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粉墨春秋(汪精卫政权的登场与散场-出书版)

第 24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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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叫四分之一?”金雄白想一想说:“想来是你的祖父、 祖母;或者外祖父、祖母有一位是中国人。是吗?”   ”是的,我奶奶是中国人;现在说,是’满洲国’人。”

    金雄白本想说:”满洲国”人也是中国人。但这里不是官 式场合,辩之无益;而可能多言贾祸,为刘子川、敖占春增 加麻烦。所以改口问说:”还有四分之三呢?”原来荣子的家 庭,有复杂的国际背景,除了祖母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 以外,还有一个俄国籍的外祖父与一个朝鲜籍的外祖母。

    听她说明身世,金雄白说道:”这不就是’四转子’吗?”

    刘子川、敖占春、黄敬斋无不大笑;笑停了,黄敬斋说 道:”这也可以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

    这个譬喻,谑而近虐,刘子川、敖占春为了客人的安全, 不敢再笑;荣子与她的女伴们莫名片妙,争着询问发笑的原 因。刘子川便说了”四转子”这个名词的来历;接着又说 “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俊。”

    亏得有这句话,才不致于唐突美人;至于”大东亚共荣 圈的结晶”那句话,不必解释,也都能默喻其意。金雄白怕 荣子让人这么肆意调笑,心里会不高兴,便紧握着她的手,作 为抚慰;荣子会心不远,报以一笑。笑时露出两排整洁莹白 的牙,十分妩媚,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动。

    这时玛利亲自送了茶来,一把大银壶中,倒出来的是浓 得发黑的红茶;以俄国茶砖用文火熬煮,既苦且涩,无法下 咽,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再浇上极浓的羊奶,犹如蒙疆的 奶茶,只是不加盐而已。

    籍隶江南的金雄白和黄敬斋,喝惯了龙井、碧螺春等等 清茶,如何消受得了这样的异味?因此一个个蹙眉摇头,浅 尝即止。

    “吃不惯不是?”刘子川虽是山东人,到东北却是”九一 八”以后的事;所以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一到喝惯了,自 秋至春,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

    “我相信也是如此。苦寒之地,非这样的饮料,不足以祛 除阴湿。不过,”金雄白无可奈何状,”今天可是敬谢不敏了。”

    “那么喝酒吧!”

    “这里,”敖占春问:”也行吗?”

    本来是不行的,茶店是茶店,酒吧是酒吧;行规彼此尊 重,不容侵犯。但偶而破例,说起来只是主人敬客,亦无不 可。

    于是玛利去拿了酒来,很纯的伏特加;还有一大盘鱼子 酱。金雄白识得行情,这一下要花刘子川好些钱,心里觉得 很过意不去。

    “喝得来吗?”荣子一面倒酒;一面很体贴地向金雄白说: “如果觉得酒太凶,我替你去拿啤酒。”

    “对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黄敬斋接口,”这伏特加太凶 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说;金雄白心想,刘子川很难得地 在这里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赏,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 做主人的岂不窝囊。

    这样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加特。”他说:”在上海 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根本就不可 能。”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 “请、请!”说罢”咕嘟”一声,一小杯酒已经下咽。

    主人干了,客人不能不干;但这杯酒下去,心里在说:五 脏庙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尝 过不少烈酒,不管贵州茅台、泸州大曲、洋河高粱,以及北 方烧锅头,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

    “好家伙,”他说:”真是领教了。”

    话犹未完,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却又来敬他的 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领教”了一次”好家伙”。

    “吃点东西,压一压酒。”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 子酱的面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随又问说:”金先生,你以 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

    “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到东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问: “你呢?到南边去过没有?”

    “没有。往南,最远只到过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听这话,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 地,闪出动人的光芒;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她 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摇摇头说:”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好 奇心起,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转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 客边,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 必多事?于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因此,对荣子这 个”人”的兴趣,却更增加了。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刘子 川,察颜观色,一定会作安排,让远客尽欢。转念到此,不 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

    巧得很,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视线相接时,他微笑问 道:”怎么样?”

    这一问,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一 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 当;便揽着荣子答说:”很好!”

    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刘子川点点头, 站起身来,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接着,招招手找了玛利 去谈话。

    显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确。等刘子川回到原处, 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她告个罪,离座而去,更可以证 明是在作”安排”。   ”敬斋兄,”刘子川问道:”你怎么样?”   ”我喝啤酒。”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我倒觉得还是我们 自己的怡和啤酒好。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俄国啤酒都没有 意思。”

    何谓”杂七杂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并无俄 国啤酒,又怎么知道”没有意思”?   ”上海。”   ”喔,”刘子川紧接着问:”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   ”青岛啤酒,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风味不同;倒很想试 试。”   ”行!我请你喝青岛啤酒。”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不由得相视而笑:”敬 斋”,金雄白开玩笑地说:”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不 也是杂七杂八的吗?”   ”那不同、那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是国货。”   ”真是,喝酒不忘爱国。不过,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对非 国货比较有兴致。”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闻名不如见面。”   ”别往下说了!”敖占春插进来说:”你这样批评国货,影 响了雄白兄的兴致。”   ”不会,不会!”金雄白笑道:“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   ”对了!我是浮议。”黄敬斋干了啤酒;伊娃还要替他添 一平时,他摇摇手说:”不要了,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   ”青岛啤酒也有;我给你换。”

    经她这一说,宾主4人都笑了;伊娃自是莫名片妙,睁 大双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不明究竟。   ”酒不要了!”刘子川抚慰似地,拍拍伊娃的肩说:”他们 两位,今天刚到,要早点休息;我们要走了。请你告诉玛利, 拿帐单来。”

    玛利送来帐单,刘子川签了字;另外拿出一卷钞票,略 略检点了一下,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   ”没有多少时间,不用这么多。”   ”多下的送你。”刘子川站起身来,又问一句:”你记得地 方吧?”   ”记得。”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独独不见荣子,金雄白 不免纳闷。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是 敖占春。   ”雄白兄,”敖占春说:”旅馆要换了,换到埠头区来,这 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安全绝对可以负责。”

    金雄白自然同意,而且道了谢意,他说:”子川兄很好客, 我的脾气,亦是如此。今天叨扰他很多,亟思有以报答,你 问他,有没有意思南游,一切都是我招待。”   ”我看他除非有机会;专程去作你的客人,恐怕不可能。 不过,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金雄白心里在想,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来向 他求援的人极多,来意不外乎通财、求职、谋官与其命,当 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76号”所捕,来请他 帮忙;遇到这种情形,他是无有不尽力的。

    刘子川请他帮忙,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也不见得是 谋官;至于拼命,此刻还谈不上,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什 么情报,要他代为掩护?果然如此,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是 替谁作情报?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成了为虎作伥,这 个忙就无从帮起了。

    刚要开口探问,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何能为虎作伥? 这样一想,话就不一样了。”占春兄,”他说:”我跟子川兄虽 然一见如故,究竟还不能深知;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这个 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

    敖占春没有作声,只紧握住他的手,重重摇撼了两下,表 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克塔伊司塔耶街”;在邮政 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坐 电梯上7楼,开了两间窗口朝北,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等 坐定下来,刘子川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俄语,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敖占春却 听得懂,笑着对黄敬斋说:”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

    果然,刘子川放下电话说:”找是找到了。不过,啤酒宜 于痛饮,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吃不消?”   ”此话怎讲?”   ”高头大马,久战不起。”   ”那是特大号的皮装。”金雄白笑道:”你们只看敬斋兄的 肚子好了,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没有问题。”   ”那好。”

    话刚完,门上剥啄声响,敖占春摇摇手,同时期身去开 门。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因此,金雄白便也转眼去 望。

    非常意外的,门外竟是荣子。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原 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   ”欢迎、欢迎。”金雄白起身相迎。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中式夹袄西装裤;这 天风大,所以用一块大彩巾,包头连披肩,手也掖在彩巾中, 只露出一张脸。

    等她解开彩巾,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茶店中灯光 黯淡,有些”二转子”一身黄毛,可以遮掩得过去,但像荣 子那样却是委屈了;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看她肤白如雪, 头发既黑又亮,像一漆黑缎子;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 的轮廓与线条,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   ”雄白就有这个本事。”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随便什么 地方,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金雄白非常得意,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你听黄先生的 话没有?”

    荣子点点头,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 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黄敬斋精神一振,金雄白笑道:”青 岛啤酒来了。”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门外却是侍者,”哪一位是黄先 生?”他说:”请到间壁723号。”   ”怎么?”刘子川问道:”是王小姐来了?”   ”是的。”   ”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   ”王小姐听说人多,不肯来。”   ”这可新鲜——。”

    一句话未完,金雄白抢着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不必 勉强;敬斋移樽就教吧。”接下来又笑道:”看来’在山泉水 清’,只怕还是人家人?”   ”人家人倒是人家人;不过也’清’不到哪里去。不管啦, 敬斋兄你喝’酒’去吧。”

    黄敬斋笑容满面,过意不去地问道:”你们两位呢?” “你不必管我们。”敖占春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明天 也不必起得太早;10点钟我来看你。”   ”怎么?你不住在这里?”   ”对了!我到子川兄那里去,联床夜话。”   ”好,好!明儿见,明儿见。”

    等黄敬斋一走,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金雄白却 兴犹未央,”伏特加,刚才喝下去难受,这会儿酒倒醒了。”他 说:”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   ”兴致是有;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刘子川说:”明天再 陪你吧。”   ”如此良宵,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何必让我 们在这里讨厌。”敖占春拿起电话,”我替你要酒。你爱喝什 么?这家饭店很大,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   ”要瓶白兰地吧!”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一个随厨房去 配的什锦冷盘。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   ”你姓什么?”   ”我——。”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是日本话,金雄白听 不懂。

    这无关紧要,金雄白也不再问;只说”看你才18岁,是 不是?”   ”不!我二十岁。”   ”家里有什么人?”   ”妈妈。”荣子答说,”还有弟弟妹妹。”   ”你父亲呢?”

    荣子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她的 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又堕落风尘,可以想像得到,家庭境况, 一定不佳;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萍水姻缘,不该触及 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   ”金先生,”荣子反过来问:”你是上海人?”   ”上海附近。”   ”有多远?”   ”很近。”   ”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   ”没有,没有。”金雄白答说:”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火 车只要十几分钟,就通过了一个县分。不比关外,地大物博 人稀。”   ”喔,”荣子点点头问:”金先生结婚了吧?”紧接着又不 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多笨,会问出这句话来,当然已经结婚。”   ”是的。我孩子都很高了。”   ”几位?”   ”三个。”

    说到这里,只听有人敲门;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 冷盘,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荣子替他倒了酒; 自己也斟了少许,举杯说道:”金先生,我有个要求。”   ”好!你说吧!如果可能,我一定答应。”   ”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实的。”   ”这不止是要求了,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是吗?”   ”不、不!金先生,我的话说得不适当,以致让你误会。 我很抱歉。”荣子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说的话,哪 些是随口敷衍的话,哪些是实在的。”   ”这就很难说了。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譬如说:”你问 我这酒好不好?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不好;可是在这里, 我就得说:好,好!”   ”我很佩服金先生,肯说老实话。”荣子停了一下说:”我 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希望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你说,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

    “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有这话吗?”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传来 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上床了没有?”

    “没有。”

    “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如何?”

    金雄白心想,何事要避人而谈?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自 非小事;当却答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随即下楼;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 冷僻的一角坐等。

    “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长得什么样子?”

    金雄白一楞;但对这种话题,自感兴趣,便即答说:”不 说是高头大马?”

    “非也。生得修短合度,而且也很稳重。”

    “恭喜,恭喜!”金雄白笑道:”那不是更理想吗?”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管自己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那 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

    “我不知道。”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又说 ‘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那么错在哪里呢?你说的情形,跟刘子川所安排,完全 不同。”

    “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 风尘中人,就问她说:’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我一点都 不觉得,那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觉得 奇怪,于是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

    据说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来是个吧娘,现在 已经不干这营生了。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派人去找,为 王小姐一口拒绝,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刘大爷的面子,你 们非给他圆上不可”。但王小姐执意不从;无可奈何之下,只 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征召。

    “这就奇怪了!”金雄白问说:”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 而且,为什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

    “对了!”黄敬斋低声说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这一 点。看样子,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找人来陪我,是一种 ‘工作’;她之来,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既然小姑支持 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不过,像这 样的情况,我们休戚相关,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 见。她愿去则去,愿留则留;不过她虽留了下来,要你自己 守得住。”

    “我当然不必勉强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占有她不 可?不过,同床异梦,味道缺缺;我想打发她走,你看怎么 样?”

    “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乐意,当然无可话说, 倘或面有难色,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 “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

    黄敬斋对他的话,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 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可能会疑心她慢客,或者泄露了行 藏。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后者问题更加严重。这样想 着,便决定了态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今天我就好比’借干 铺。’”   ”只要人家愿意,湿铺也不妨。”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金雄白正在帐单上签字,不道 黄敬斋去而复回,神神秘秘地问道:”不要’卯金刀’在我们 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会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 绝不会。”   ”总是小心点的好。”

    这句话,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绝 口不提此事,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 费猜疑。因为如此,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 璃杯,不断晃荡,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间,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方始警觉,自 己冷落了荣子,便即歉然笑道:”对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 了,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气了。”荣子微笑着问:”你的心事想好了 没有?”   ”不是什么丢不开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   ”不会,不会。”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块烧鹿脯,放 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   ”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   ”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观光。”   ”你觉得关外怎么样?”

    金雄白心想,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大致是这 样问:你觉得关外好不好?或者问他观光了哪些地方?如今 笼通问到”怎么样”,涵盖面很广;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 问题的神色,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

    当然,要闪避,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你说 哪方面怎么样?”他反问一句。   ”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荣子问道:”金先生, 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冲动,几乎脱口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要 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却是高度 警觉。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径很大,罩住了 半个脸,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还不止于此,更可以 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而过于沉静的眼神,看上去总 像带着些忧郁,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金雄白在 风尘中阅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动;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 敬斋的戏谑之词:”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漂亮。”

    一念未毕,蓦地里想到,她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 姓”这句话,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如果是指中国人,她不应 用”我们”二字;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而且措词相当 坦率,”你有双重国籍,是日本人,也是’满洲国’人;如果 你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 那么,”他说:”依我看,境况还不错。”   ”不!金先生,”荣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不 是日本人。或者说,本来可以算日本人,现在早就不是了。”   ”这话似乎很费解。”   ”我说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 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遗弃了我的母亲;同时 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她突然 昂起脸来,”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幸 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不该 问到你的身世,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   ”不!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荣子又说:”在我母亲最 困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后 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跟着我继父,做了中国人。”   ”啊,”金雄白说:”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满洲国’的中国人 很苦。”她说:”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   ”不能说不知道。不过并不深知。”他怕荣子没有听懂,特 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开始,话题逐渐趋向轻松,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 造比较”罗曼蒂克”的气氛;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因为 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民生痛苦”,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 应付的局面。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朔拿大”的轻快旋律中,依依低语, 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才去相拥入梦。梦回时,曙色 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溜进来了。

    6 客中惊艳

    旖旎惆怅的一夜。

    懒散而又恬适的金雄白,从一醒来脑中便浮起无数新鲜 而甜美的记忆;及至鼻中闻到散发自荣子秀发间的香味,就 像闻了嗅盐一般,懒散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从枕上转脸 去看荣子。

    他看到只是荣子的披散着的一头黑发,与色如象牙的浑 圆的肩头;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触觉,却又不忍扰她的清 梦,踌躇好一会,才轻轻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 前,隔着轻柔的丝质睡衣,触摸到的是富弹性而又温暖的一 团肉。

    荣子似乎不曾被惊醒,而其实她根本是醒着,她慢慢地 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食中两指,就 像小女孩牵着大人的手走路那样。   ”荣子!”金雄白轻轻地喊。   ”嗯。”她答应着,却未回面。   ”你做了梦没有?”   ”做了。”荣子反问,”你呢?”   ”当然做了,否则为什么问你。”金雄白一面轻柔地抚摸 着,一面靠紧身体,从她的发丝中将声音透过去:”我做的梦 先很有趣,梦见我在跑马厅,春季大香槟中我买的马,一路 领先——。”他故意不说下去。   ”后来呢?”荣子如他所期望的,翻过身来,面对面地问 说:”到终点仍旧是第一。”   ”不知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有个冒失鬼从背后撞了我一下;一惊而醒, 自然就不知道那骑马赢了没有?”   ”真可惜!”   ”是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好梦不终,突然惊 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不过,今天我的感觉不同。”   ”怎么不同呢?”   ”因为醒来比梦中更好。”他摸着她的脸说:”有你填补我 失落好梦的空虚。人间到底胜于天上。”   ”你是说真实胜于梦境?”   ”正是这话。”   ”可是,你怎么能证明,现在不是梦境,那匹一路领先的 马,不是真实?也许你的马早就赢了,正等着你拿马匹去领 奖金呢!等我看看,你的马匹搁在哪个口袋里了。”说着,她 伸手到金雄白去乱捏乱摸;金雄白怕痒,又笑又躲,最后两 人扭成一团。

    二人又经历了一次由兴奋到懒散的过程,金雄白问道: “荣子,你读过庄子没有?”

    “只听见这部书名。”

    “你看过京戏的蝴蝶梦、大劈棺没有?”

    荣子想了一下说:”看过,那年童芷苓到哈尔滨来,常唱 这出戏。原来你说的庄子,就是庄周?”

    “对了。”

    “到底有这个人没有?”

    “当然有。不然怎么会有这部书。”金雄白又说:”你刚才 的话,就跟庄子的说法一样;不知蝴蝶之梦庄周,还是庄周 之梦蝴蝶。所以我以为你看过庄子。”

    “没有。”

    “没有就更了不起。证明你也有像庄子那样丰富的想像。”

    “谢谢你,太夸奖我了。不过,我觉得一个人的想像还是 不要丰富的好。”

    “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想得越多越痛苦。”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却不愿表示任何意见;不过 眼色中示意,乐于听她的见解。

    “尤其是自以为一定能如想象的事,结果并未出现,想象 落空;更是最痛苦的事。”

    “这只可说是希望落空。凡是希望都带一点主观的成分; 所以,”金雄白特别强调,”这种痛苦,应该说是感情上的痛 苦。”   ”感情亦由想象而来。”荣子针锋相对地回答,“没有想象, 就没有感情;尤其是对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

    他不明白她的话,意何所指;只觉得她的语言有味,便 即笑道:”你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不会是我吧?”   ”怎么会是你?我们现在不但不陌生,而且距离最近了; 近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容得下一个人?”金雄白反驳着说:”男女之间的距离, 能容得下一个人,就不能算最近。”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必须容纳两个、三个;甚至5 个。”   ”你的话说得很玄、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对!”荣子率直指责,”既然我们的距离,近得不能 再近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有句话,我是开玩笑的;你如果不会生气,我就说。”   ”开玩笑的话,我怎么会认真?”   ”我是说,你刚才的话很玄,有点上海人所说的’十三 点’的味道。”

    荣子笑了,”这话也不是你第一个人说。有一次我跟一个 也是上海来的客人,谈不到三五句。他就不悄地骂一声:’十 三点’。我想想也是,人家是来寻欢作乐的,你跟人家谈严肃 的人生问题,不是十三点是什么?”她略停一下又说:”哪知 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点。”

    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金雄白才确知她有深度;亦就更 为欣赏了。”我们再谈刚才的问题,”他说:”请你解释必须容 纳两个、三个,甚至还是5个的理由。”   ”我先问你,男女之间,什么时候,距离最近?”   ”那还用说吗?是两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所以最亲密 莫如夫妇。”   ”那么,当夫妇由两个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你能排除 腹中的婴儿吗?”

    金雄白恍然大悟,但也大惊,”怎么?”他急急问说:”你 怀着孕?”   ”没有。”荣子看他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故意吓他 一吓,”昨天没有;可是今天也许有了。医生替我检查过。说 我很容易怀孕的。”

    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处留情的周佛海,不知有多少骨血 流落在外;反躬自问,或亦不免。但事后不知便罢;事先知 道有些可能,却不能不预筹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

    这样想着,口中反先问一句:”如果两三个月以后,你发 现怀着我的孩子,你作何打算?”   ”那是你的事。”荣子答说:”我先要看你的态度才能作决 定。”

    金雄白心中一动;但旋即警省,轻诺则寡信,此时不宜 作任何言之过早的具体承诺。于是正色答说:”我会拜托刘先 生,到时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

    荣子不作声,仰脸向上;侧面看去,只见极长的睫毛不 住在闪动,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么?   ”金先生,”她突然转脸问道:”你问我要不要进关去观观 光,是随便说说的;还是确有这样的意思?”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他想:到了这样的交情,即使昨 夜是随口的一句话,此时亦不便否认,”确有这样的意思。”他 说:”我不知道这里旅行的规定,如果能够随便进关,去玩一 趟也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   ”只要刘先生肯帮忙,我想进关就不难。”荣子又说:”不 过,金先生,我很坦白地说,我进了关、就不出关了。你能 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那里找个工作。”   ”那太简单了!甚至我帮你忙,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难。 不过,”金雄白很诚恳地说:”我必须先了解你为什么不愿在 关外?你的生母怎么办?”   ”好!我告诉你,我有义务告诉你。起来谈,好不好?”   ”好。”

    两人同时起床,荣子像个贤慧能干的妻子那样,照料金 雄白盥洗、更衣;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