走之前倒想问一问,亲眼看着我的骨头被活剜出来,你是很痛快吗……?”
“如果你真的快活了,我倒想求求你,分我一点快意……我真的,真的……熬不住……”
良久,文华熙感到自己肩窝处凝起点滴温热的水迹,他模糊地想,麒麟将军做事如此周到,应该已经擦了,哪里来的水滴?
听上去滴滴诛心,倒如缓慢流血一般。
一片温热的唇贴了上来,竟是不由分说地开合着去吮吸他周身不堪伤痕,些微皲裂的嘴唇抚上伤疤间薄薄的白痕,竟痛楚得有如剜骨之刑罚,再度临身。
见他不住抖着下颔,麒麟又一把扯下他身上的环锁链死命摔进火里,攥着他三千白发将人牢牢贴进怀里,眼睛紧闭也挡不住眼泪,语气却仍是冷然:“我做过的最蠢的事就是这样对你,但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故土。这里不值得你粉身碎骨。”
“你后悔了?”
“我只后悔我不能亲下手杀你。”若能给他一个痛快,也好过亲眼看他如此,这凌迟之苦,竟是报应己身。
麒麟勉力压抑下喉头的一口血,眼眶通红却仍狠戾如狼:“我曾经说过要护你周全,剜骨在所不惜,如今……是报应。”
“你最蠢的事,是到了现在还没有扼断我的脖子,再把尸体烧成灰。”文华熙四肢被点住穴位动弹不得,只能借如此亲昵姿态靠在昔日枕畔人耳旁,昵昵低语。其实这样倒也替他找了个好理由,于情于理他都该挣扎的,只是如今他已没有心力抗拒。
玉肃分明作乱之心不死,大约是如愿以偿地以铁血手段安定了国内,才放心地来魔族暗中窥伺。直到刚才他还有杀了狴艳再度引起动荡的意图。
他本就是要魔族大乱,只不过眼下狴艳决心坚定,再争执下去两界地界崩毁更无好处,才不得不妥协。
玉肃没有否认,只平淡道:“前魔王没死,他在王都内逃不过追捕,魔将祝火家族世代驻守边关,也有自己的行辕,想必会掩护他暂时逃向这里。”
“我会杀了他。”
文华熙阖眼淡笑,嘲嗤之意连自己也觉不堪。是盖世英雄总得提一个魔王的人头回去向满朝文武交代,还是因为某些私情上的理由?
无论哪样,面前之人都比凶荼可杀千倍万倍。
若凶荼真的未死,文华熙无言地想,自己倒宁愿死在他剑下还了此报,也好过死于麒麟玉肃这令人窒息的“浓情蜜意”里。
两人一时静默,心事各自难堪,千疮百孔不堪解释,却只感四周一阵风寒,竟是有人大刺刺掀了帘子走入门内:“要我说,大将军最蠢的地方就在于,每晚看哥哥你被那蛮子肏得哭叫失神,现在却连再上你一次的胆量都没了!”
玉肃在冷风灌入的瞬间便紧紧搂住了文华熙,耳闻来人,两人俱是浑身一震,文华熙连连颤抖,无声自嘲,玉肃却是细心地将他放妥在床上,先为他垫了特意准备的安神软枕,才握着腰间刀刃烁然起身:“微臣不记得曾允准陛下以身犯险,亲来此处。”
“好说,好说,虽然他已经破烂得不配我叫声皇兄,总归还是我的哥哥。黄泉路上,我总要不辞辛苦来送一程。”
文华蕴笑眯眯地走了进来,大摇大摆倒是惬意得很,只穿着一身写意白衣,发上覆满霜雪却一丝颤抖也无,仿佛被某种狂热执念刺激得不知冷热。然而除却眼中浮浪之意,他看上去完完全全便是从前的大皇子。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低眉顺目,面带僵硬微笑,赫然是完成了任务的乌罕。
玉肃一看到此人,瞳孔便遽然紧缩,腰中刀刃更是寒光一闪攥在了手中,吓得乌罕连连龟缩肩膀,向文华蕴身后躲去:“眼下朝中无人,陛下还请连夜速返,切莫被小人所误。”
眼见乌罕明明一脸惨白无神,面无表情却躲着畏如蛇鼠的动作,好笑之余又令人心生不安。文华熙已懒得看两人在自己面前做这场戏,尚且能看出他心中怨毒,这两人精于此道,更该早早飞鸟尽,良弓藏。
然而文华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所有人都不痛快,夸张地拍了拍乌罕的肩膀,泠泠然愉快笑道:“朝中无人?将军的人马不是牢固得很嘛,朕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溜出来的呢!”
“将军要心狠手辣,也不用当着心上人这么明显,怎么?见这奴才有幸一亲芳泽,任意玩弄,事后倒起了杀心?”文华蕴那同乃兄一般轮廓优美的薄唇笑吟吟开合,吐出的字句却比炭火更烈:“真不像个男人。”
文华熙如古井无波般的心倒有些纳罕,看来两人并没有像文华蕴期盼的那般厮混到一起,而是各怀鬼胎,想必国内还有一番动乱。
凝神静气之间,他竟荒谬地觉得,比起这个弟弟,他宁可让麒麟就此稳稳当当地待在王座上。
玉肃早已习惯文华蕴阴沉脾性,只不言语,蓄势着要一把将人拿下押送回国。他最顺手的傀儡却轻巧转开了他的步子,拍了拍熊皮嫌弃道:“真臭,想必那个蛮子身上也是这股腥膻味?哥哥,他日夜拥着你缠绵的时候,你是怎么忍受的?”
他看似天真,满怀最诚挚的好奇,竟是不顾玉肃瞬间出鞘的利刃向自己逼近,一把拽着文华熙的长发,搂着孪生兄长,在那毫无血色的薄唇上用力咂了一口——
玉肃的刀当即便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本可以伸出手指格挡,却只顾“啧啧”连声地抚摸兄长的脸庞,眼中似假似真,倒有几分少时思慕:“哥哥,我终于和你不一样了,现在我贵为九五之尊,人人称颂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