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生百岁梦中游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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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彩线绕了一圈圈,日头西移一寸寸,芸娘缓缓道:“兴许宛贞又回卫夫人那儿去了”
翠儿道:“娘子若不放心,便支帘外的小丫鬟去问问。”见芸娘没反对,高声呼唤:“雪柳儿进来。去洗墨斋看看宛贞姐姐可在那儿。”
雪柳儿比翠儿小不了几个月,却还是个懵懂的稚童,回了声是,晃悠悠走出桐雨轩,便似鱼得水、鸟入林,见着花儿也摘摘,见着叶儿也踩踩,短短一段路,逛了许久也没逛够。正在小桥上打磨陀,迷迷糊糊一头撞进旁人怀里。雪柳儿心道坏事,正等着挨一顿耳光,却见面前站着笑吟吟的和宜。
和宜扶稳她,拍着她肩头的浮土,笑道:“都长大了,还这么冒失。将来可怎么办。”
雪柳儿一把挽住和宜的臂弯,摽着她笑道:“好姐姐,幸亏是姐姐,若是栽进夏桡姐姐怀里,免不了打骂姐姐去哪”
和宜展开手里的绢帛,说道:“嫂子托我描花样子,今早弄好了,赶在饭前送去,方便她趁着天亮多做些。你不在桐雨轩里服侍,又往哪儿去”
雪柳儿道:“娘子让我去寻宛贞姐姐,她在不在姨夫人院里”
和宜疑惑道:“我刚从那边出来,没见到宛贞呀。你快去好生问问,别误了张娘子的事。”
看雪柳儿一边应声,一边转着圈蹦蹦跳跳跑远了,和宜无奈笑笑,仍旧抱着花样往前走。走过石桥畔一处足有人高的叠石,苍苔翠竹覆盖得郁郁葱葱,衬得周边十分冷僻。忽听见宛贞说话“今后便别和我赌气了,也别总和她作对。服侍她是我的本分,何况她还是个和善人,总不会把你我怎么样。”
和宜自小心思细密,不愿沾惹是非,才听了半句便欲错身走开。可人影已从叠石后转出来,正好跟和宜打了个照面,却是秋茗和宛贞手拉着手,裙腰上还掖着被泪水打湿的手帕。
和宜见躲不开了,大喇喇走上去装作刚来,机变道:“你俩怎么在这个冷地儿打闷葫芦张娘子正找你呢。”
宛贞大惊,松开手上前几步,问道:“可是有急事”
和宜道:“派雪柳儿那疏懒的丫头找人,恐怕不是什么急事,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二爷出门了,秋茗没人要伺候,自然能闲散些。你不同,张娘子还等着呢。”
宛贞颔首道谢,一路急颠颠回去了,频频想要回首,却都忍住了,只留给秋茗一个欲说还休的侧脸。秋茗与和宜相对无趣,也分头散了。
宛贞进了桐雨轩院门时,雪柳儿也刚进院,正欲掩门。她三步两步追上去,叫住雪柳儿,拉到门边不起眼处,说道:“你去洗墨斋找我了”
雪柳儿惊讶地说道:“诶姐姐回来了刚刚满园子找你呢”
宛贞低声道:“快别说了,我才去库里翻瓷器回来。前儿个翠儿把那只定窑葵口温碗打碎了。今儿姨夫人赐下西域酒,娘子肯定要尝,到时候翻不出温碗烫酒,翠儿的官司就要翻腾出来。”
雪柳儿急坏了,忙道:“娘子这么好性儿,不会因一只碗发火吧。”又问:“找着相仿的了吗”
宛贞道:“正因找不到才烦恼。幸亏遇上秋茗,说二爷的书格里摆着这种物件儿。我先去借来,你给我留门,再帮我掩饰一会儿,只说我说我一直在库里找绸子绒线,否则你翠儿姐姐的事一旦败露,看她不恨死你。”
雪柳儿少不经事,胆子都吓破了,又不敢在芸娘面前撒谎,便溜出去磨蹭了许久,瞄着宛贞回来后才跟着进门,连着几日忐忑不安,见一直风平浪静,才松了口气。
展眼到了十月初一,那日天色不好,阴云密不透风地压将下来,却又不肯滴下一丝雨雪。阖府众人早早起了,只为了乘车坐轿去到城西的玄妙观拈香。名义上虽是陪卫夫人前往,也并非是随俗应酬,只因人人皆有亡故的亲眷,都愿趁着寒衣节焚纸寄名,便是尚不知慎终追远的小女孩儿们也乐得去道观随喜,看些人间的香火热闹,好过长门深锁的生涯。
霜白风寒,芸娘已换上了藕色夹棉长袄和厚缎的鱼白素裙,却依旧细伶伶的,原本就瘦窄的袄子竟裹不满她单薄的腰身。更衣时,宛贞还感叹:“前些日子刚丰润些,自二爷走后又清减了。”
饶是穿得多,芸娘还是冻得指节发直,死定定捧了一路的梅花手炉,那暖气只消少了一分半分都叫人打颤,也无心看沿途风景,纵然看了,也是满街疾走避寒的过客罢了。何况不远处就是周蜀两国的大军,荆州城中难免气象森严,人们的胆寒更胜天寒。
好容易到了玄妙观,却更是个水木清泠的地界,未进山门,已觉出阵阵冷风似从琼楼玉宇中吹来,刮去俗人骨肉间的烟火气,把自眉间到心间的热气都偷去了。进了重阶之上的斋堂,热碳绵帘挡住寒气,桌椅上都铺就了大红团花的披子,看得人眼暖心暖。宛贞帮芸娘脱下白绒绒的观音兜,见她的脸尚冻得发青。反观卫夫人,虽说是大病初愈,可面色红润,倒比芸娘强许多。
卫夫人抿了口早煮好的茶水,说道:“不愧是江汉第一丛林,挂单的道士们都恪守出家人的本分。提前把万事预备齐全,与我们内眷全无干涉,不似那般专攻插科打诨、讨债化缘的假货。”
芸娘方才还纳闷,只因一路走来,并不见一位道长,只有两个小道童引路,也是色正寡言,一派圆融清净,听了卫夫人的话,才明白此间的修行人果真不与世俗中常见的僧道同流。
郑婆婆站在下首,看准时机上前赞道:“正是夫人心慈,才遇得上这等清净宫观。若是旁人办法事,必定围起整座庙宇,不叫芸芸众生靠近一步。偏是夫人能照见众生,虽支派了通夜的用度,却把前面的大殿留给外头的善男信女,好叫人人都有追荐的机缘。无量天尊,这才是真人临真庙,真仙感真香,无论求什么都是灵验的。”
卫夫人喜笑道:“偏这老婆子话多,罚你一钟茶吃和宜,还不给你姥姥捧盏。”
和宜盈盈步过去送茶,众人笑看郑婆婆喝尽了。卫夫人转而道:“你们素日玩笑惯了,没个正经样子。今日也不是什么喜庆年节,还是要持重些。你们也有亡故的家人,趁着法事开始前去殿后找老道爷寄名吧。只是切记,三五成群地去,准时回来,可别尽顾着混耍,误了施食的时辰。”
丫鬟们一并欢喜散去了,斋堂中只余下卫夫人、芸娘同元秀、宛贞等体面丫鬟。闲谈了会儿,卫夫人问道:“后天便是去夷陵的日子。歈儿也走了,我也去了,你一个人留在荆州多没意思,更是怠慢了你,不如同去”
几日来,芸娘也正愁此事,怕卫夫人一去,府里再没人做主,偏偏秋茗、夏桡等人贯爱拿腔作势,还不趁机欺负到自己头上。虽欲同去,却不免推辞一番:“行辕里本就诸事烦琐,妾身去了也是添乱。”
卫夫人笑道:“若是那添乱的人,我还不请了呢。原本就要携带几个懂事、会伺候人的女孩子跟去,可我又不是善讲排场的人,不如少带些,换得你和宛贞同往,倒有趣得多,又不至于让你在荆州受冷落。”抬头对宛贞说:“再把秋茗夏桡两个带上,歈儿虽说不使唤,也难免有个端茶递水的差遣,还是带着好。”
又问芸娘道:“你何不将父母的名讳八字抄在黄纸上,让嘉会跑一趟,也送去追荐。”
宛贞已在研墨,可因天冷,松油的墨条胶着难化,化开了又怕冻住,直在方砚里滴了一滴素酒才算妥当。又把烫着朱砂八卦纹的黄纸笺铺开,水晶竹节镇纸压好,送上裹了绵套儿的玳瑁杆子狼毫,芸娘这才轻袅袅写上两行字,可又不敢写父母真名,唯恐被人识破身份,告发出在渝州时的冤案。因此上,只把先父“张霖远”的名字省作“张林远”,倘若追究起来,只托说是避讳便了。
嘉会叠好黄纸,便抄着手往大殿上去。走在玉霄宫的出廊下,钟磬声幽隐,比阴沉云天更森邃。四面空阔无人,只见走不尽的朱漆的楠木大柱跑马灯似的自她身边闪过,上连着金碧交辉的椽子,一排排似扇骨般罗列得紧密,偶尔垂下一盏未明的牛角灯笼,悠悠晃荡,嘉会仰头看着,不觉脚步慢下来,也随那灯笼儿转悠悠了。
偏有一声娇笑自身后传来,风也把灯笼吹得一荡,一只玉手摸进嘉会的袖筒里,那人笑道:“姐姐揣着什么爱物我瞧瞧”
嘉会眼里迷蒙,才看清是楚歈身边的夏桡。见她把芸娘父母的八字拿去了,忙去抢夺,说道:“别人的八字你也看。”
夏桡却已玩笑着打开了黄纸,说道:“谁信呢,八成是你夹带给人的书信,难保你瞧上了什么牛鼻子”可定睛一看,果然是八字,便把黄纸丢回去,唯独记下了“张林远”三字。又怕嘉会怪罪,讪笑着跑走了。唯独留下嘉会一人愣在原地,扯着衣上的褶子怒道:“可恶,可恶,没天良的乱嚼舌头。”无可奈何,只能把黄纸重新叠好,依旧送到三清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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