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乱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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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云峰刚下了战场,烟熏火燎地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见到预期的人物,他疑惑地问:“周澜呢?”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十分犹豫,最后还是其中一个老一点的站了出来。

    “报告旅座,周师长走了。”

    “走了?”杜云峰躲进战壕的临时指挥所里,一人多高的掩蔽物,让狭小的空间十分压抑,“走哪去了?”

    “就……就是不知道走哪去了。”老兵说,“贺营长火化完的第二天,我们去病房接周师长,人就没了,骨灰也没有了,护士说,天还没亮的时候周师长就拄着拐杖出去了,后来人就一直没回来。”

    “你们干什么吃的,”杜云峰突然就火了,“照看个人都照看不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是卑职没用,旅座息怒。”老兵说着,其他几个兵也诺诺。

    一颗炮弹忽然在附近爆炸,剧烈的晃动中,杜云峰伏地躲过尘土石块。

    他摇头晃脑地甩掉土渣,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侦查兵跑进来汇报,语速飞快地和他嘀咕了几句。

    临时指挥所不安全了,杜云峰下了命令,一众人冲了出去。

    1937年底,杜云峰带着他的重炮旅,深陷华北抗战的泥沼,而周澜在那个初冬的早上孑然一身的消失,从此杳无音信。

    日本“三月亡华”的图谋被挫败,一鼓作气的锐气被搓了个精光,恼羞成怒的在南京,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大开杀戒。

    而歇斯底里的背后,是无法志得意满的颓败感,还有对未来无法预期的恐慌感。

    而中国军队在淞沪一役的三个月里,损失了大把的精锐部队,最后失守,为了阻碍日本海军沿江而上,中国海军沉船长江,江阴等要地港口全部炸毁,河道严重阻塞,海军用全军覆没粉碎了敌人沿江而上的策略。

    而这你死我活的三个月里,大批的工业设备和人员转移到了内地腹地,在巴山蜀水之地,在云贵苦恶之地,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军工厂重新建立,为华北平原上的抗日战争源源不断的输送去武器。

    华北的中国军队勉力支撑,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但也没有失败后的退路。而日本人来自遥远的岛国,力不能支地深入中国广阔的腹地,向前是力不从心的进攻,向后是满盘皆输的噩梦。

    战场是所有人的炼狱,生灵涂炭,没有人例外。

    而炼狱之中的杜云峰进化成了麻木的战争机器,每天穿梭与枪林弹雨之间,连吃饭睡觉都是随缘状态,他带着看似冷静实则麻木的神经,指挥一场场战斗,他甚至带着兵打回了山东,与游击队合作打了好几场精彩的胜利。

    他都没时间感慨,那些游击队里的一些人,都是他当初撵去西北的流寇,泥腿子,现在装备也正规了,打起仗来也有模有样,还挺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曾经的敌人,现在并肩战斗,尽管还带个隔阂,但是大敌当前,一致对外是不二的选择。

    转眼三年过去,杜云峰转战山东河南,又经历了武汉会战,一次次死里逃生,杀了无数日本兵,也死了无数的下属。他军功无数,一路从旅长提拔成了师长,终于在驻守长沙这一年,荣升军长,年纪轻轻就当了将军。

    “云峰啊,当年司令举荐你来我这里,我其实是存了点疑问的,总觉得你身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当兵嘛,适合,也不适合。”

    说话的人是当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育处张处长,当然,现在他不仅是个处长了,重庆国民政府教育委员会副主任兼黄埔军校教育总长的位子,堪称位高权重。

    “恩师开门见山,我愿闻其详。”杜云峰十分客气。其实他手握重兵远比对方的虚职要有实力的多,但是他此行带着秘密任务,所以分外圆滑起来。

    这位张处长来长沙视察,正在忙于工事的杜云峰得到一道从军统来的重要密令,要他借助黄埔裙带关系与这位张主任多接触,以备不时之需。

    杜云峰当初进入黄埔是托了张司令的关系,这位张主任从中帮了忙,可以说是老相识。

    这几年抗战打得轰轰烈烈,国内政坛也是精彩纷呈,国民政府内部也分成了好几股势力,各自有各自的政治主张。

    汪兆铭作为党内大佬,屈居蒋委员长之下多年,始终是不甘心。眼看着日本人打到武汉了,汪氏门徒开始发表不同主张,大张旗鼓的宣传和平建国,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蒋委员长扑灭外边的火,还得回家继续扑火,内忧外困,力不从心,一个重庆国民政府简直要运转失灵。

    杜云峰不是政客,可身为一军之长,也逃不脱政治漩涡,蒋氏与汪氏暗自争夺势力,就是要把自己的集团搞的大大的,把对方的势力搞的小小的。

    这不,委员长密令口谕就是让他接近汪氏党徒。

    初春的岳麓书院笼罩在一片乍暖还寒的气氛中,张主任来长沙前几次发电给杜军,此刻杜云峰当真登门拜访,拉拢人才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与故人关系更亲密的要诀就是一同回忆往事。

    张主任哈哈大笑,他能放下身段和晚辈坦诚交流,本身就是一种抬举。

    杜云峰如今战功赫赫,真党派内的重量级人物了。

    “我当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小伙子精神,但是吧,又觉得你精神的有点邪气,”张主任笑着说,“后来我一想,你既然是张司令推荐来的,也就想明白了。”

    张司令此刻被蒋委员软禁在重庆歌乐山。杜云峰立即就懂了,跟着笑笑。

    张司令在关外发家,其父就是巨匪出身,小张司令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对一些习气以习为常。

    而他与杜云峰萍水相逢就十分投缘,也许冥冥中,就是因为一些似曾相识的气质。

    “恩师果然慧眼,”杜云峰也没打算隐瞒,当初他不说,是因为记不起,如今他军功在身,也不怕别人翻他的老账,“学生年轻时在关外,确实有些草莽过往,说是起于强梁也不为过,当初司令器重,给学生指了条明路,这才没有一条道跑到黑,不然真是悔之晚矣。”

    “可怜司令啊,为家国不惜兵谏,这份勇气担当谁人能有,现在落得这个下场。”张主任说着,眼角余光打量杜云峰的反应。

    “司令用心良苦,让人唏嘘感动,但是卑职人微言轻,纵使心中不忍,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杜云峰把自己摆到了和对方一样的立场上,同仇敌忾的样子显然令张主任很满意。

    “云峰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出色。”张主任骚骚头皮,对杜云峰的坦诚十分满意,“那一届的学员里,你最出色,你看后来这战场上,属你最机灵也最顽强。”

    杜旅,杜师,杜军辗转半个中国,越打越坚强,让人在无望中逐渐生出了希望。

    “我后来想明白了,”张主任接着说,“这打仗不是绣花,不是写文章,还得按套路,有手法,打仗就是你死我活,谁能活下去谁就王!你带兵的那个蛮横劲儿,灵活劲儿就是好兵法,能打胜仗就是好军人。”

    所谓蛮横灵活,都是修辞方法。

    杜军风格鲜明,很有自己的一套,重庆一再下令不许杀俘虏,可是在杜这军令有所不受,山东截获的板塬师团后勤辎重,杜军不仅抢了东西,还把俘虏全部坑杀了。

    据说为了节省子弹,都是麻袋套头乱棍打死埋上的。

    重庆那边着实雷霆震怒,但是山东战事正是吃紧,杜云峰也只是从师长降职成了团长,半年后打包围镇守徐州,重庆方面还是重新启用了他。

    当然,老百姓他也抢,抢人抢粮食,所以杜军虽然战绩好,口碑却不咋地。

    “老师,学生也有学生的苦衷,我的兵饿得拿不动枪,还怎么跟鬼子拼命去?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生活,他们跟着我,不挨饿是最基本的,我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我这个军长还有什么脸当。”

    杜云峰面颊英俊,但常年的野外摸爬滚打,他又黑又糙,除了双目炯炯有神,一身军装挺括外,他身无一样值钱的物件。

    往手腕上看,连块像样的手表都没有。

    张主任也听说,杜云峰不是个贪的,那么多军费从手中过,他都交给下属是打理,公私分明,杜军之所以执行力好,就是因为他不谋私,做人公正。

    姓张的此行就是探探杜云峰的口风,以待将来是否能化成同一战线,现在目的达到了,就随口换了话题: “云峰,你家眷孩子安置的可好?”

    杜云峰摇摇:“学生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什么,”张主任一拍大腿,真是没想到,他吃惊的说:“你今年而立有吧?”

    “虚岁三十二了”杜云峰说。

    张主任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竟然,竟然还打光棍,你都这把年纪了……”

    杜云峰:“……这把年纪?”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儿子都十四岁定亲喽,”张主任说,“我三十岁时,次子,幺女都上学堂了,我……我还以为你一表人才,肯定早就有婚娶了呢。”

    “……”杜云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能回答:“不曾……”

    “女朋友有吗?”

    “也没有。”

    张主任一边皱眉,一边甩手,一副“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的表情。

    “堂堂杜军长,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女朋友,你不急得慌?”张主任一改老成持重的面貌,身子往前谈,换上了男人懂男人的面孔,“不急?”

    杜云峰倒被他弄楞了;“不急啊。”

    “你早说啊,都三十二了,三十二了啊,”张主任差人叫来了夫人。

    张夫人是金陵女校的校长,在政界,教育界社交面颇为广大,一听说杜云峰竟然还是单身,马上看稀有动物似的把他上扫射了好几遍,看金条似的眼睛都放出了神采。

    “老张,你这么好的学生怎么早不说!”

    接下来,就没张主任说话的份了,那张夫人一一列举,从财政部长的二女儿到西南联大校长的千金,再到江安纺织大王的侄女刘家小姐,一口气说了十数位,饶是杜云峰久经杀场考验的汉子都差点败下阵来,一阵目不斜接的轰炸之后,杜云峰推辞不过,衣兜揣满着花花绿绿的照片回了军部。

    当然这一众如花似玉的千金们肯定都是汪氏交好的家族,婚姻可是地界政治同盟的最有力纽带。

    开车的是赵小虎,他得到杜云峰重用,现在是重炮团下团长,不过他平时在杜云峰身边转悠惯了,所以有个什么亲近的事情,他就取代驾驶员和勤务兵的位置,这不长沙备战,又没有特别急的军务,他就跟着一同来拜访了。

    回去的路上,杜云峰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不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的发问“三十二老吗?”

    “不老啊,”赵团长看着后视镜中的长官,“军座,你咋啦?”

    “我也觉得,不应该啊!”杜云峰没解释,只是自言自语,扭头看了车窗投影,他还是个大好青年的摸样,虽略有疲态,却没有一丝老态。

    赵团长没往心里去,嘻嘻哈哈地给军座解闷,想把军座逗开心了好准他一个长假。

    杜云峰一会儿就忘了之前那档子事,听着赵小虎叽叽喳喳说军里的趣事,什么一师的吕仲敏师长最近逛戏园子和当红的名伶好上了,警卫班的小光头田大壮儿子出生了,昨晚请大家喝酒来着。

    “他怎么没跟我说?”杜云峰来了一句。

    “军座,小毛兵屁事哪敢打扰您呢,”赵小虎握着方向盘,笑呵呵的解释,“就是晚饭时托炊事班加了两个好菜,他自己托战友从贵州带来两瓶回沙茅酒,弟兄们尝尝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