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水浒燕歌行

第三十一回 北河疏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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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回 北河疏云暗

    (31+)

    匪患即平,呼延灼、秦明等大将便多了几分闲暇。安宁时节易过,转眼黄菊丽、宾鸿至,已是大宋宣和四年初秋八月。这日秦明闲来无事,约呼延灼同去城南茶肆叙坐。小二将团茶碾碎,沸水冲下,用茶匙“叮叮”搅动,那茶汤便水乳交融,人称“咬盏”,是个上乘的吃茶法儿。呼延灼和秦明呷茶慢饮,窗外微风吹入,拂在面上清新凉爽,二人心想,人生贫则远离战火,富亦不必苦觅封候,但得此刻惬意足矣。

    台上一名老者正在说评书,见他须发花白,荆簪束发,着一领干净朴素的布衣长衫。他啜一口茶,小竹棍轻敲小鼓,唱道: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小鼓遽停,打开折扇,道:“这首《军城早秋》,为唐代诗人严武所作,尽言为国征战、克敌制胜之豪情,壮哉!古有严季鹰西征安定蜀地,今有宋公明北伐大战契丹。”一听梁山旧部征战疆场,呼延灼、秦明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细听。

    “适才说到辽国皇帝耶律淳病死,大宋天兵在河间府整顿增兵,再次北伐。中有破辽都统制宋江麾下精兵强将,杀敌无数,教北人丧胆。话说这日大刀关胜渡白沟河,大战辽将萧雪郎。关爷纵赤兔马、挺青龙刀,大喝:‘呔!吾乃上将关胜,奉命收复失地,贼将早降免死!’萧雪郎大怒来迎,两人一场好杀:

    五虎关将军,番将萧雪郎,相逢白沟河,奋威各逞强。汉将提兵来征讨,番人守御奔波忙。那一个,铁骨朵起杀气扬;这一个,青龙刀落耀寒光。关爷提刀力千钧,番将奋力忙抵挡。飞砂走石,日月无光。这个说:‘燕云失地趁早还!’那个说:‘趁火打劫休猖狂!’武勇的关将军,凶恶的萧雪郎,刀来锤往不留情,一心要彼把命丧。

    斗到间深处,关爷使个‘带’字诀,格住萧雪郎的铁骨朵往怀里一带,萧雪郎手不由人,上身前倾,关爷转过刀锋,寒光一闪,番将之头落于马下!此乃关爷祖传的‘拖刀计’,焉能躲过?正是:犬豕哪堪共虎斗,鱼虾空自与龙争!”

    听至这里,茶肆内二十多号人暴雷也似喝彩,掌声汹涌澎湃,呼延灼、秦明眉花眼笑。一人大声问道:“先生,你说关胜将军的拖刀计是祖传,其祖是兀谁?”老者答道:“蜀汉寿亭候,武圣关二爷是也!”掌声再起。

    老者神采飞扬,“啪”地一拍醒木,道:“我大宋上将勇能临阵斩将,智足设谋斗计。话说燕京地方团练二万来战天兵,林冲、董平接战。见敌众我寡,遂依计而行,林冲佯败,引辽兵至草滩厮杀,当晚夜雨潇潇,草滑难以立足。林冲、董平率一万二千轻骑,马蹄裹以皮革,深夜突袭,辽军大败。董平单手生擒一番将。辽兵来救,董平将他絷定在马背,奋起双枪,使出那神惊鬼惧的武艺,杀出重围!正是:匹马单枪建奇功,不啻当年赵子龙!”喝彩声、掌声大作。

    一个后生“嚯”地站起,问道:“董平把番将擒住,得用一只手。又怎能‘奋起双枪’?两只手不够用啊!”先生一怔,笑道:“大概是一只手使了双枪罢,嘿嘿,小可又没亲见。总之董平乃我大宋英雄便是。”众人哈哈大笑。大家听闻宋人收复失地,心情欢畅,自然无心去计较细节。

    呼延灼、秦明也笑,忽觉身后有人,转首一看,见张叔夜着一身布衣,拈须微笑,身后站着长子张伯奋。二人忙要施礼,张叔夜小声道:“免了,休打扰了大家兴致。”遂坐下一同观看。老先生说得兴奋,将北方的战事描述得更加引人入胜。张叔夜等四人直听至“话本说彻,权作散场”方回。

    秦明晚间多饮了些,睡下颇觉焦躁,回忆起日间所看评书,甚是有趣。脑海中忽然泛起一个念头,挥之不去。秦明性急之人,有了想法便按捺不住,当下便难以入眠,恨不得立即披衣起床。但夜色已深,只得强自忍耐,决定天明去找张叔夜请缨。

    翌日,秦明面见张叔夜,上茶,礼毕,言道:“北疆战事甚烈,末将愿请缨前往,请恩相卓裁。”张叔夜赞道:“阁下不贪图安逸,为国请战,真良将也。某服贤弟之勇,亦服贤弟之忠。”秦明问:“此次北伐的统帅还是种经略否?”张叔夜摇头,答:“白沟、范村之役失利,童贯参了一本,将罪责尽数推于种师道、和诜,圣上将二人贬谪。种师道责授右卫将军致仕,和诜散官安置。今番北伐依然是童贯、蔡攸统领,只是教刘延庆、刘光世父子做了都统制、副都统制。”

    秦明未解张叔夜此话何意,谨言道:“刘延庆世为将家,征战西夏,又跟随童贯南平方腊,武略应当不差。”张叔夜道:“某观辽国气势未衰,恐急切攻不得。只是皇帝驾崩,萧德妃主持国政,国内扰乱,攻之倒也不失先机。”忽然转脸莞尔:“听伯奋说,吴用、李逵去燕京见到了天锡帝,天锡帝没多久就病死了,敢情是被吴用耍弄死的?”

    秦明笑道:“宋辽边境一带确有传言,皆道天锡帝对天祚帝心怀愧疚,终日凄惶,适有高人进宫,感阎君临凡,阐明前世因果,方才大彻大悟。”张叔夜道:“传言乃市井百姓矫饰,不足为信。然吴、李二人只身潜入虎穴,又全身而退,真义士也。若我南朝军民皆有如此骨鲠之气,大宋岂惧蛮夷?”眼望窗外,眼神显得有几分迷离,惋惜中透着坚定。

    秦明见张叔夜如此慷慨,心中激动,遂道:“末将愿早日北上相助公明哥哥。”张叔夜道:“贤弟可即刻整束行装,着樊瑞、项充、李衮随去。呼延将军留守海州。”秦明大喜,立刻收拾人马、干粮、器械,张叔夜设筵饯行。次日一早用饭,秦明、单廷、魏定国、樊瑞、项充、李衮,只带近卫三百,离城北行。张叔夜、呼延灼摆酒送别。

    话说吴用、李逵扮作算命先生在燕京走了一遭,辽天锡帝心魔顿去,然而怨气一散,病体失去支撑,十日后病故。当天为大宋宣和四年六月二十四日。随即其妻萧德妃即位于柩前,号“皇太后”,遥尊远在夹山的天祚帝次子秦王耶律定为帝。

    萧后甫一登极,立即有人告密献媚,言道李处温父子潜通宋国童贯,且欲挟持萧后投降宋朝。萧后大怒,曰:“误燕王者,皆汝父子!”授意言官,列其罪状数十条,降旨:李处温赐死,李凌迟处斩。李处温之弟李处能先前已至海岛龙云寺出家。北辽李氏家族就此家破人亡。

    看官,此处若依吴用所断,萧后即元姑娘,耶律定即元子攸,李处能又验证了“李家必出方外之人”之断言,因果接榫分毫不差。莫非吴用真个能未卜先知?一笑。

    七月,大宋少宰王黼上奏天子,再议兴师:“辽帝新丧,萧妃主政,国中大乱,宜速图之。”力主再次北伐。还信誓旦旦地对童贯道:“太师若北行,愿尽死力。”

    徽宗允准,复命童贯、蔡攸治兵,调集各路军马二十万,在河间府整兵北上。其时,辽国因连月塞上无警,驻兵新城。萧干、耶律大石入燕京结谋策立萧后,无暇南顾。故宋辽边境疏于防范。宋军数次渡白沟河而击,俘获甚众,宋江部下更屡建奇功。燕地汉民亦因宋军屡胜,纷纷集众来投。刘光世因功擢升为威武军承宣使,部将郑建雄、李绍、冀景、赵明、任明等皆得厚赏。惟宋江这一枝军宠赐寥寥,宋江一则无奈,二则一心报国,已将利禄看得淡了,尽管内心不平,却也懒得争竞。

    九月,辽将知易州高凤、涿州留守郭药师以涿、易二州来降。

    秦明一行六将三百余骑,穿州过县,纵辔趱程,迤逦赶至宋军白沟大营,已是九月下旬。宋江、卢俊义亲出帐门迎接,大喜曰:“秦兄、樊兄来助,我军如虎添翼,破虏更不难矣!”宋清大排筵宴,尽是牛羊、白彘、肥鸭,将肉蘸着芥蒜清沃而食,大块吃肉,大碗筛酒,有北地胡风,依稀更似当年梁山宴饮。席间言及此间战事,宋江道:“此役已历二月,汉胜胡败。目今辽国已有三十余处归降,宋军二十万未有大折损,另增:郭药师常胜军两万、高凤军五千、地方乡勇四万余人。现今我军号称五十万,颇有声威。”众人听了,甚感喜慰。

    吴用道:“大军已分两路,刘延庆、刘光世分领,拟由新城、易州分抵涿州,一举拿下燕京。”秦明问:“我山寨兄弟安危若何?”宋江放下酒杯,叹口气,黯然道:“沙场之上,将校难免受创,大多无碍。只是数日前一战,孙新、顾大嫂夫妇为国捐躯。”秦明伤感不已,一行人在二人灵位前洒酒敬香,聊寄哀思。

    徽宗连闻捷报,又逢辽国萧太后称臣纳款,龙颜大悦。目今虽只有涿、易二州归降,但徽宗觉得燕云全境收复在即,遂朱笔一挥,改燕京为燕山府,涿、易、檀、平、营、顺、蓟、景八州分别赐名:涿水郡、遂武郡、横山郡、海阳郡、平卢郡、顺兴郡,广川郡、滦州郡。八州属县亦一并更名。

    冬十月,刘延庆、刘光世在涿州会师,整军北上。数十万大军开拔,但见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鼙鼓震地,号角惊风,浩荡军威令天地为之变色。

    行至河岸,北风一吹,河面冷气飕飕,宋江问段景住:“此乃何地?”对曰:“良乡县泸沟河,河宽里许,西接白沟河。”探马回报,萧干、耶律大石联手御敌,已在对岸列阵。观其兵力,应不足两万。

    宋江在鞍上起身远眺,蹙眉道:“以两万拒我数十万,莫非当我是护步答岗的辽军?”吴用道:“萧干、耶律大石非庸才,恁般布置,不知虚实,切忌妄动。”刘延庆见对岸旌旗飘扬,行伍横平竖直,气象森严。不敢遽进,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开濠挖堑以备。当夜,三阮、张横、张顺暗仗于水寨,刘唐、雷横、李逵、燕青率步军暗伏于旱寨两旁,严防辽军劫营。但一夜无事。

    次日两军依然对峙,宋军搦战,辽军默然不应。直至黄昏时分,落日临川,凉风簌簌,天际隐隐飘来彤云。探马飞报,辽营鼓角声喧,即将出战。吴用眉毛一挑,沉声道:“萧干、大石果然老辣!日暮时分,军士易生归心,斗志松懈,故专趁此时来战。”宋军立即出迎。须臾行至岸边高阜。此地唤作“料石冈”,居中平坦宽阔,略呈穹状,不易设伏。辽军前军已渡至南岸,两军射住阵脚,遥遥相对。

    辽军马军在前,弓箭手列于左右,门旗开处,耶律大石叫道:“汝等本于今夏三战三败,有何面目再来起衅?徒仗着人多欺世,我契丹勇士何惧?”刘光世怒道:“胡儿休逞口舌之利,且斗将来,今番便教你败!”

    秦明远道而来,急欲立功,待大旗一扬,策马舞棍飞出。敌将耶律烽吉来战。猛将过招,不敢有丝毫差池,二将走马、挥棍、抡枪、掣锏,风车儿般在垓心厮杀,两军瞪眼呆看。大石见秦明英雄,急教鸣金。吴用旁观些时,对宋江道:“辽军气度从容,阵中殊无杀气,此战意在试探。”宋江默想些时,略略点头,见秦明已归本阵,便对张清使个眼色。张清遂提钏银长枪、跨湛青骏马,昂然出阵,龚旺、丁得孙分列左右。辽将耶律池柳奔来,抡斧就剁。张清拨马便逃,石柳拍马追来,惟恐有计,十分留神。忽见张清瞬间扭腰、回首、扬手,心知不妙,然不及挡格,一枚石子早飞在额角,石柳吃痛,几欲落马,闻本阵中大喊:“小心这厮的‘没羽箭’!”奈何额角鲜血直流,只得提缰奔回本阵。

    辽将石涟寿大怒来追,张清绕场狂奔,时不时掷石一枚,石涟寿乖觉,见彼回头,立即伏鞍躲避,连避两枚。张清焦躁,觑定较亲,飞石打马。石涟寿的坐骑一只眼登时被弹瞎,痛嘶翻倒,几员牙将救回石涟寿,乘机围住张清。龚旺、丁得孙来助,厮杀一会儿,二将各回本阵。耶律大石见宋军不再硬碰硬,企图试探虚实的意图被识破,便下令不再斗将,擂响第三通鼓,命马军来冲阵。

    宋军阵前军卒分散两边,弩兵闪出,单膝跪地发箭,霎时机弦声不绝于耳。项充、李衮率步军射出标枪、飞刀,辽军冒着刀林箭雨鼓噪而来,横冲直撞。但见宋军旗牌官没命价奔走传令,三军便要合围。辽军唿哨一声,扭着马臀顺桥逃了。宋江看着这些山匪也似的辽军,哭笑不得。朱武近前道:“辽军看似没正形儿,实则含而不露,意在试探,此乃大石用兵之风。”宋江然其言,遂收兵。

    两军凭河对峙,北岸辽军大营距南岸约十里,进可攻退可守,宋军未敢轻进。戴宗自宣抚司传来檄文,略曰:“大军至良乡,连日不进,可出奇以取胜。况我军比敌倍万,以彼较此,利害皎然。仰疾速趋燕京。”

    即是童贯催促,刘延庆立即召集诸将共议入燕之策。刘延庆道:“我军虽数十倍于敌,却蛮干不得,须想个出奇制胜的法子才好。”言讫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副都统制何灌皱眉道:“用奇无非伏兵、地道、火攻、水灌、断粮,眼下辽军凭河据守,诸般手段皆不能用。若要兵锋直抵,除非绕路渡河。”众人默然无异议。

    杨可世道:“二次北伐,汉民亦大有归心,奇袭之时,必为内应。”若干将领还记得杨可世因冒进败绩于兰沟甸,明知他言之有理,却未敢赞同。

    郭药师沉吟良久方道:“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军虽众,却不能一拥而上把辽人挤死。然则人多必予利用,现辽军主力凭河固守,燕京空虚,可以捣虚而入。可分兵选轻骑由固安渡泸水至安次,径赴燕京。又,汉民知王师至,必为内应,燕京可得。”郭药师言辞沉着缓慢,一字一句中透着自信与坚定。宋江在旁观察郭药师,但见此人宽额阔口,髭髯外,相貌倒也无奇,只是双目犀利得紧,平素半开半闭似有睡意,但身侧若有人声,立即转睛逼视,其冷如霜。

    宋江道:“奇袭亦有弊,一则赴彼兵少,二则辽军占其地利,尚须细谋之。”刘延庆神色闪烁不定,左顾右盼,显是无甚主张。郭药师不待刘延庆发话,便问:“宋先锋另有高见?”宋江略微俯首,避开郭药师双目寒光,讪笑道:“奇袭无不可,愚意毕竟劳师袭远,只是要谋划得精细些。某所部亦愿受驱策。”郭药师面现轻蔑。刘延庆站起坐下,踯躅了好一会儿,才道:“就依郭知州所言罢,绕道去袭,且观后效。”

    宋江归帐,将情形备细说知。吴用有些担忧,道:“郭药师之计不可谓不高,但可畏的是我军自身。奇兵袭入城池,辽人必拼死抵抗,倘无外应,如之奈何?刘延庆无才,诸部将官心思叵测,临大事必定生变!”卢俊义道:“我看那郭药师端的不善,神情阴狠,眼神腌,与此等叛臣共事,多有不祥。”

    宋江苦笑:“此非我等所能定夺,报国又不能择邻而处,惟有善觑方便而已。”计议一番,商定:卢俊义、公孙胜、关胜、张清、朱仝、留守泸沟河南岸大营,燕青、解珍、解宝为中军守卫。宋江、吴用、林冲、秦明、董平等若干将领随郭药师奔袭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