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峰脑子知道该走了,可是手脚不听使唤。
那天周澜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就知道周澜心里有打算了,他不能做这个坏人,所以坏人是周澜一个人去做了。
杜云峰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他摸着周澜的后脑勺轻声问:“淑梅和你说什么了?”
周澜紧紧搂着他,不一会儿,轻微的抖起来,杜云峰用力抱他,他才憋着声音在他怀里哭起来。
“我给她注射了三支吗啡,”周澜大口喘着气,边抽啼边说,“我想过各种死法,这个死法最不痛苦,伤害最小,可不知道怎么的,她昏迷了那么久,三针下去,她醒了,认得我了,她叫我少爷,和我笑。”
周澜自顾自的说着。
“我说太太,我给你打了吗啡,你以后不会难受了,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我说下辈子,你做我女儿好不好,我养大你,她说不好,她问我她能不能见到老夫人,我说能,她说她要做老夫人的女儿,做我的妹妹,她下辈子不想记得我了,不想再喜欢我了。”
“云峰,淑梅说,她不想再记得我了,不想再喜欢我了,我虽然一直无法喜欢她,但是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听,喜欢我,对她来说,是个多痛苦的事,她遭了那么多罪,我却补偿不了她。”
杜云峰静静的听,不置可否,想到司机小张说,周澜在病房里哭,大概就是淑梅说这番话的时候吧。
杜云峰心里知道,周澜和他在面对“别人喜欢自己”这件事的时候,很不同,杜云峰自己是一辈子喜欢谁就是喜欢谁,天崩地裂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而周澜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与他残忍相对应的,他有非常不为人察的柔软的一面,只要一个人对他好,好到他放进“自己人”这一国,他就会竭尽全力地保护爱护这个人,哪怕不爱,他也会强迫自己去爱。
周澜的心就像一颗有裂缝的顽石,无坚可摧,却有破绽。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周澜身边的最亲的人一个个离他远去,全都是死在他身边眼前的,不是寿终正寝。
他越是看重他们,他们就越是惨烈地离他而去。
天色已经很黑了,吊唁的人没有因此而减少,还有一些外地医药行业的生意朋友在陆陆续续的来,杜云峰和周澜不能在房间里躲太久。
从胸前口袋抽出手帕,杜云峰拖着周澜的后脑勺给他擦脸。
周澜的眼角和鼻尖都是红的,苍白的脸上反倒多了一丝血色。
“小慕安,我得走了,”杜云峰边擦边说,“好多事,我不能出面,这几天美馨来帮你,总比我亲自出手好一些,就是……就是可能有些传闻会难听些,淑梅刚走,她总来这里,外边肯定会有风言风语,我是无所谓,美馨也习惯了,你听到不要在意。”
周澜已经逐渐恢复平静,接过杜云峰的手绢一下下折好,他鼻子还不是太通气,鼻音很重地说:“你别走。”
杜云峰没动,低头看着他。
“你这几天给我帮忙,”周澜平静地说,“家里事情太多,光招呼人我都招呼不过来,丧葬礼仪上还有好多事,李经理不是我家里人,不方便用他,小张不是个顶用的,好多事,你来做最好。”
“我?”杜云峰一眯眼,有点怀疑周澜头晕说胡话,“要是别人发现了咱两关系匪浅,会有人调查你的,对你很不利,小慕安,你过去在军队……”
“我不怕,”周澜已经折好了手帕,抬手塞回杜云峰的西服口袋,尖尖的衣角露在外面,用力拍了拍杜云峰的胸口,他说,“你这几天就住我家,小馨可以一起,你们要是有任务,就让她先顶几天,你不许走。”
杜云峰:“慕安!”
“就这么定了!”周澜拉开客房的门,人已经站在门外,回头抬手点着杜云峰,“你敢走试试。”
这一晚上,周家灯火通明的,有好些凌晨到的,本来不方便前来,但听说周家设了灵堂,周澜亲自守夜,那些生意上要交好他的,觉得是个显示殷勤的契机,竟然真有大半夜前来的。
而且让他们惊喜的是,不仅见到了周老板,还买一赠一地见到了杜将军。
大家都没想到,这二人有这么深厚的友情,周太太过世,那杜将军仿佛周家兄长,竟是鞍前马后的帮忙接待招呼,半夜灵堂,周太太的祭奠灵牌下,坐着一个富甲一方的大老板,还坐着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结果就是周家更热闹了,好多人奔着杜云峰的面子也来了,杜将军的兵遍布江浙沪和皖南地区,稍微通融一番,都是天大的好处。
第二天刚从广东赶回来的俞主任也闻风而动了,他只知道周澜与杜云峰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有点头之交,没想到手下的情报人员告知,杜云峰亲自帮周澜打理丧事,显然关系匪浅。
于是俞主任带着120个好奇,进了周家的门,周澜的府邸他从没留意过,沪上那么多商人,他不可能都一一清楚,周澜一直是个低调到基本隐形的人物,不在他的重点名单之列。
看来,是自己大意了,俞士群边走边想。
果然,在周家遇到了张罗事宜的杜云峰,他太太倒是不在,也不知是不是坊间传闻的杜太太与周澜有一腿,那此刻还确实要避嫌呢。
俞士群摇了摇头,觉得思绪跑了偏,这些艳闻可不不该是他关注的重点。
“周先生,”俞士群甫一进门就摘掉了遮阳礼帽,腰弯快步去握周澜的手,“士群刚刚从南京回来,听闻消息,这就急着赶过来了,周先生怎么不让下人知会士群一声呢?周先生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士群若是不来祭奠吊唁,将来尴尬后悔恐怕也晚了啊。”
“周某的失礼,”周澜仿佛见到对方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双手握上对方,“俞主任是大忙人,我只是做小本生意的,不好意思打扰俞主任,您看您,百忙中还来探望,我实在是没想到,您太客气了。”
“这话太生疏啦,”两人握着手,仿佛真的一见如故,“士群与云峰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云峰来吊唁,我怎么能等闲视之呢?对了,云峰在不在?我从南京回来,有要事找他商谈。”
“在的在的,”周澜把他让进家里的小客厅,喊了小张进来,“去把杜先生请进来,说俞主任找他有要事,外边的宾客我一会儿去招待,俞主任的事情要紧。”
小张答应一声跑出去了。
“没想到周先生和云峰有这么深厚的友谊,”俞士群平淡地说,“云峰才是日理万机,放着杭州公署都不管了,在这里帮忙。”
周澜看起来尴尬了一瞬间,不过很快管理好了表情,语焉不详地说:“周某腿脚不方便,实在是力竭,云峰嘛,交情有一些,他与我是同乡,也是看我实在太难,才出于同乡情宜来帮忙,这个大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呢。”
俞士群连连称是,心里一个字都没信,他看周澜紧张尴尬的样子,就知道对方肯定隐藏了什么,而且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两人关系这么好。
杜云峰进屋的时候,周澜拄拐站起身,“云峰,你们谈正事,我去招呼客人,”说着他站不稳地跛了一下,一把抓住了杜云峰的胳膊,杜云峰不知道当不当扶他,手伸到一半,迟疑了一瞬,这些都被俞士群抓进了眼里。
杜云峰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过周澜大大方方的不让他躲,那就是有他自己的算盘,杜云峰将计就计,就只能跟着演,俞士群旁敲侧击的问了,他就只能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他。
杜周二人云里雾里的态度,俞士群作为特工大魔王,当然是坐不住的,他在与杜云峰密谈在南京抓住的一名军统地下分子的事宜后,急匆匆地离开了周家。
杜云峰与周澜十分客气地送走了俞士群,放着前来吊唁的宾客不管,他急匆匆地把周澜拉进了小客厅,言简意赅的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俞士群的鼻子真灵,比我想的要快,”周澜很累,得空就得坐下,窝进沙发他从金属烟筒里抽出一支烟,“要么?”
杜云峰关好门,拾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给对方点上了,自己没接烟,而是继续问:“你是禁不起查的你不知道吗?我这么长时间都躲着你,就是怕有人注意到你,你到底要干嘛?连俞士群都招来了,你怕不出事啊?”
“云峰,以后不用躲了,”周澜叼着烟,透过烟雾眯起眼睛看对方,“从现在起,他们可以来找我了。”
果然,第二天的晨报,周澜的照片出现在油墨之间,那是一份悼念亡妻讣告,周澜真名真姓真人的在这份发行量巨大的报纸写了一封念妻书。
他以前一直藏头露尾的生活,与以前的熟人全部断绝了联系,就是大隐隐于市地给家里人一个安定的生活,现在他不需要了。
相反的,他还要把自己放到明处——今信雅晴不是一直想抓他吗?
来吧,他心里说,我家里人不能白死。
果然七天之后的告别仪式有些当年熟悉的面孔出现了。
山下照男,时任天津特高科特三科科长。今信雅晴死后,今信的势力在武藤等新兴好战派的碾压下,很快消失殆尽,山下照男受到排挤,一度失去职位,回到日本本土赋闲,但没多久,他又利用今信家族的势力,得到了为皇室效力的机会,出任由皇室直接管理的特高科职位,几年后才得以回到中国大陆。
他一直在寻找周澜。先前,他寻找过杜云峰,杜云峰在重庆时,他动不了,杜云峰到了南京,投靠汪氏政权,也得到陆军部的认可,所以他还是没有动他的办法,而且他人在天津,鞭长莫及。
近来,忽然就有了周澜的消息,连上海特高科也从极司菲尔路的俞士群那里得到了调查消息——此周澜者,名为商人,实则当年抗日的中坚力量,给日军带来过巨大的损失,是个必须除掉的毒瘤。
于是,山下照男从天津动身了,带着手下的精兵强将到了上海。
特高科最擅长谍报暗杀,周家办仪式这天,来了不少宾客,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山下照男不能一颗□□把所有人都一锅端了,只能打精细的算盘,找最精准的机会下手。
而且,私心里,他在干掉周澜之前,是有几句心里压了很多年的话想和周澜说的。
他要告诉他,他不配做今信雅晴的儿子,今信雅晴错看了他,他不配做今信家族的传人。
当天的告别仪式,是杜云峰全程陪伴周澜的。
现在的上海滩,是个人都知道二人关系交好了。
周澜给妻子最后一次梳了头发,画了眉毛口红,他还俯下身来,在妻子的耳侧低声说了一会儿话。
人们都道周先生对太太情深似海,万般难舍难离。
而只有站得最近的杜云峰隐约听到周澜说:妹子,哥今天就有机会给你报仇了。
当化装成记者的山下照男出现的告别堂的时候,周澜就认出他了。
他对自己的仇人有深刻的认识,他这么多年活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仇人的身材样貌,几根眉毛他都在噩梦中复习了无数遍。
教堂的牧师主持整个入殓、告别仪式,最后金丝楠木的棺材运往佘山,在至亲之人的见证下入土为安。
天高云淡。
棺材安放入墓坑,除了几名工人,就剩牧师和周澜、杜云峰二人了。
周澜看着沙土将暗红色的棺材一点点掩埋,直到再也看不。
当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吃惊,看着沙土掩埋好了,他才好整以暇地转过身。
山下照男出现了,远处若隐约现的有人影,都是有备而来的。
周澜转头和牧师告别,谢谢他的帮助,并让他尽快离开:“神父,谢谢你,我还有一些朋友要见,不送了。”
牧师是美国人,日本人是不敢动的。
“怎么只有你?”周澜走向山下照男,草地不平整,他瘸的厉害,杜云峰要伸手扶他,他拒绝了,“今信雅晴呢?”
山下照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又看了看杜云峰。
杜云峰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
山下照男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他扯掉假眉毛假胡子,丢在地上,他笑着问:“你早就认出我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