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来了一份欧洲式的早餐,一面为 他在面上抹黄油,一面说道:”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的。你管 你吃,听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想离开这里?”
原来荣子是日本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份子;由于她的身 世的复杂背景,以及多种语文的能力,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对 象极其广泛;她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 作,都须非常小心;稍露马脚,就会招致极大的麻烦,甚至 不测之祸。以致心力交瘁,痛苦非凡,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束 缚。 ”我也很明白,情报工作无论如何是一种伟大的工作;但 任何伟大的工作,一定出于一个伟大的目标。我自己认为我 是一个中国人,为了中国的前途,我做情报工作,虽苦犹乐; 而且,虽危亦安。”荣子停下来,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 了一口,喘口气接着又说:”虽苦犹乐容易懂;虽危亦安怎么 说?金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
金雄白楞住了,放下手里的一小块面包,食中姆三指下 意识地搓弄着,倒像有什么肮脏的沾染,极难祛除似地。 “金先生,”荣子问道:”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金雄白蓦地里察觉,自己是处在一个分岐极大的关键上。 他警觉到,从昨夜里与荣子邂逅以来,无论就感情或理智来 说,他始终掌握着主动,可以控制彼此的关系;但是,此一 刻似乎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动,为荣子所控制。她的那一 套话,动听极了;太动听了,简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 词。警觉应该在此!
即令他此刻判断,荣子的话百分之七十出于肺腑;但那 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应该更值得重视。同时他也想到,荣 子把他的能力估计得很高;因此,对于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 于肺腑的认识,采取保留的态度,应该是她所能理解的;甚 至于过分热烈的反应,反而会使她失望,觉得他不够深沉,不 是一个可充分信任的人。
于是,他定定神,重新捡起挥落在盘中的那块面包,送 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从容不平地答说:”我虽没有这方面 的经验,可是这方面的朋友很多。你总应该知道丁默邨跟李 士群吧?” ”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两个人,否则我不会公开我 的秘密。” ”最秘密的秘密!”金雄白为她作了补充。 ”一点不错,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慢一点!”金雄白打断她的话问:”刘子川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应该知道的。”
金雄白沉着点点头;举起咖啡杯,将余酒一饮而尽,拿 起餐巾擦一擦嘴,摺好放在一边;荣子以为他有话要说,很 礼貌地在等待。 ”请往下说!”金雄白抬眼看着她,”我在等你解释,何以 虽危亦安?” ”因为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鼓舞你!”荣子答说:“一个人, 如果在遭遇危险时,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勇气自然会增加。 小孩在鬼哭狼号的荒野中,只要是在妈妈怀里,一样能够睡 得很熟,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这个道理,如何引伸到伟大的目标上?请你说具 体一点。” ”我举这个比例,已经很具体了;如果你是为国家工作, 你会感觉到国家跟你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不怕,当 然就无所谓危险了。”
她的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金雄白心想,军统真应该 吸收这样的女同志才是。如果能够将她带到上海,用迂回的 途径,介绍给军统,并非难事。
不过眼前却须慎重;否则,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烦,也很 可能累及荣子。 ”我对你了解到很充分了。荣子,你没有看错人;我是可 以跟你共秘密的。当然,我也很愿意帮助你;不过,你对我 所知太少,我需要考虑。”
这话很费解,何以对他所知太少,他就需要考虑?所谓 对他所知太少,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望太奢?就像误认为阔佬 为大富翁,开口要借一大笔钱;伪阔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 牌,只能这样含蓄地回答。
她的猜测,多少接近事实;金雄白考虑下来,决定揭底 牌,”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长春干了件相当鲁莽的事?”他问。 ”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金雄白将”争旗”一事的前因后 果,细述了一遍,接着又说:”别的代表南下到抚顺各地参观 去了,我为了躲避麻烦,特为北上。荣子,如果你不是具有 秘密身分,我带你走不要紧;你有了这种身分,一举一动都 有人注意,结果你走不脱,我也可能回不去。你说呢?” ”原来是这样!我的要求变得过分了。金先生,我收回的 我要求。不过,”她紧握着他的手说:”你别忘了,你是我可 以共秘密的人。” ”荣子,你暂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我刚才的意思是,这 一次我不能带你走;并不是不替你想办法。等我先回上海,自 己安全了,一定会在3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中,接你到上海。如 果你自己有办法脱离虎口,譬如到了北平,你只要打一个电 报给我,我马上会有安排。”
荣子报以异常感激的眼色,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方始 问道:”如果要打电报给你,地址应该怎么写?” ”很简单,只写’上海、平报’,一定可以收到。”接着, 金雄白写了他的名字,”记得吧?”
“没齿不忘!”
这是双关语。金雄白在欣赏之余,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 这样一个秀外慧中,偏教她沦落风尘;转念又想,若非出淤 泥而不染,又怎能显出白莲的高洁。造化小儿冥冥中的信手 安排,实在奇妙;真是天道难测,亦只能随缘稍尽人事而已。
这样想着,更觉得无心邂逅荣子,不能不说是缘分;同 时也就有了眼前还能帮她一些什么忙的意愿,略为考虑了一 下,决定将随身带来,预备买人参及其货,孝敬双亲的一笔 “老头票”送给荣子。
但如率直相赠,荣子一定不会要;再则形式上类似夜渡 资,亦嫌亵渎。因此,金雄白还须先想好一段话,方能让荣 子接受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去了以后,你能很快地找到脱离虎口的机会。” 他说:”哈尔滨是国际都市,这种远走高飞的机会,不会没有 吧?”
“机会是有。”荣子迟疑着说:”可是,我也不能说走就走 啊!”
“你非说走就走不可!因为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可能永不 再来。”
荣子不作声,只点点头表示领会。
“有什么难处吗?”金雄白很快地作出突然想到的神情, “啊!我明白了。你不能不安家;而且有了什么偷渡的机会, 花费一定也不轻,不过,这在我是小问题,我有一家银行。”
一面说,一面开皮包,将簇新的一扎”老头票”摆在荣 子面前,附带加上一张”南京商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的 名片。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但仍听到她鼻中微微有”息率、 息率”的声音。 ”金先生!我——。” ”荣子!你不要再说了。”金雄白打断了她的话,抬眼看 着泪流满面的荣子说:”你也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我老实跟你 说,我不知道帮过多少朋友的忙;事实上由于我有一家银行, 也不容我不帮忙。不过银行到底是银行,跟当票一样,空口 说白话想借钱,免谈!我是银行的负责人,如果开个例子,可 以随便借钱给人,下面的副理、襄理、行员,个个大做人情, 我这家银行非倒闭不可。所以,想借钱给人,也还要想个办 法。上海人所谓’打过门’这句话,你懂不懂?” ”懂!” ”那么,何谓’白相人’,你一定也懂。上海的白相人有 句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你知道不知道,我怎么替借 钱的朋友打过门?” ”我怎么会知道?”拭去眼泪的荣子,微笑着说:”金先生, 你做的事,常常是人家所想像不到的。”
这算是一顶高帽子;而恰为金雄白喜戴的帽子,所以谈 得直发起劲了:”我跟我的朋友说,银行只做抵押贷款、栈单、 股票、房契都可以抵押;现在请你拿一个信封,随便装一张 纸在里面,那怕是洗手间的卫生纸都行。封好以后封口要盖 章,信封上写明什么字号的房契或者地契一份;我在上面标 明:’某某先生抵押贷款多少担保票’。你拿了这个信封到放 款部办手续领钱。哪一天本利完清,我们把你的’担保票’原 封不动还给你。这样不就对我手下的人,打了过门了吗?” ”妙不可言!”荣子笑着问道:”有没有人来还这笔借款 呢?” ”问得好!”金雄白反问一句:“你倒猜猜看。”
荣子想了一会答说:”我想大部分的人会来还。” ”为什么?”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借了不还,第二次也就不好 意思开口了;就算老着脸开口,你也可以拿前帐未清来拒绝。 像你这样的财神爷,没有人愿意只跟你打一次交道。” ”你的分析完全正确。不过,有一点,可能是你想像不到 的,这种借款,只有一个人没有来还。因为这是太划算的一 件事;通货膨胀,买10两金子的钱,现在只要一半就可以还 清;还清再借,数目当然比他所还的钱多得多。我至少有两 个朋友,是用这种办法起家的。” ”嗯,嗯!”荣子问道:”既然如此,那没有来还钱的家伙, 岂非傻瓜?” ”对了!他是傻瓜,傻到没有办法来捡这个便宜!” ”哪是怎么回事?” ”他拿了我的钱去抽鸦片,烟瘾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 大,抽鸦片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你知道的,要舒服的地方, 精致的烟具,当然也要好烟土。最主要的是,要在生活上有 多方面的趣味;声色犬马,都是很花钱的玩。”
说到这里,金雄白停下来喝一口水,荣子恰好抓住这个 空隙;赶紧问说:”抽鸦片的人我见得很多。可是,金先生, 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话,为什么还要有生活上多方面的趣 味?”
“道理很简单,分散他对鸦片的兴趣,减少他跟烟盘作伴 的时间,烟瘾才能有节制。如果有声色狗马之好,而心余力 绌;一天到晚,一灯相对,那样子下去,你想,会怎么样?”
“金先生,你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道理是通的。 一天到晚盘踞在烟榻上,只会多抽,不会少抽,烟瘾自然越 来越大,开销也就越来越大,那就非倾家荡产不可,到得那 时候,一个人亦就非堕落不可了。”
“一点不错,抽鸦片的人堕落,从嗜好降等开始,先是抽 ‘大土’,然后抽’云土’,’川土’,抽印度的’红土’。到得 连红土都抽不起了,便抽’白面’也就是吗啡;再下来是抽 ‘红丸’。落到那个地步,已去讨饭不远。我那个朋友就是由 这个恶性连锁反应,一直到寒流来袭的冬夜,冻死在马路上 为止。”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虽然是自作孽,可是——”荣子突然顿住,摇摇头不想 说下去。
“怎么?”金雄白不解地问:”你另外有看法?”
“我是说,有人帮这些人自作孽。如果不是日本浪人贩白 面、贩红丸,要想作孽,也不容易。”
金雄白刚要答话,电话铃响,是刘子川的声音;他已经 到了旅馆,怕金雄白尚未起来,特地从柜台上打个电话上来, 探问动静。
“早期来了,正在吃早餐。”金雄白说:”你请上来吧!”
荣子是在他接电话时,便已了然,起身进入套房,很快 地换好衣服,等她出来时,刘子川与敖占春也刚刚进屋。
“怎么样?”刘子川笑着问说:”昨天晚上很痛快吗?”
荣子微有窘色地知而不答;金雄白笑容满面地说:”今天 我要好好请一请老兄:聊表谢忱。”
“怎么?荐贤有功?”敖占春问说。
“正是。”金雄白看了荣子一眼,又说:”我另外还有事跟 老兄商量。”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视目语,取得了默契,随即问说:”你 打算不打算请黄先生作陪。”
见此光景,金雄白便知弦外有音;细辨了一下,了解了 他的本意,不是愿黄敬斋参加。于是考虑了一下说:”他可能 另有约会;回头我来跟他说。”
不过”我来跟他说”自是暗示,可以撇开黄敬斋,作单 独的聚会。刘子川深深点头,显得很满意的神气。
“金先生,”荣子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一步,下午我再来。”
“好的。如果我不在,我会告诉柜上,我在哪里。请你先 用电话联络。”
荣子驯顺地答应着,又向刘子川与敖占春道了别,翩然 而去。金雄白的视线,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移向刘子川;只 见他跟敖占春正在相顾而笑。
“昨夜可说奇遇。”金雄白不等他们开玩笑;说在前面, “回头我想跟两位商量的,也正就是她的事。”
“喔,”刘子川问”荣子怎么样?”
“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谈。”金雄白拿起话筒说:”我看敬 斋起来没有?”
“他出去了。”刘子川说:”一大早一个人去逛街,交代过 柜上,大概也快回来了。”
“喔!”金雄白放下话筒,心里在考虑,要不要将黄敬斋 的遭遇告诉刘子川?
“雄白兄,”敖占春说:”今天上午我跟长春联络,初步决 定下星期一动身回去,今天是星期三,一共还有4天的时间, 可以供你支配,你还想到什么地方看看?”
“我没有意见;只有一个原则,最好一直跟两位在一起。”
“好!那就在这里多玩两天。反正,看样子你一时也舍不 得荣子。”敖占春说:”不过敬斋兄,可能还要替他另找一位 腻友。今天一大早就出游,显然对于昨天的伴侣不满意。”
金雄白知道黄敬斋宵来”失意”的缘故,但亦不便多说。 陪着闲谈了一会,黄敬斋回了旅馆;他倒也很沉得住气,问 起昨夜光景,只说:”很好,很好!”再无别话。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金雄白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说: “敬斋兄,你中午有没有计划?”
“没有。”
“让老刘替你安排一下,如何?”金雄白紧接着说:”他们 两位找我有点事谈;不能奉陪,我先告个罪。”
“你去,你去!也不必找刘子川了。我自己会找地方玩。” 黄敬斋说,”他们两位找你有事谈,不能陪我,心里自不免有 歉意;其实也无所谓,你只说我中午有约会好了。”
看到黄敬斋能如此体贴人情,金雄白欣慰之情,溢于词 色;握一握他的手说:”多关照。”
回到原处,金雄白便照他的意思,作了宣布;敖占春比 较谨慎,问黄敬斋是何约会,在什么地方?旨在掌握行踪,以 便由刘子川暗中保护。黄敬斋明了他的用意,便这样答说: ”约会就在这里,有个朋友来看我;在楼下餐厅吃了饭,我打 算去睡个午觉,等你们回来再说。”
这样就很妥当了;于是刘子川道声:”暂且失陪。”与敖 占春陪着金雄白离开旅馆。
“雄白兄,你对于朝鲜的烤肉,兴趣怎么样?”刘子川问 说。
“兴趣不大。”金雄白老实答说:”在上海吃过一回,第二 次没有再尝试。你知道的,我们那面的人,对于韭蒜辛辣,不 大习惯。”
“那么,日本饭呢?”
“这倒可以。”
“好!”刘子川不再多说;坐上汽车,向司机说了声:”祇 园。”
祇园是家日本料亭;艺妓老多于少,有一个已近50,名 叫驹井,据说当年曾接待过伊藤博文;到得第二天,伊藤博 文便为韩国志士安重根所刺而殒命。
“那是哪一年的事啊?”金雄白讶然相询,”还是清朝吧?”
“对了!”刘子川说:”那时候现在的’康德皇帝’是宣统 皇帝。宣统元年9月里的事,到现在33年了。”
驹井完全听得懂他的话,点点头说:”是的,那年我15 岁。”
这样说,驹井已经48岁,看上去却不过42。金雄白忽然 发生了职业上的兴趣,”由宣统皇帝到’康德皇帝’;由伊藤 博文被刺到日本人在这里掌权,这’三十三年落花梦’,沧桑 变幻;如果能作一个专题报导,”他说:”一定很受读者欢迎。”
“她的故事,讲一个月都讲不完。如果你的记者要访问她, 让她移樽就教到上海,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得这话,金雄白立刻想到了荣子;脱口说道:”又是一 个要到上海的。”
话一出口,方知失言;等刘子川追问时,他因为有驹井 在,不便明说,支吾了两句,随却问起祇园有什么特殊的名 菜?
“日本菜还不都是那一套。不过,有样东西,我相信一定 比上海地道。”接着问驹井:”有没有新鲜的黑鱼子酱?”
“自然有。”
“哪里来的?”
“persia.”
“好!”刘子川欣慰地对金雄白说:”黑鱼子酱出在波斯里 海的,比俄国的更好。很难得!”
于是各人都点了菜;驹井领着一批艺妓来侑酒,弹着 “三味线”唱”能剧”,金雄白既不感兴趣,刘子川又有不能 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便使个眼色,驹井已经会意,鞠躬如也 将一班艺妓都打发走了。
“我就在门外。”她说:”上菜我会先招呼。”
“对了!请你稍为留意一下。”
这一下气氛便有些紧张了;金雄白止杯不饮,看着刘子 川,静等他开口。
“吴铁老你熟不熟?”刘子川问。
“你是说吴铁城?怎么不熟!”金雄白答说:”他当上海市 长的时候,一星期起码跟他见两次面。”
“那么,吴铁老跟韩国的关系,你总知道?”
“知道。韩国在上海有个流亡政府,主席是金九。一二八 以后,白川大将被刺;重光葵掉了一条腿,就是金九手下志 士安重根的伟举。那一次铁老多方掩护斡旋,帮了他们很大 的忙。”
“是的。”刘子川又问:”目前的情况呢?你清楚不清楚?”
“你是指铁老的近况?”
“是的。”
“我只听说他除了担任中央党部秘书长以外,还兼任了 ‘中国国民外交协会’理事长的名义,专门替政府做济危扶倾 的工作。除了韩国以外,缅甸、泰国、印度、越南;甚至于 法国的戴高乐,都有代表在重庆,归铁老联络。”
“我是说吴铁老对韩国志士方面的支援,不知道以哪些人 为对象?”
“除了金九以外,在美国的李承晚,据说亦很得铁老的支 持。此外,就不得其详了。”
刘子川听得这话,与敖占春对看了一眼;神色显得相当 轻松。这一态度在金雄白觉得可异,不免微生戒心。
密谈到此算是初步的段落;刘子川轻拍两下手掌,等驹 井带着侍女来添酒上菜,收拾去残羹剩骨,接着把杯倾谈。
“雄白兄,”刘子川指着驹井说:”你看她是那一国人?”
这个疑问,对金雄白发生了提醒的作用;看这里的艺妓 女侍的身裁、脸蛋,再想到刚才所谈的一切事情就很明白了。
“上上下下都是韩国人。”
“目光如炬!”刘子川翘着姆指说:”实不相瞒,连这里的 东主都是韩国人。” ”你想不想见一见?”敖占春插嘴问了一句。
金雄白看情况如春云乍展,还不知演变如何?所以采取 保留的态度,”暂且不必吧!”他说。 ”对了,暂且不必。这里的东主姓文,行四。”刘子川急 转直下地说:“文四也是三韩志切复国的战士之一;有事奉求。 不知道你肯不肯援手?” ”韩国义士,志在复国,当然以日本为唯一的敌人;我们 立场相同,没有不尽力帮忙的道理。不过,”金雄白突然想到 刘子川、敖占春那种相视目笑的诡异神态,戒心又起,迟疑 了一下,提出一个先决条件:”我们本乎’联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的总理遗嘱,济危扶倾,支持受日 本及轴心国家侵略者;延安的共产党目前亦如此。如果,恕 我直言;如果文四跟延安有关系,请原谅,我无以报命。” ”不会、不会!”刘子川说:”我们也是反共的。” ”那么请问,要我如何效劳?” ”文四想在上海建立一个据点,人地生疏,一切仰仗老兄 的鼎力。”
金雄白心想,帮这个忙很要花点气力;要钱要房子是小 事,要人也可以想办法,但帮他们建立了这个据点,就要保 障这个据点的安全。这方面是不是有把握,却须考虑。
考虑下来,首先觉得有一层疑义要澄清,”子川兄,”他 问:”你们跟金九的临时政府,有没有联络?我想金九一定有 人在上海,你们如果通过这个关系去建立据点;经费不成问 题。”
听得这话,刘子川一愣;然后答说:”金九在重庆,联络 很不方便。如今有你现成的’当方土地’,自然就不必舍近求 远了。” ”子川,”敖占春用有决断却出以征询的语气说:”跟雄白 兄说明白吧!”
刘子川略略想了一下,深深点头:”对!我错了,雄白兄 肝胆照人,咱们不应该有什么保留。请你跟雄白兄谈吧!”
7 扶倾济危
由韩国的派系,谈到溥仪的亲属。
原来韩国志士,目标虽都在复国;但一涉政治,必有派 系,金九是一派,李承晚又是一派,这两派是比较大的,此 外还有许多小派系。文四就是其中之一;与李承晚这一派虽 不甚有直接关系,而与金九这一派,难免格格不入,所以想 在上海建立据点,不能期望金九这一派有所协力。 ”雄白兄,”敖占春说明了事实;接着又表示他跟刘子川 的见解:”文四这一派虽小,但论到反日的作用,却处在很有 利,也很尖锐的位置;因为第一、这里他们的人很多;第二、 离韩国近,过一条鸭绿红就到了;第三、在韩国,山东的移 民很多,有好些是由这里’下关东’,的老乡转过去的,这一 层渊源很可以利用。” ”哦、哦!”金雄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当然,任何对外的奋斗,首先要求内部的团结;当年吴 铁老调和韩国临时政府内部的派系,煞费苦心,所以文四这 一派,能在上海建立据点,一定不会跟金九这一派系对立。可 是,联络团结的先决条件是,让对方重视你的力量;否则,没 有工夫来理你。这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据点的第一个理由。”
于是他说:”两位如此厚爱,托以腹心;我不敢不吐肺腹 之言。我极愿意一尽棉薄,刚才说过,财力上的支援,我可 以无条件做一笔信用贷款,数目大致是200两到300两黄金 左右;照上海人计算黄金的方式,就是20根到30根条子。至 于心照不宣的掩护,只要力所能及,也决不成问题;除此以 外,各种小小困难,都可以商量。但是,建立一个据点,要 设电台,这件事我现在不敢答应;因为责任太重,到我担不 气,出了毛病,误己误人,错尽错绝。”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动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失望 与感激同时呈现;其中也还夹杂着力图挽回的神气,使金雄 白觉得还有作进一步说明的必要。 ”大家都知道,沦陷区最有办法的人是周佛海;可是他在 日本人那里,也有很多办不通的地方。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 者,被掩护,以及被捕而经周佛海营救出险的人很多。可是, 两位要知道,在基本上,日本军阀急于拔出陷入中国战场的 那支泥脚,为了求和,在某些方面示好,是一种手段;否则, 他们亦不会卖周佛海的帐。”
敖占春大为惊异,对他所说的事实与见解,有闻所未闻 之感;刘子川的表情却很深沉,显然的,他正在内心中评估 金雄白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在金雄白,却并没有自己想说的话,有所保留,”即令没 有关系,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反日是可以为日本军阀所理 解的;甚至于所尊敬的。但为了韩国,情形就不一样了,事 不干己,如非为反日而反日,不会来管这种闲事。因此,周 佛海亦没有办法,来保障文四先生的’据点’的安全。就因 为周佛海如果为反日而反日,失去了立场,变成日本真正的 敌人,说话哪里会有力量?” ”那么!”敖占春问道:”周佛海真正的立场是什么?” ”中日和平;全面和平。”金雄白答说:”既然如此,不视 重庆地下工作者为’自己人’,是很合逻辑的事。”
敖占春与刘子川终于都明白了,周佛海之掩护重庆地下 工作者,并不表示他反日;相反地,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 视之为协助日本求取停战及谈和的一种手段,因而可为日本 军阀所容忍。 “再有一层道理,亦不妨说一说。关于被捕的重庆地下工 作者如何处置,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在职权范围内,可以自行 决定;如果是’满洲国’反日分子,会移送关东军司令部;韩 国反日分子,会移送日本的朝鲜总督。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 部根本无权释放,就算想帮周佛海的忙,事实上亦有困难。”
一听”朝鲜总督”4字,刘子川不由得就想气外号”朝鲜 之虎”的朝鲜总督小矶国昭的狰狞面目;随即转脸看着敖占 春,示以征询的眼色。 ”我看,”敖占春说:”先让文四派一个人去考察考察情况 再说。” ”也只好如此。”
两人取得了协议,敖占春便问金雄白:“如果派一个人去, 不作什么活动,只是看看情形,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予各种方 便。”
“没有问题。”金雄白为了强调诚意,用坚定的语气答说: “我负完全责任。”
“谢谢、谢谢!”刘子川举杯相敬。
金雄白干了酒,又斟酒回敬;然后问道:”不知道派的是 怎么样一个人?”
“现在还无法奉告。”
“我想,”敖占春说:”原则上总要让雄白兄便于照料才 好。”
“这话,”刘子川问道:”怎么说?”
“我举个例,譬如让驹井去,雄白兄就很难照料。这样一 个人,雄白兄怎么安排她?她去看雄白兄,一定也会引人注 目。”
“嗯、嗯!”刘子川充分领会了,”既然如此,不妨请教请 教雄白兄的意见,看是派怎样一个人比较方便。”
“我没有意见。不过,”金雄白笑道:”如果是女人,不管 老少,总比较麻烦。”
刘子川笑了,”麻烦的一部分,来自嫂夫人?是不是?”他 问。
“不!”金雄白很轻松地回答,”内人对我很了解了。”
“那么,”刘子川的神态一变,正色说道:”做这些工作, 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比较占便宜。雄白兄的意思如何?”
“我没有意见。你们,尤其是敖占春,对上海的情况,并 不陌生,一定知道,怎么样的人,在我最便于照料。” ”派一位新闻、文化方面的人,雄白兄看呢?” ”那当然最方便。”金雄白不愿在此刻就作具体决定;因 而把话宕了开去,”你们慢慢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毫无意 见。”
这是暗示应该结束此一话题,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会意; 便又谈到风月上去了。 ”昨晚上很得意吧?”刘子川问。 ”是的。”金雄白有了两三分酒意,回想宵来光景;酒意 便变得有五六分了,兴奋地说:”可以说是奇遇!风尘女子我 也结识得不少,像她这种气质的,纵非仅有,也是罕见。” ”不错!逢场作戏,能遇到荣子这样的,应该可以满意了。 不过——。”
刘子川没有再说下去,看一看敖占春,向金雄白微笑着; 神情诡秘,莫测高深。 ”就怕玫瑰多刺。”敖占春半真半假地说:”雄白兄,你可 稍为留点心。”
他们的话跟态度,都使得金雄白心里不大舒服;也不大 安心,率直问道:”玫瑰多刺,是在梗子上看得到的;我不知 道她的刺是什么?两位老兄应该告诉我,让我好作防备。” ”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难免为人利用。”刘子川说:”你 只纯粹当她风尘女子,开开玩笑;别谈什么有关系的话。” ”你是说,她受日本特务利用?” ”不光是日本特务。”刘子川答说:”我刚才不是说,她的 家庭背景很复杂。” ”我知道,不是说了吗,她是’四转子’。” ”这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日本特务,还有别国的人利用 她。” ”那么,恕我直言,子川兄,你利用过她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不存戒心。” ”戒心当然是需要的;但似乎还应该虚心。”金雄白自觉 这话带些教训的意味,不太礼貌,便举杯笑道:”我是瞎说的。 来、来,干一杯!”
刘子川干了,替金雄白斟满,自己也倒上了酒,举杯回 敬。 ”雄白兄,”刘子川的神情很严肃,也很诚恳,”你说我们 应该虚心,必有所见。请不吝赐教,如何?” ”言重,言重!”金雄白想了一下说:”你别忘了,她的国 际背景,四分之一是中国。”
一听这话,敖占春将身子靠拢来细听;刘子川便问:”你 的意思,她能为中国所用?” ”我的看法是如此。”
于是,金雄白将荣子所说的话,所表现的神态,为刘、敖 两人细说一遍;虽然他并未夸张,但他对荣子的感情,是无 法掩饰的,因而使得他的叙述的真实性,不免令人怀疑。
等他讲完,敖占春说:”雄白兄,我很佩服你,居然具有 此慧眼,能识英雄于风尘之中。” ”我是惭愧。”刘子川接口,”我在这里多少年,不及雄白 兄一夜的成就。”
这些话听来似乎有刺;金雄白气初有些气恼,但随即心 平气和了,因为他理解到,像这样的情形,怀疑是合理的态 度。 ”子川兄,”他说:”如果荣子的态度无他,我们是不是应 该援以一臂?” ”当然。” ”那么,怎么能证明她不是在耍手段,而是出于真心呢?”
听他这样发问,刘子川和敖占春不自觉地都表现了嘉许 的神色;但对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