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她那个状态……也没什么继续活着的意念。我跟叶飒算跟她比较熟的,这姑娘人不错,至少工作上很努力,肯用心,摄影也真挺棒的。姜闯一心栽培过我,我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把人家留下的未婚妻介绍给同性恋形婚?你这是报答还是报复?”沈郁翔不以为然地夹着菜。
“这么跟你说吧,我听姜闯他爸的意思,是她自己恐怕很难好好活下去,就算她愿意活着,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搞不好就要判刑。可是,要是她怀孕了可能就不一样……你结婚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
沈郁翔骂了句脏话,这才反应过来:“一石二鸟啊,你能想出这主意,可真是缺德到家了!”
“承让承让,你说一举两得多好。”
两人不再说话,仓促吃完饭,黎嵩要把打包的食物给宝心送上去。沈郁翔想了想说:“那我也去。”
老式住宅楼阴暗逼仄,两人顺着黑洞洞的楼道爬了几层,到达一扇黑漆漆的门前。黎嵩抬手敲敲门,没人反应,他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开了。
“宝心?我进来了。”屋里没开灯,黎嵩也没敢贸然找开关,小心地喊着她的名字。
天已经擦黑,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外面深蓝色的天,他这才发现窗台上坐着个东西,以天色为幕布,露出一个犀利的剪影。黎嵩松了口气,至少这人还活着。
“啪。”室内突然亮了,沈郁翔在墙上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开关,黎嵩回头瞪着他,发出责怪的咂舌声。
窗台上那个人随之看过来,视线落在他们前方,虚无地停在那里。她既不意外也不惊讶,既没哭也没面露悲伤。与其说面无表情,倒不如说神态平和。
就这淡淡的一眼,却着实让沈郁翔吃惊,他差点失声喊出来“阿河”。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过去叶飒和黎嵩会觉得这个女人像阿河。原来人本质上的相似与相貌外形或者性格都无关,那是一种灵魂深处贯穿的东西,只会通过无意识的反应、动作和表情等等流露出相似之处。多少次阿河独自发呆的时候,被他出声叫醒,都会流露出这样平和而温顺的表情。那就是他对这个世界逆来顺受的态度,是他内心的柔软善良造就的一种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似乎不管世界如何对待他,他都会一如既往地温柔坚定,内心深处永远固守着自己的原则,这正是沈郁翔最爱他的地方。
可是,这个女人刚刚丧偶、刚刚牵扯进一桩人命官司,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
黎嵩问得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一阵沉默后,宝心移开了目光回答:“我很好啊。”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飘渺,反而很坚定,让人觉得她所言不虚。
黎嵩把食物放在桌上,不知道从何说起,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节哀。”
宝心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转了个话题:“学长,谢谢你保我出来。”
“呃……是他给的钱……宝心,你还记得他吗?”黎嵩借这个机会把沈郁翔推了出来。
宝心朝他偏偏头,但并没跟他对视,好像正在极慢极慢地搜索自己的记忆:“哦。上次就是你替我付账,这次又麻烦你了。”
“你记得我?”沈郁翔很吃惊。
她没回答,重新看向窗外:“太晚了,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不用我陪你吗?你现在这个状况,我不放心。就算是为了姜闯,你……”
“姜闯死了。”宝心说。她的语气就像是陈述事实,好像是在告诉自己。
沈郁翔突然插了话:“你答应我不去寻死,我们就走。你还欠我钱呢。”
宝心愣了几秒,突然轻笑一声,回答:“嗯,我不死。”
沈郁翔拉了拉黎嵩,后者叹口气:“好,我明天会来找你。”
宝心没再做出反应,两人就后退到门口。翔看到门旁柜上有一串钥匙,小心地拿起来交给黎嵩,掩上门走了。
回家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心里对这一番事情有了自己的评判。黎嵩问:“你真相信她今儿晚上不会寻死?”
“应该不会。”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我觉得她有自己的想法,你明天找她谈吧。”
“我说,找她代孕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候还提这个,我可不想干趁人之危的缺德事儿。”
“那你什么意思?”
“唉。”沈郁翔叹口气,明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要上心:“你尽量帮她吧,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说话。”
第22章 93
今天天气有点阴沉,不过阿河的精神还不错,宝心陪着他,在病房里随意聊天。阿河突然提起从前的事:“姜闯去世八年了吧?”
“嗯。”
“你记得很多吗?你们俩之间的回忆。”
宝心认真地想想,摇着头:“不太记得了。”
“真的那么轻易就忘了?”阿河很失望。
“说是忘了,不如说是想不起来。”宝心解释着:“比如说,到了某个地方,我会知道,这地方我们一起来过。可是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了什么,具体的细节就完全想不起来了。就是那种……你经常会做的事情,可是让你仔细描述,却怎么都描述不出来的感觉。”
“哦……”阿河点点头:“会不会是因为太悲伤了,所以大脑自动选择遗忘呢?心理上的自我保护。”
“不知道。反正就是想不起来。”
“……当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姜闯去世的时候。”
宝心想了想,笑道:“我也说不清楚,很混乱,但是……最大的感觉就是不真实。”
“没想到你还真能找到那个人。”
“比我想象中简单。”宝心回忆片刻说:“当时姜闯的学生们算是当事人,跟着警方去做笔录了。那种游览船票是网购的,上面还附加了保险,所以很容易查到购买者的信息。警方应该是跟景区负责人要来的资料,有两个胆大心细的孩子就趁乱偷看了那人的信息告诉了我,包括身份证号手机号什么的。那人是外来务工人员,集体户口,登记的户籍地址就是他上班的工厂,我在那里等了两三天,就等到了。”
“你当时真是去杀他的?”
“是。”
“可是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姜闯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我压根没想解决问题。只想求个心理平衡。”
阿河表示理解:“我早就猜到了。”
宝心点头,她的逻辑可能很不同,但是阿河一定能理解她。
她对姜闯的意外离世,与其说是大受打击,倒不如说是措手不及,她想自己总应该做点什么。没人有资格根据任何价值观来评判哪个人该生存,哪个人该死,人存在的价值是没法定量的。就算姜闯才华横溢,道德高尚,他可以创造出巨大的价值,也没办法斩钉截铁地定论,他比那个人更有资格活下去。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自己遇到了意外,这都是他的命运。但是那个间接导致了姜闯死亡的人,总该在情感上有些表示吧?
自责、忏悔,或是感激。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宝心知道,警方找过那人几次,他逃得干脆利落,撇得一干二净。这个人的死跟他毫无关系。他其实是害怕要求赔偿,他要留着自己的命,留着攒下的钱,去过他那个小家庭的幸福日子。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与他无关,哪怕有人因为他付出了生命。
其实对于宝心来说,姜闯的死就带走了一切,她压根不关心赔偿。但是倘若姜闯的死换来的是另一个人的生存,那人能带着对他的感激而生活,宝心即使伤心,即使痛恨,也是可以感到一丝欣慰的。因为她知道姜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价值远远不止体现在艺术上,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价值,而他的离开,使她的生活从此黯淡无光。可是这样的结果让她始料未及。她只觉得,自己一生的幸福丧失得很不值得,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改变。
于是她就那么找到了那个人,站到了他面前。其实她身上带了把刀,她确实有杀人的念头,但她根本没掏出来,因为她觉得,姜闯为了救他而死,自己却想要杀死他,这两种行为非常矛盾。她很认真地考虑,如果自己杀了人,她还能配的上姜闯吗?她不想做姜闯不喜欢的事情。于是她就那么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可那人大概是做贼心虚,刚一看见这个眼神直勾勾的女人就察觉到了危险。他向前走了两步,正要摆出无赖的面目讽刺,却被她呆滞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吓到了。于是他拔腿往回跑,想要撤到安全距离之外。
真的是刚巧,一辆正在拐弯的卡车将他刮到了后轮下,就那么自然地碾了过去。
“你内疚吗?”阿河问。
“内疚?”宝心重复了一遍,承认:“大概是吧。虽然我恨他,恨到想要亲手杀死他,可是看到他在我眼前死去却本能地害怕。我从来不想伤害谁,也不想被谁伤害,可是姜闯的死让我没法释怀,所以一直很矛盾。整件事情本来可以是更简单的因果的,却因为各种意外弄得这么错综复杂。阿河,你也有这种感觉吧?对你父母。”
阿河叹着气:“嗯。现在也很恨他们,没法原谅。”
“所以你真的不叫他们来见你最后一面?”
“还是别见了吧。你们结婚后,他们骗我回家囚禁那一回,彼此都闹得筋疲力尽,恐怕把这辈子缘分都耗尽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来看了肯定又要伤心,又要怨恨我。还不如等我死了再见,到时候伤心肯定大于埋怨,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我也能图个清净。我留给他们除了财产外,其实也有不少别的念想。彼此原谅是不可能了,可父母毕竟是父母,亲情也是亲情。希望他们最终记得的,是小时候听话懂事的我吧。”
宝心看了他一会儿问:“我一直很纳闷,你到底是懂事还是冷酷。”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有个弟弟,从小爱哭会闹,父母虽然并不重男轻女,可是毕竟会哭的孩子得到的关注会多一些,我理所当然地会选择懂事儿,尽量不让父母操心,尽量不过多要求,至少可以得到表扬。可你是独生子,你干嘛要这么懂事儿?”
“大概是天生的吧。”阿河无奈地笑:“你知道,懂事儿本身并不一定是逼出来的。我小时候家境不算挺好,但也不差,可是幼儿园全班都定零食的时候,就我没有,因为我爸妈疏忽给忘了,所以我就看着别人吃,连羡慕都不敢有,真的很失落。我跟他们逛街,回来的时候我爸想节省打车的钱,就徒步四公里回家,我也跟着走,他问我累不累要不要坐车,我说一点都不累。你要问我有多委屈,其实也没有,我就是希望父母高兴而已。他们夸我懂事儿,我也挺高兴的,真觉得自己是个能干的人。我觉得家人就是这样,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支持。”
“你真的好懂事儿。”
“有什么用呢?”阿河反问,既是问宝心,也是问自己。他从小这么懂事儿,以为自己生长在平淡的爱的环境里。可是当他需要家人理解、支持的时候,父母是怎么选择的呢?父亲曾说,就算你是个同性恋,我们也爱你。他们确实是爱他的,可他们的爱并不足以打败传统的偏见,打败旁观者的指指点点。他们的爱导致他们以为自己在帮助儿子,实际上却是在伤害他。阿河并没有任何过错,可在他们看起来,他是个令他们心痛的十恶不赦的不孝子。
阿河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亲情是理所当然的东西,不该一定要得到回应。真正的懂事儿,大概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吧?从这一点看来,阿河总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虽然同性恋不是错,但他没体谅父母的苦楚,是他没能照顾他们的感受。
情绪稍微一激动,熟悉的绞痛便涌上来。阿河立刻停止了说话,伸手指指床边的药瓶,宝心赶紧打开喂了一片硝酸甘油在他舌下,然后握住他的手,被他攥到手指发青也毫不反抗。她看着他紧闭着眼睛蜷缩起来,独自强忍着病痛,不禁一阵心疼,似乎对他经历的折磨感同身受。
缓了一会儿,这阵痛总算过去了。
“难受吗?”宝心问阿河。
他点头:“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