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江泽浩拉长调子应一声,又一溜烟跑进厨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看他个子没长两年,做饭缝衣砍柴算计样样精通,以至于连不善言辞的周奕君都时不时调侃他“江丫头”
不多时,面已煮好,江泽浩自己先挑一筷头“刺溜刺溜”尝尝咸淡,薄唇巴咂两下,满意地盛一碗放在灶台上,起了茧子的手胡乱在衣服上蹭蹭,扯着嗓子喊一声“周奕君,过来。”
“来啦!”声音没有离自己多远,江泽浩有些诧异回头,正对上纤瘦少年从门后闪出来的身影,顿时毫不掩饰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这人咋这么不解风情,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
周奕君本来兴高采烈蹦跶着,被江泽浩这虚晃一摆脸,也吓住了,小心翼翼凑过去道了歉。
……被道歉之人捧着豁了口的白瓷碗,一脸无奈,心说这兔崽子死心眼儿开不起玩笑……
不过无奈归无奈,一番折腾后,面还是进了周奕君的嘴。江泽浩心里颇有养活儿子的成就感,呲着牙看着吃面的人傻笑。
最后一口汤被咽下,少年恋恋不舍放下碗,微微揉揉肚子,眼神满意且迷离。两人就这样眼对眼坐在长椅上,也不觉得尴尬。好一会,许是反应过来,周奕君拍拍他身上穿着的江泽浩的旧衣衫,用生硬的国语说:“跟我来。”
“干嘛啊,想报恩以身相许啊,你又不是小姑娘……”江泽浩就这么被周奕君牵着走,嘴上开两句浑玩笑。
也不怪他学坏,村里这几年没娶上媳妇的大老爷们太多了,凑在一起说的话没轻没重,小孩子们也格外努力现学现卖。
周奕君没理他,一直到他和江泽浩住的小破屋里,才松开对方的手,神神秘秘把他来大陆时背的破包裹翻腾出来。这破包袱自少年踏进江家的门以来,一直小鸡仔似藏得严严实实,这会子拾掇出来,江泽浩自然是凑近反复打量。
竟然是一个他没见过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铁玩意儿,方方正正煞是精致。没容江泽浩问出这东西用来干什么。只见周奕君已经轻轻闭眼将小孔至于唇下,悠悠然吹出音来。
别说,那铁盒子吹出来的音色悠扬动听,清脆婉转,颇有几分古人杨柳春风的惬意感。
江泽浩一曲听下来不由得醉在那晃眼的银光里,长呼一口气问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bes haronica”
……
江泽浩早就习惯了周奕君时不时蹦出来两句鸟文的臭毛病,见怪不怪用手扒拉一下对方的头:“说人话。”
“……这是口琴,方才我吹的曲子是日本民谣四季歌。”
“臭小子好赖不赖吹日本的玩意儿干啥……不过还挺好听。”
两个人又嬉闹一阵,随即不约而同静下来。窗外几家几户升起袅袅炊烟,难得的温情氤氲在江南冷湿的风中,江泽浩和着眼前哑亮暧昧的天光笨拙的哼着那简单的调子。
喜爱春天的人儿
是心地善良的人
像紫萝花儿一样
是我知心的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很多才多艺的……
☆、1967年五月二十一日
公共喇叭里从去年就没有消停过,整天嚷嚷“打倒走资派”“打倒牛鬼蛇神”……
周奕君不耐烦掏掏耳朵,心里郁结至极。62年那会他和江泽浩好不容易上了学,一路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念到高中,最近学校老师却被抓走了一小波,被迫停课。
他今年十六岁,身子骨也算是张开,可能是读了几本书的缘故,清瘦俊朗的身形带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五官浓淡适宜,有鼻子有眼颇是那么回事儿。
江泽浩虽然只比他大几个月,却因为从小野习惯了导致身量高出他一截,整个人看起来流里流气,却偏偏有股子江湖剑客放浪不羁的豪情牵扯在其中。江阿姨自知治不住他。只能拉着周奕君的手语重心长让他看着点江泽浩,别戳出什么乱子。
古言道:怕什么,来什么……周奕君还没从大喇叭的嗡鸣声中回过神,家里那吱吱呀呀的破门便被一脚踹开,穿着白衬衫坐在床上的少年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微微扶额无奈道:“你要拆屋咩!”
“给哥哥我说北京话!”
江泽浩嘴上叼着草根,眉眼弯弯看向周奕君,伸开两臂牛气哄哄显摆道:“瞟一眼咋样,君儿,是不是好看的不行。”
周奕君这才注意到少年的衣服不太对劲,不是晨间出门时套的那件和自己一样的陈旧白衬衫,而是换成一套崭新的军装。古朴的绿色让他整个人显得稳重不少,可惜一张口,立马原形毕露又成了那副熊样儿。
“好看是好看,不过,你哪来的衣服?”周奕君的国语在江泽浩的指导下愈发娴熟,此刻他皱眉疑惑的样子竟掺了几分凌厉的意味,江泽浩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讪笑着说:“你别管,精神就行了。”
“等等!”周奕君语气不由得泛出寒意,“衣服哪里来的?”语罢大力扯住少年的衣角。
“管那么多干嘛!”江泽浩脸上显出不悦的神色,声音也生硬几分“又不是穿你的!”
“我再问一遍。”周奕君努力平复呼吸,拉住衣角的骨节泛出峥棱的白色,“哪来的。”
江泽浩不可置信地望向少年那张棱角初现的脸,一时间只觉得窝心……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跟自己说话……
抱怨归抱怨,江泽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交代这套军装的出处。原来是原本和他们同班的一个女同学送的,大小什么的都挺合适,他本来就想要一身新衣服,半推半就几下就收下了。
“行啊你,江泽浩。”周奕君鼻子都气歪了,“无功不受禄你不知道是不是!你就不怕她对你心怀不轨!”
“人家送的我难道塞回去呀!我一大老爷们别人对我哪门子心怀不轨!!”
“……我不管,你把衣服给人家送回去,要不然那你把江阿姨留给你做衣服的布票还给人家!”
“凭什么!我自个儿的衣服关你毛线事!”
“就关我的事了!你不送我现在就去给江阿姨说!”
“你是不是有病!周奕君!!”
“我就是有病!!”
“你他妈真没把自己当外人是吧!!”
空气一下子沉得死寂,周奕君脸色苍白,身形晃了晃,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江泽浩在吼出那句话后也瞬间清醒大半,跟面前的人对峙一会,最终还是率先夺门而出,留下周奕君愣愣坐在原地,破木门十分应景地咯吱咯吱响。
到晚上江阿姨从工厂下班回家,江泽浩没回来,她心宽没在意,骂两句开始做饭,以为又是跑到那疯去了。周奕君一个人看着煤油灯摇曳不定的火光坐立不安,瞥了眼黑咕隆咚风雨欲来的阴沉天色,终是放心不下把上午的事儿抛开登上鞋招呼一声出了门。
刚走到村口,雨点便疯一般砸下来,周奕君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哆哆嗦嗦抱住膀子,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终于,小树林里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形,周奕君一阵欢喜跑过去,也不管两个人才吵完架这档子事了。
不成想正撞见江泽浩和那个女同学撑着伞归还衣物脉脉含情的场面,
周奕君嘴角竟在这时不受控制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雨水顺着僵硬的脸呼啦啦流下来,莫名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咸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等到江泽浩美滋滋唠完嗑,还完衣服,抱怨完周奕君准备回家时,才看到雨中淋得水鬼似的皮笑肉不笑的少年。
“轰——”一声霹雷在两人头顶炸开,江泽浩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跑过去把伞撑到周奕君头顶。
他微微低头看到少年的神情。
那是一种掺杂在悲哀里的绝望。
江泽浩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人甚是陌生。
他不由自主挠挠头干笑两声,似乎也意识到今天上午自己干的不是人事儿,于是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君儿……”
这两年江泽浩别的不敢说,哄周奕君的功夫那是不在话下。每次闯了祸,挂了彩,不敢让他妈知道的时候,此人都会无比放软语气,一脸讨好喊一句:“君儿……”
百发百中,从未失手。
但这次好像不怎么灵了……
周奕君依然保持着那个水鬼再世的姿势,抬起头,喉结在皮肤下滑动,又一声惊雷乍起,配合着闪电,将两人瞬间照得发亮。
江泽浩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周奕君的脸色。他眼眶通红,两行不知是雨是泪的液体顺着他已有棱角的尖翘下巴滑下。
“行了,江泽浩……”周奕君的声音不似平时清朗,沙哑与悲凉被瞬间带出来:“行了,回家吧,是我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我这个外人错”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小周……今天会发完全文,短篇,给大家看着玩
☆、1968年六月二十三日
周奕君一大早被江泽浩从床上拉起来拾掇拾掇迷迷糊糊跑到一间屋子里,肺里冷不腾挤进一口凉气,差点没喘上,眼还没睁开便被一声吼叫给吓到了。
浑身打个激灵,精气神这才从周公怀里挣出来,四周打量一番,周奕君方才还算红润的脸色霎时间铁青。
一年前从他们学校被拉走的刘老师,一个本来挺儒雅的男子,没事爱舞文弄墨给他们东拼西凑讲几段历史奇闻,头发总有几缕不合时宜贴在额角。此刻,他狼狈不堪的同另一个周奕君不认识的女子被按倒在地,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外伤,唇角淌着血,脖颈挂了一块牌子。
上方赫然写道“打倒牛鬼/蛇神刘墨!”还不忘补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叉。
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卫兵捏起刘老师的下巴,使他被迫与一干子来看热闹的人对视。
这其中,还有他曾经教过的学生,有曾和他一起插科打诨的老伙计,有曾笑吟吟喊他‘刘老师’的小女孩……
想到这儿,周奕君顿时感到身上一阵恶寒,他拔腿想走,却被江泽浩扯着衣袖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