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乱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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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贺驷是认真的,他虽然在笑,可满眼都是诚恳的请求。

    贺驷嘴动了动,可是因为太虚弱,再没发出声音。

    但是周澜读得懂,他问的是“成吗?”

    “好。”周澜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当初杜云峰问他不出国行不行,不当土匪行不行,不给日本人卖命行不行……都没能动摇他,他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着自己的路,想给自己,给周围的人一个更好的生活,可他把他们都给弄丢了。

    所以他说好,贺驷已经这个样子,自己已经这个样子,还要错过多少才肯回头呢?

    他朝贺驷笑,心里想着等逃过追兵,治好了伤,他就带贺驷回家去,再也不让他去挣命了。

    把家安在哪里好呢?

    天津是不能回了,那去上海,或者汉口?重庆就算了吧,穷山恶水的,想起来都千里迢迢。或者干脆更远一些,漂洋过海吧,瑞士就不错,没有硝烟战火。

    他的精神放松下来,在晃晃悠悠的担架上睡了过去,贺驷半清醒,但只要能睁开眼睛,就直勾勾的盯着担架上的人看,看不够的看。

    一天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商丘,出了大山,无线电终于飞了出去,杜旅的接应部队很快到达。

    带头是宋书栋,他带兵冲在前边,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接到杜云峰的电波,他又哭又笑简直吓死了通信班。

    过去的四五天里,他坐立不安,越想越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杜云峰如果有去无回,那不就等于自己亲手害死的吗?自己为什么要听那个姓马的鬼话,周澜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都会被出手除掉,自己怎么就那么心急呢?

    杜云峰至少人还自己身边,近水楼台,自己干嘛要先自乱阵脚呢?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场。

    他带着人马冲到山口时,终于迎接到了死伤过半的杜旅残部。

    “云峰!”他大喊一声,连旅座都忘了喊,直接跳下马奔过去,狠狠地抱住了眼前人。

    杜云峰心不在焉,既没有拥抱他,也没有推开,只是眼神散漫地望着来迎接自己的队伍,似乎灵魂还卡在半路,没能跟着肉体一起道回来。

    还是后继赶来的一众军官让宋书栋没脸不松手,别人拥抱是迎接旅座激动的,他的拥抱意味太桃色暧昧,光天化日之下见不得人。

    紧急征用了商丘的医院,伤兵们住了进去,杜云峰重新包扎了伤口,他肉皮子合,除了用酒精浸透血痂纱布往下撕扯时他皱了皱眉,全程都是没有表情的状态。

    宋书栋跑前跑后的忙活,洗了热毛巾给来帮他擦脸擦身上,他也混不在意。

    起初宋书栋还心里很是高兴,觉得毕竟日久生情,杜云峰打完骂完,其实还是心里和他亲近,结果他出去的片刻十分,勤务兵进来帮杜云峰换衣服,人家也也没拒绝。

    敢情杜云峰现在一视同仁,对宋书栋和其他人一样一样的了。

    之前还讨厌的,现在都懒得讨厌了。

    周澜和贺驷伤势都很重,尤其贺驷,进商丘就已经昏迷不醒。

    杜云峰去过一次手术室,周澜的手术做了很久,等手术灯一灭,一名医生满头大汗的走出来,秋凉时节,医生的前胸后背却湿透了。

    杜云峰从长条凳上缓缓站起,神色冷淡,只是望着医生,却不肯走过去。

    倒是赵小虎机灵,跟了杜云峰这么久,心里有点谱,跑过去问医生情况。

    “腿是保住了,”医生边走边摘掉白口罩,他还以为周澜是赵小虎的长官,故而只对赵小虎说话,“你们长官的膝盖粉碎性骨折,他自己要求敲开了重新接,我们三个医生整整拼了一天,如果恢复的好,以后也许还能站起来,得好好养着,不过他那烧伤严重,烧伤科还在里面处理,时间可能更长,你等着吧。”

    “唉,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赵小虎连声说,他转头看杜云峰。

    杜云峰一直在几步远处,面无表情的听完这些话,一言不发的走了。

    第108章 树欲静

    杜旅长没发话,不过赵小虎估计着,旅座既然把人从火海里救出来,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宋副官是指望不上的,宋副官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旅座那,连自己旅队的伤员都不管不问,还能顾得上其他人死活?

    于是赵小虎默认旅座不会放弃全旅几百号人命才救出来的那两个人,他日夜抽空要来照看周澜和贺驷。

    周澜的手术做了整整一天,商丘那个医院手术条件有限,医生也有限,又都在处理伤员,于是贺驷是在输了一天的血之后才进的手术室。

    揭开毯子那一刻,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躲闪,更有不相熟的捏起了鼻子。

    实在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贺驷那条伤腿,本来只是被钉子豁了,伤口虽然难看,可不是个大病,他只是失血太多而已。

    可经过四五天的演化,那伤口像中了邪一样,翻出惨白淌血的花,而比血丝更多的是白绿相间的脓,以及翻滚于其中的蛆虫。

    一路上似有似无的臭味,来源于这条正在腐烂的伤肢。

    护理他的小兵其实早知道贺驷在腐烂,可是也没办法,没有消炎针,自己的弟兄们都挺着呢,能不能挺到救助,那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贺驷失血太多,身体虚弱,消炎针又没有跟上,他的感染格外严重。

    手术台上连轴转的医生疲惫得眼皮直打架,可一看贺驷的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困意全无。

    这么严重的感染,人还活着,简直奇迹。

    没等开刀,经验老道的医生先吩咐护士先抽了好几大管子血去做各种化验。

    手术主要是清理伤口,割去大片的腐肉,连骨头都刮了一层,最后做了千疮百孔的伤口缝合。

    周澜的麻药劲过去,就让小兵推着去了贺驷的病房,而贺驷依旧昏迷着。

    周澜坐的是简易轮椅,一手吊着水被固定在扶手上,又因为整条腿重新接过骨头,根本不能弯曲,所以整条右腿直着矗在前边,放在一块延伸出的木板上。

    麻药过劲,他虽然清醒了,但疼痛也同时复苏了。

    几天的奔逃颠簸,破碎的膝盖骨参差不齐地长合,他在麻药起效前夕,强撑着精神告诉大夫,敲开重接,既然不截肢,那就尽量还他一条好腿,哪怕重接会使感染的风险增大,他也想要一条好腿。

    接好的膝盖疼得仿佛压着千斤巨石,让他坐在轮椅上度秒如年,冷汗一茬跟着一茬。

    他倾身向前,拉住贺驷的手,两个人的手抖水岑岑的。

    贺驷睡得很沉,周澜靠近他,无声地看着他,床单洁白,贺驷还是太黑,被对比得十分鲜明,十分孤独,十分倔强。

    “他对我真好,”周澜这样想,“不会有人更好。”

    病房里很安静,周澜摩挲着贺驷的骨节分明的指关节,像是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细节,岁月动荡,他都没好好看过他。

    周澜默默的想,这一辈子得到一个这样的人也就足够了,刀口上舔血的生涯永无尽头,自己抛洒热血,一次次的赌命,可是哪一次都把贺驷连累得遍体鳞伤,死地后生。

    贺驷可以给他命,周澜扪心自问,自己也可以给他。太多人死去,他原本孤独的生命里,贺驷已经超越一切地成为他最忠实的陪伴,最不能失去的陪伴。

    解甲归田,纵然不情愿,可贺驷这么多年只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自己答应了,得做到。

    五指相握,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的碰着自己的嘴唇,周澜轻轻亲着贺驷的手背,他声音很小的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不打仗了,我们出国去太平世界,你看我还有一只好手,虽然不能弹琴了,还能画画写字,你那么皮实,那么多风浪都跟我挺过来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他的呢喃十分动情,带着百般诚意和对未来的千般期待,如果贺驷能掰碎了揉化了,周澜愿意把胸口剖开,把他放进去保护好,暖着他,养着他,不再让他披荆斩棘,担惊受怕。

    温柔的目光落在贺驷熟睡的面孔上,像扫过春天一片盎然的花朵草地,满满都是喜爱,而身后门上小小的玻璃窗口,杜云峰安静的看着那两个相爱的人。

    人生第一次,他觉得周澜不是那个周澜了。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低头走了,穿过医院的走廊大门草地,他几步走进了另一个新世界。

    那个世界,不再有周澜,宋书栋,也不再有杜管家,干娘和哑叔,往昔岁月支离破碎,不堪回首,他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解决不了就解决了。

    杀周澜,他做不到,爱周澜,他也绝对做不到了。

    回到旅部,他有条不紊地整编,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做,毫无亢奋之情,也毫无悲伤之意,宋书栋送来重庆的密电,察言观色的交给他,杜云峰自然接过,瞬间看他的一眼,与看张王李赵并无区别。

    宋书栋摸不透他的想法,不过从小兵的嘴里打听出了杜云峰和周澜的山中对话。

    竟然还有这让大的一个秘密,竟然还有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谁会和杀父仇人相爱呢?普通人做不到,杜云峰更做不到,凡有血气者,都做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这么多年,杜云峰只是看似放荡不羁,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里片叶不沾身,而宋书栋被他深深爱过,呵护过,知道被这个男人捧在心尖上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只要没有周澜,杜云峰除了自己还能选谁?宋书栋自认理所当然能排下一个。第一个已经被永远排除了,他肯定后来者居上了。

    杜云峰的平静没有给宋书栋敲响警钟,而是让他产生了劫后余生的错觉。

    他想,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等时间冲淡了忧伤,杜云峰总有需要陪伴的一天,就算他不能马上爱上,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不可能永远安分守己清心寡欲,只要他想进攻厮杀占有,他就情愿献祭,让他攻城略地。

    贺驷夜里醒来时,周澜恰巧被推去打针换药,空荡荡的病房里无边黑暗。

    从没出大山时,他就彻底昏迷了过去,失去一切知觉,此刻,刚刚醒来,感觉裹在一团黑暗中,柔软飘忽,我死了吗?他想。

    意识依旧迷迷糊糊,他在脑海中问自己,这就是阴曹地府的样子吧?看来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太黑太安静而已啊,就这么一直孤单的飘下去吗?孤单?哦,是了,只有自己。忽然心里就高兴了一下,还好只有自己,看来小慕安没有一起来,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