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03
阿河醒来时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也一片雪白。他看到了叶飒跟黎嵩担心的脸。手术做完了?他潜意识中想起了几年前刚从麻醉中苏醒的时刻。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翔呢?”他哑着嗓子挤出声音。
“洗胃去了。这个废物,前两年办厂时常喝酒,还以为他酒量练大了,结果现在不常喝,又没了。”黎嵩不带表情地叙述着,又严肃地质问阿河:“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你知不知道你身体情况根本受不了?”
阿河没看他,也不回话。
叶飒小声多余地补充着:“阿河你这样喝会死的……”
阿河闭上了眼睛。
潘小姐送客人的时候惊闻已经喝倒了两个,赶紧让人把他们拉到医院,再不放心,自己也只能站在那儿陪客人。等到差不多了,她让几个亲戚家的晚辈帮忙照看,打电话问了沈郁翔的状况,听闻没事儿才放心,当时黎嵩他们已经被宝心叫过去看着了。
潘小姐挂了电话,到楼上订好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下,一进门,却发现宝心正呆呆地坐在大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微笑。
结婚那天是宝心这辈子最难看的一天。形销骨立,根本撑不起华丽的婚纱,发型做的糟糕透顶,浓重的妆容堆在小的可怜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可是她在笑。她正看着穿着婚纱的自己,幻想着这是原本属于她与姜闯的婚礼。
潘小姐一天强堆出来的喜悦被无尽的疲惫感打败,这么多年所有压制住的悲伤陡然升起。她理解失去挚爱的痛苦。她不由走上前去,温柔地把手放在宝心头上,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
“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妈妈’了。”
宝心冷正片刻,抬头本能地朝她微笑:“妈妈。”
潘小姐再也忍不住,任自己泪如雨下,一滴滴落在宝心头上的装饰王冠上。
傍晚,潘小姐亲自把医院里还迷糊不清的沈郁翔接回去,而叶飒跟黎嵩带走了阿河。按照计划,今晚是这对夫妻的新婚之夜,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潘小姐还是想要做出新婆婆的姿态,至少要说点什么当作个仪式。
因为新娘新郎根本毫不关心新房子的一切,所以装修、家具都是按照潘小姐的喜好,比起一般的新房,这房子里充满了中老年人喜爱的稳重元素。沈郁翔跟宝心并排坐在大红色的布艺沙发上,脸色奇差地听潘小姐训话。
斟酌良久,潘小姐才谨慎地开口:“场面话都说过了,你们这场婚姻实质是什么,心里也都有数,我也就不说那些了。不管你们是为什么同意结婚吧,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是都接受了我的条件,赶紧生孩子,把表面上和和美美的生活给我演好了,其他的我都不管。”
她停顿一下转向自己儿子:“你愿意也好,不情愿也好,你都是我儿子,我让你怎么做,你也都得听着。我是在害你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疾言厉色之后,她又开始苦口婆心:“两个男的在一起,你知不知道要顶住多少社会压力?你妈可能在别的方面有本事,但是这方面我帮不了你对抗整个社会。我能做的,就是让你看起来跟别人一样,尽量少受伤害。你爸爸去世得早,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郁翔实在忍不住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抄起了面前的垃圾桶抱在怀里——吐了。
潘小姐额头上青筋直冒,硬压着火气问:“你就不能忍着?”
沈郁翔吐了一阵清水,伸手揉着胃部,抬起头无奈地跟母亲坦白:“我忍了!你刚说到都是为我好的时候我就想吐了,强忍着的!真忍不住了……”说完,他顶着潘小姐冒火的目光,起身拿着桶到卫生间一顿清理,又跌跌撞撞地坐回沙发上,朝母亲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潘小姐平静了片刻,重新拾起被打断的话茬:“这么多年,我没什么功夫管你,但至少也没亏待了你。你越长越不听话……”
沈郁翔又抱起垃圾桶一阵干呕。
这回潘小姐被憋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宝心突然看着这一幕笑起来。
潘小姐意外地看着儿媳,发现她原本空空荡荡的目光中升起一丝生气,心里原本想跟她说的话就全忘了,也陡然点燃了一点希望。也许,这个虚假的家可能成为真实的。
沈郁翔吐够了,扯了一张纸巾擦嘴,又捏了桌上果盘里一粒葡萄吃下去,把皮吐到垃圾桶里,才咧着嘴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妈,我真是扛不住了。你明知道我喝得难受,非要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吗?”
“什么叫有的没的?我说这些不都是为你……”
“行行行,您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吐了。”沈郁翔脸都皱成了包子。宝心把果盘朝他那头推推,他点点头道谢,开始一粒一粒揪葡萄,边吃边跟母亲心平气和地掰扯:“我就是喜欢男的怎么了?碍谁事儿了吗?从头至尾,我压根没错。你说的事实我明白,可是你怕别人的看法我不怕,非要我结婚我也结了,都听你的了,你干嘛还这幅无私奉献的样子?妈,其实我根本不怕社会对同性恋的歧视,我听你的话,只是为了你不跳楼。现在所有人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您要是真想为我好,就给我弄点吃的吧,难受死了。”
潘小姐哑口无言,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他半天,还是起身进了厨房。
沈郁翔缓过酒劲儿来,若无其事地吃水果,宝心看了看也跟着吃起来。她拿起一个桃子尝了尝,明明已经很久没有任何食欲了,现在却能尝出甘甜的味道,看来这桃子确实不错。
“没看出来,你挺能喝啊?”翔自然地跟宝心搭话。
宝心猝不及防地愣住:“嗯?”
“今天剩下那些酒,不都是你喝的?千杯不醉呀。红包呢?”
“给伴娘了。”宝心老老实实地回答。
沈郁翔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回头我得数数,这帮家伙这么玩我,哪个少给了我得记下来。”
说话间,潘小姐端了饭出来,三碗清汤清水的挂面柔柔软软地躺在碗里,各有一个可爱的卧鸡蛋。三人就着咸菜吃完,沈郁翔摸着肚子赞叹:“我妈就是厉害,清汤挂面都做得这么好吃。可惜这些年我也没吃上几顿。”
潘小姐听了这话心里怪怪的,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内疚。抬眼看到儿子正朝自己笑:“我又没怪你。”
翔从不在一件事情上犹豫太久,要么压根不做,要么就好好去做,绝不抱怨。于是她知道,他接受了目前的状况,而母子俩之前所有的恩怨,也被沈郁翔一笔勾销了。其实这么多年来,儿子从未记恨过她任何事情。
潘小姐收拾完碗筷,离开了新房回家。两栋房子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但是她坚决不在这里过夜。
沈郁翔开始给阿河打电话,问候完身体状况之后,翔语气不善地提起白天喝酒的事。宝心从他们开始隔空吵架就上楼去卸妆洗澡,出来的时候,听到打电话的内容已经变得暧昧了。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宝心没多听,独自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翔进来取了睡衣,洗漱后关了灯,坦然地往宝心身边一躺。
她在黑暗中感受到旁边的床垫陷下去,旁边的枕头响起沙沙声。崭新的床上用品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掩盖了那人自己的味道。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宝心转头看他脸部的剪影,高挺的鼻子,英气勃勃的轮廓。多年前他问,姜闯有没有他帅,宝心回答,比他帅。谁也没想到,这两个仅有一顿饭之缘人会睡在一张床上。
姜闯……
其实宝心要求他跟自己一起睡另有原因。她毕业后,就一直跟姜闯住在一起,早就习惯了有人相伴着入睡,闻着他的味道安眠,再看着对方的笑颜醒来。自从姜闯去世后,她就再也没能完整地睡着过。她害怕在无尽的黑暗中只剩自己一人,害怕会做梦梦到姜闯还在,然后醒来重新经历彻骨的悲伤。这一个多月,她都是随时随地坐着睡一会儿,然后惊恐地醒过来。她真的很渴望重新尝到睡眠的滋味。
可惜这一夜又落了空。沈郁翔喝伤了,每隔一小时起床吐一次,比座钟里报时的布谷鸟还准。直到窗外泛了白,两人都没怎么睡着。
沈郁翔翻身起床恨恨地诅咒:“半年内要是再喝酒我就是孙子!”
宝心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无声地笑了。
第26章 111
婚礼结束后,沈郁翔单独请了自己的同学朋友一回,算是赔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没有度什么蜜月,沈郁翔正式进入母亲的运输公司接手潘小姐的工作。沈郁翔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两辆卡车,经营运输工作。自他意外身亡之后,卡车也废了一辆,潘小姐屏蔽了亲戚们让她卖掉另一辆车过日子的建议,坚定地守在这个阵地上。开始时因为不熟悉业务,潘小姐眼见着手上的资本一直在赔,但她咬牙坚持下来,硬是想尽各种方法又添购了一辆车。二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拥有一家同时经营客运货运的大型运输公司了。她自己,则由一名心高气傲不谙世事的歌唱家,成为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商人。
沈郁翔从未接触过运输行业,一点一滴从头学起,根本没有休息日,天天忙得要死。回自己家的时候有阿河照顾还能撒撒娇放松一下,回到这边则是倒头就睡。
如此这般度过了一个月新婚生活,就到了八月。
开庭之前,宝心拒绝去做人工受孕。她说必须把一件事处理完,再开始另一件。黎嵩觉得这人简直就是傻,明明让她代孕就是为了能够躲开刑事责任。不过听律师的意思,如果能算作过失杀人或者故意杀人,就由公安机关提起公诉了,现在死者家属自诉,就说明警方那边判断宝心的行为与死者死亡事实是不构成因果关系的。谁起诉谁举证,他们如果想要把宝心定罪,必须自己来证明她的行为对死者死亡事实有决定性作用,可是事发当时,她什么都没做,就是站在那里而已。
“要是站着都犯法,我也别吃法律这碗饭了。”律师跟黎嵩开玩笑,他对这个案子信心满满:“她身上确实有凶器,但是从始至终没有拿出来。估计对方律师会对她是否拿出凶器这一点提出质疑,比如说如果没有亮出凶器死者不会逃开等。但是当时既没有监控,也没人目击,他们根本无法提供证据,警方倾向于相信委托人说的始终没有拿出凶器。要我估计,这案子最后最多判个民事赔偿,我至少给你压到一万以下。”
黎嵩放了心。民事赔偿不要紧,沈郁翔不缺钱,这么一来,之前借他给宝心付的保证金也不用还了。
宝心的案子开庭的时候,黎嵩叶飒阿河沈郁翔全都去旁听了。
原本以为庭审现场应该是异常严肃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屏气凝神。但是民事法庭比想象中有意思多了,结果还没轮到这个案子之前,先被几个无厘头的案件搅得气氛大好。
第一个是五六十岁的两兄弟打架,从儿时父母偏心开始说起,越说越生气,互飙脏话,骂的其实都是自己父母,被法官敲锤制止;第二个案子也很奇葩,有个老人起诉养老院没有按照承诺提供服务,但是事实是他已经逾期未付费很久,养老院的证人是老人的妻子儿女,众口一致地劝说老人,他却执意不听,委托律师明知他是过错方,还要满脸不情愿咬着牙举证起诉,三位法官都忍不住打呵欠。
两个神奇的案子过后,宝心和肇事司机坐在了被告席上。死者家属一上场就开始落泪连连,成功塑造出柔弱可怜的形象。本来这个案子是有争议点的,如果对方律师能够抓住还是很值得辩驳一番。宝心的律师特意带了自己一帮学生来旁听,很想在这里展示一下自己的雄辩风采。可惜,对方的律师是个中年发福的苦情大妈,一开始就把节奏带歪了。她先提了姜闯的案子,一再强调当时他多管闲事,最后死于非命,跟本案死者毫无关系,而他死后,宝心怀恨在心持刀杀人……其实从客观角度来讲,她所叙述的这个过程从事实上没什么错误,却夹杂了太多主观臆测和言语导向,惹得旁听席一阵骚动,都觉得她简直三观不正。
法官不耐烦了,打断了她冗长的五官陈述,要求对方提供有关事发当时的直接证据,要不然就别说了。
律师大妈突然发起火来:“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这可是孤儿寡母啊!”原告适时地趴在桌上大哭出声来。
那天的旁观席上,一半都是宝心律师带来的学生,结果庭审现场一点紧迫感没有,被迫听完了整个故事,都饶有兴致地评论起来,既表示了对前半个故事的惋惜,又对后半拉故事感慨万分,而对方律师大妈的不专业的表现让他们啼笑皆非,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法官看着闹哄哄的现场,气得一扬法槌重重敲下去:“肃静!”
结果民事法庭的法槌经历了太多次重创,断了,也不知怎么那么有弹性有个性,槌头跳出来摔到了书记员面前。书记员小哥哥是个反应慢的呆萌青年,正背对着审判席记录“肃静”,被巨大的敲击声吓得茫然抬头呆住了,紧接着一个槌儿从天而降,赶紧一个激灵跳起来后退了两步。
整个法庭哄笑一片。
沈郁翔低声跟阿河说:“这是我见过最蠢的事。最蠢的!”他大学时选修过法律,还参加过模拟法庭,没想到真正的庭审居然是这个样子。阿河朝他嘘了一声,自己也觉得发展到这个哭笑不得的场面可真是始料未及。
法庭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律师大妈又开始不依不挠地指责肇事司机违反道路法,也不知背的哪里的法条,不提事实情况,光说他这不对那不对,司机听了半天气得直哆嗦,突然站起来大吼:“你他妈闭嘴吧傻老娘儿们!”
整个法庭都被惊呆了。法官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司机又跳着高儿转向审判台咆哮:“我好端端开着车蹿出个人来滚我车轮底下,耽误我工作、又吓得我好几天睡不着觉、还花了一大笔洗车钱!法官,我要反诉死者!”
这回旁观席憋不住了,哄堂大笑。
审判长脸都气歪了:“休庭!”
再开庭后,宝心的律师提供了公安部门出具的具体案件分析,以及双方口供等等证据,而对方律师则试图空手套白狼,什么证据都没有,用嘴皮子功夫来争得胜诉。
肇事司机也冷静了下来,不再要求反诉,只是带着满脸不屑听着,不时冷笑着“哼”一声。
法官们又不是傻子,当庭宣判被告不承担刑事责任,但要承担一定的经济赔偿。司机表示能够接受,反正他有公司保险。宝心还未表态,对方律师戏剧性地跳出来大喊:“天理何在!我们要上诉!”然后跟原告抱头痛哭。
审判长瞪了她一眼,走了。
宝心的律师赢了官司也觉得丢人,黑着脸跟黎嵩打了招呼便离开了,身后跟着一群还止不住笑得嘻嘻哈哈的学生。
宝心看看迎上来的几个人,脸上表情复杂,阿河上前拍拍她的肩担心地问:“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