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 退”,使得梁启超颇为困惑,不知意何所指。其实他的意思是, 收了人家的聘礼,不能不有此一行,这是进;践约出关,对 郭松龄及介绍人都有了交代,随时可以托故抽身,这是退。但 非这么走一趟,无法安居林下,这才叫做”以进为退”。
平时冯玉祥通电声讨奉张,李景林通电脱离奉系,孙传 芳通电声援郭松龄,并助军费40万元,形势对张作霖颇为不 利。郭松龄亲自指挥的攻势,亦很顺利,张作相、韩麟春、汲 金纯、汤玉麟等部,逐次抵抗,但都失败,郭松龄下榆关、破 连山,12月初四占领锦州,下令歇兵。
锦州是用兵必争的关外第一个重镇。清太宗5次侵明,一 次直逼北京城下,但不能得尺寸地,是因为必须破山海关才 能保持进兵输粮的运道畅通;而欲破山海关,又必须先下 “关外四城”:锦州、松山、杏山、塔山。所以清太宗第六次 侵明,决计先攻锦州,筑长围以困明军;洪承畴、吴三桂领 兵13万赴援,守松山以与锦州呼应,苦战经年,方得成功。
相反地,用兵关外,亦须先巩固锦州,作为兵站,然后 才能强渡大凌河,直取沈阳。郭松龄在锦州歇兵,一方面补 充御寒服装,一方面修复为奉军破坏的大凌河桥,需要好几 天的耽搁;就在这时候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关东军司令白川 义则;一个是热河都统第三师师长阚朝玺的参谋长邱天培。
邱天培与郭松龄的心腹高纪毅、刘振东是同学;到了锦 州先找高、刘密谈,先取得支持,方始去见郭松龄,提出一 个郭、阚互利的合作计划。保全张作相,攻倒吴俊升,让出 奉天省。换句话说:奉天张作霖、吉林张作相、黑龙江吴俊 升的局面,改为奉天张作霖、吉林张作相、黑龙江阚朝玺。
郭松龄心想,自己辛苦打出来的天下,让张作相,阚朝 玺坐享其成;而且三分有二,这叫什么合作?当下严词拒绝, 表示阚朝玺如愿合力倒张,自所欢迎,不过应该将部队交出 来改编;阚朝玺调总司令部服务,待事起以后,另行任用。
讨价还价,简直南辕北辙,怎么样也接不上头。邱天培 觉得仆人最甚的是阚朝玺交出军权,还要调至总司令部;那 不是有罪”察看”?
在等候消息的高纪毅、刘振东;还有一个与邱天培亦是 旧好的刘伟,一看邱天培的脸色,便知不妙;及至细问究竟, 都觉得郭松龄犯了极大的错误,事关成败,不容缄默,联合 兵站处处长张振鹭,向郭松龄进言。
他们的说法是:”天寒地冻,本军官兵,苦战兼旬,莫如 接阚朝玺的条件,以分散敌人兵力,瓦解敌军斗志。因为我 方如答应保全张作相地位,他一定退出战斗,坐观成败;阚 朝玺进攻黑龙江,吴俊升一定回顾老巢,自相火并。而且,我 方既与旧派的阚朝玺、张作相合作,则凡旧军中平时不满,或 反对张作霖者,知道我方既可和平共处,必将群起附从,这 一来便可不战而入沈阳。至于吉、黑两省,可以作为第二步, 等奉天底定,徐徐图之,亦未为晚。”
这是针对实际困难及利益而提出的分析,无论在战略、战 术上来说,尤其是最后的一段话,很强烈地暗示,尽不妨解 决了张作霖,再来解决阚朝玺、张作相。本来历史上记载创 业,总是用”次第削平群雄”的话;就是张”老帅”得有今 日,亦是从段芝贵斗到冯德麟,硬攻软逼,一步一步打成的 天下。那知郭松龄自信过甚,也是自视过高;心腹之言不纳, 而且大唱高调,不但犯了方针上的错误,而且也伤了袍泽的 感情。
他的答复是:”民国以来,战乱相连,造成割据分裂,使 国家至今不能统一,实由有督办才有军阀;有军阀才有内战; 所以我早就反对督办制度,自己不作督办,也绝对不发表任 何人当督办。如果答应阚朝玺的要求,我的主张既不能贯彻。 何况吉、黑两省军队,几乎已全部调了出来,后防空虚异常, 只要大家努力,早日占领沈阳,吉林、黑龙江可以传檄而定, 又何必借重他人?”
他的前半段话是违心之论,事实上他就是因为没有当上 督办,才举兵内犯的;后半段倒是真心话,已成之局,不愿 他人来分功。不过,他的计算实在不够周密;尤其是对关东 军所能发生的作用,根本没有仔细去算过,是个自取其咎的 致命伤。
关东军此时还没有决定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币原外交不 主张干涉中国内政;另一面是打算浑水摸鱼。所以等郭松龄 一打到锦州,关东军司令白川义则,由旅顺接踵而至,开门 见山地要求郭松龄承认日本跟张作霖所订的各种条约;以不 干涉郭军行动作为交换条件。
其实,张作霖如果真的跟日本订了什么条约,又何愁郭 松龄将来不承认?白川义则的要求,根本就是上海人所说的 “噱头”。原来”老帅”应付日本人有一套特殊的手法,不论 是南满铁路总裁、关东军司令、沈阳特务机关长,或者东京 来的官员,提出什么要求,他总是满口”好,好!”倘或要签 署什么文件,他就会拍桌子跟部下发脾气,”妈拉巴子,也不 知道老子不识字?”部下便很婉转地向日本人解释:”老帅不 识字,你要他看文件签字,他认为你故意跟他开玩笑。反正 说了就算,这里就凭老帅一句话。”
“老帅”真的不识字?不是;不过识得不多。他不但识字, 还会写字;内部命令,以他亲笔”张作霖”三字为凭。只是 以不识字来逃避承诺的责任而已。
当时日本最希望的是,在满蒙新造5条铁路,其中敦化 至图们江的敦图路,祈求尤为殷切;因为这条路是吉林至会 宁的最后一段,如果接通,长春经大连至大阪的航程,可以 利用韩国的清津港转驳,节省35小时;而且内陆运输,远比 海上来得安全。白川义则打算着郭松龄如愿作这笔交易,首 先就要这条路的建筑权;那知郭松龄一口拒绝;对于张作霖 私人与日本所订的条约,概不承认。
白川碰了个钉子,拂袖而去。第二天就送来一个照会,郭、 张两车不得在南满铁道20里以内交战,郭松龄置之不理,白 川又送来第二个照会,郭军不得通过南满铁路。
南满铁路自大连至长春,经沈阳由南往北,穿城而过,京 奉铁路则为东西方向,两路交叉之处,名为老道口,奉军两 次入关,都能通行无阻,何以郭军突遭平视?
这当然不能不据理力驳,郭松龄除了覆照白川以外,密 电驻京的郭大鸣,要他请前任外交总处长王正廷代向日本驻 华公使芳泽谦吉交涉,芳泽表示,倘使奉军败退,通过南满 路,郭军跟踪追击,应该不会有问题。有此保证,郭松龄越 觉得在军事上有把握了。
事实上,”有把握”的时机已经消失了,如果郭松龄准备 充分,不在锦州停留,一鼓作品设法渡过大凌河,直起沈阳, 真可以活捉”老帅”——张作霖已经打算下野了,就因为有 白川义则那两个照会,如黑夜荒郊迷路时,突然发现遥灯一 点,信心勇气都恢复了。
这时一班”老弟兄”们,张作相、吴俊升、万福麟、张 明九、张景惠、汤玉麟、于蹵e山等等,都在沈阳跟”老帅”共 患难。当然也有人出主意,请日本人帮忙,必可转危为安,但 张作霖好面子,觉得自己”闹家务”,请外人来干预,颜面何 存?
就算打败郭松龄,保住了地位,也是大损威信,以后再 没有”说句话就算”的权威。而况日本人必然提出苛刻的交 换条件,许既不可,不许则徒然结怨,益发增加处境的困难。
但是,日本人自己示惠,情形自然不一样。共患难的一 班”老弟兄”也觉得,老帅的”这一宝”未必就输,所以当 张作霖在一次会议席上表示,能抵抗就抵抗,不能抵抗就放 弃奉天,请大家亦作一预备时,吴俊升站起来说话了。
他是大舌头,口才又不好;加以激动的缘故,越发结结 巴巴地说不清楚。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带兵 去打”郭鬼子”,劝”老帅千万不能离开奉天一步,一离开人 心就散了。”又说:”那时候东三省的天下,不是郭鬼子的,就 是日本鬼子的。”
最后这句话,却使得张作霖悚然动容。东三省天下如果 是”郭鬼子”的,不过自己一时面子难看,总还有卷土重来 的机会;倘或日本人乘机得势,那就太不能令人甘心,也太 对不起东三省的百姓了。
因此,他答应吴俊升,绝不离开奉天。但是,吴俊升能 调动多少人马;关东军帮忙到如何程度;以及躲着不敢见他 面的张学良,能不能策动郭松龄所控制的部队”反倒戈”,或 者拉回多少人来?一无把握,每天除了大骂张学良”误交匪 类”以外,什么办法也拿不出来。
一天晚上,侍从来报,日本在沈阳的特务机关长菊池少 将来访。于是在小客厅中延见,菊池是穿的便衣,操着一口 很纯熟的北京话说,他是代表关东军司令,来向”老帅”表 达慰问之意。接着,进一步表示,关东军尊重”老帅”的地 位,也佩服”老帅”的为人,愿助一臂之力,稍抒叛军兵临 城下之忧。
最使得张作霖心动的是,菊池居然这样说:”关东军愿意 为老帅效力,完全出于道义,也是希望东三省局面安定,绝 没有任何企图。”
这话可能有几分诚意,郭松龄跟冯玉祥有联络,只从他 改称”东北国民军”这一点上,即已显然;而冯玉祥背后有 俄国,是张作霖最近才听说的。如果郭松龄能够成功,俄国 的势力当然会在东三省扩张,对日本不利。所以关东军为了 他们本身的利益,也应该帮他对付郭松龄。
话虽如此,张作霖可也从没有一天信任过异族—— “鬼”跟”毛子”。不要听菊池这时候的话说得很漂亮,将来 恃功要挟,多方需索,何以应付?不能不先作一个伏笔。
“谢谢你阁下的好意。”张作霖抱拳答说:”也请转达白川 大将,说我万分感激。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子,误交匪类;关 东军的朋友,看我张作霖这个人还讲点义气,愿意成全我张 作霖一个人的颜面;我是求之不得。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反 正我张作霖不是半吊子,将来倾家荡产,也要图报。”
“言重,言重!”菊池见张作霖如此表示,暗喜自己做对 了;张作霖爱面子,够光棍,落得说漂亮话。因为心中沾沾 自喜,竟不曾听出张作霖一再所强调的”个人”。
日本方面态度的变化,多少在郭松龄意料之中,不道李 景林的立场也动摇了。本来郭张协议,李景林表面中立,暗 中助郭;及至郭松龄一起兵,解除了高维岩等4师长1旅长, 共计5个人的兵权,送交天津,请李景林看管时,他才意识 到这已是在行动上与”老帅”作对,后果十分严重。再打听 到白川义则与郭松龄话不投机,以及张学良派人游说这种种 因素,终于使得李景林产生了这样一个警觉:叛张不祥!
因此,当冯玉祥发表响应郭松龄的通电,并向李景林接 洽,要求假道援郭时,李景林断然拒绝,并且与在山东的张 宗昌取得联络,组织了直鲁联军,专门对付冯玉祥。
冯玉祥的地盘在河南;河南省长、国民军第三军司令孙 岳,力主对李攻击,于是联合国民第一军、第二军,出动两 个师、三个旅,兵分三路,北上的两路,一路攻保定、一路 攻沧州;南下的一路由杨村攻天津为主力。天津一下,向东 直到榆关,跟郭松龄的部队就接上了。
驻守榆关的是郭松龄新编的第五军;军长魏益三原是先 锋,此时因为李景林的立场不稳,魏益三先锋变成后卫,守 关防李。郭松龄虽无后顾之忧,但前线却遇到了顿挫。
他是在获得关东军司令部已由辽阳进取沈阳的情报以 后,才渡过大凌河的。首先分兵占领营口,监视关东军由旅 顺大调兵北上;自己亲统大军,錋e逦往东北方向推进;到达 沈阳以西的白旗堡,这天是12月22,大雪纷飞的天气。
白旗堡东面就是巨流河,张作霖一道最后防线,就部署 在巨流河东岸,临时编组的讨逆军,以吴俊升为总司令兼右 翼军司令;张作相为左翼军司令,而前敌总指挥就是张学良。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指挥大部队作战;不想所打的正是”平生 风义兼师友”的郭松龄,心境自然非常沉重。好在郭松龄的 部队就是他的部队;也是”老帅”的子弟兵,所以隔河对阵, 只要他用扩大器一喊话,郭松龄这面的军心就动摇了。
平时郭松龄本想出奇兵,用3个军佯攻巨流河正面;另 派刘伟的第二军,自辽中东进,越过南满铁路,向北直扑沈 阳。讨逆军兵力有限,全部摆在巨流河东岸;沈阳南路异常 空虚,这一支奇兵成功的公算极大。但郭松龄考虑下来,还 是追回了刘伟,因为怕在南满路上发生纠纷;更怕刘伟一去 “反正”、复归张家。
就在这举棋不定的时候,黑龙江的骑兵,由洮南循辽西 草原南下,经过4天4夜的疾驰,到达沈阳西北;吴俊升早 就带着卫队等在那里。见到援军第十四师师长穆春,问他带 来多少人马? ”三百五十不到。”
吴俊升立刻下令,封锁这一带的村子,不准出入,以防 消息外泄;到得半夜里,集合这350名片兵,在雪地里向南 直冲白旗堡。人喊马嘶,放枪扔手榴弹,声势着实惊人。
郭松龄的司令部,是白旗堡车站停在铁轨上的两节头等 包房的车厢,目标显著,不得不赶紧换了便衣,携着他的ae蓿躥2 子韩淑秀,在少数卫士引导之下,出了车站,找到一辆大车, 向南面而逃。
南面是一条通向辽中的大路。郭松龄的打算是到了辽中, 转西南官道,经八角台到双台子,与占领营口的部队会合,犹 可退保锦州,再作背城借一之计。
因为郭松龄本人虽然失利,但前一天从关内却传来了一 个好消息,李景林失败了。他本来在天津以北的北仓,设有 坚强的阵地,不但布设地雷,还有电网。国民第一军总指挥 张之江,指挥韩复渠等3个旅猛攻,伤亡累累,却不能越雷 池一步。
于是张之江跟监视段政府的京畿警卫司令鹿锺麟商量, 将刘汝明、门致中的警卫第一、第二旅亦调到北仓,由第八 混成旅旅长李鸣钟在前线指挥。
平时关内关外白茫茫一片,这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李鸣 钟接到张之江全面总攻的命令,与5个旅长商量,决定利用 天时、地利来奇袭,官兵一律反穿老羊皮袄,拂晓在雪地中 匍匐前进;到达对方阵地前面,突然响起冲锋号,攻击的士 兵从老羊皮袄中掏出手榴弹,向前扔去,引爆了地雷,炸坏 了电网,从缺口中突破了李景林的阵地,接着占领了天津。李 景林先逃入租界,后来逃往济南,与张宗昌合流。
此外,冯玉祥又命宋哲元攻热河,作为对郭松龄的支援。 只要两路有一路打通,关内关外联成一片,就成了明朝末年 的局面;郭松龄的智略不输熊廷弼、洪承畴,只要后方不掣 肘,守锦州与奉张隔河相拒以待变,事犹可为。
说来说去”老帅”平时恩威并用,旧部毕竟觉得倒戈不 义,心怀疚歉;这份不安的心情,越近沈阳越强烈,因此参 谋长邹作华跟东北国民军第一军军长刘振东,暗地里已倒了 回去。因此,当吴俊升的骑兵长驱南下时,张学良的中路及 张作相的左翼,进展亦很顺利;郭松龄断后无人,终于为骑 兵第七旅王永清部下在新民以南百里的老达房村追到。
当时这对同命鸳鸯是躲在农家的菜窖中,被捕以后,解 往沈阳;郭松龄可能还存着侥幸逃命的念头,因为当形势逆 转时,他已通过各种关系托驻沈阳的日本总领事吉田茂调停。 这次倒戈失败,主要原因是关东军扯了他的后腿;他相信日 本人为了”补过”,会保住他的性命。
这个推断并不错,吉田茂确是在12月23日晚上亲访张 作霖,提出两点要求:第一、饶郭松龄一命;第二、收容郭 军,和平解决。
张作霖的回答是,收容郭军,和平解决,不成问题;不 过郭松龄的安全,因为部下已动公愤,他亦无法保证。吉田 茂信以为真,赶紧派领事内山到新民一带,相机将郭松龄接 了回来。
哪知那些军头,对付说情的人,有一套不得罪人的手法; 表面敷衍,暗中抢先造成既成事实,所以不去说情还好,一 说情便成了”催命判官”——张作霖等吉田茂一告辞,立即 拿起军用电话,”找骑兵第七旅王旅长!”找到了下达口头命 令:”把姓郭的小子跟他的女人,给我毙了!”这样,到内山 一到,郭松龄跟韩淑秀,早就魂归离恨天了。
当郭松龄块到白旗堡时,林长民偕同介绍人,曾任众议 员的同乡李景龢,并携学生吴少蔚,已到了过大凌河第一个 要冲的沟帮子;原意是观望风色,如果形势不利,立即转往 营口,那里的精监公司,有他的股份,尽可暂住。不道郭松 龄得到消息,遣专差将他接了来。相见之下,郭松龄执礼极 恭;晤谈之间,捷报不断传来,林长民信心大增,发了个电 报给他的姨太太,说”辽河冰冻未坚,车不得渡,”显然已下 了决心,预备随军一起入沈阳,去主持民政。
那知变起仓卒,当黑龙江骑兵攻击白旗堡时,林长民与 李景龢,吴少蔚,还有他的一名听差,住在白旗堡郊外的小 寺中;一夜惊魂,到得曙色初现时,郭松龄派了一辆大车来, 关照赶紧往南走。4人坐上大车走,不多远,枪声四起,追兵 已经疾驰而至了。
于是4人下车,各寻生路;林长民的听差,扶着他躲入 一条干沟;沟高及腰必须蜷伏而行。他披着一件水獭领直贡 呢面子的狐皮大衣,狼狈碍足,行走不便,决计抛却这个累 赘,解纽卸袖,当然要伸直身子,那知刚将头一抬,恰好飞 弹如雨,连”啊哟”一声都未曾喊出口,天灵盖已去了一半, 仆人护主,一直服侍到黄泉路上。至于饶汉祥却比林长民见 机,早就装病回到了后方。
轰轰烈烈、震动南北的郭松龄倒戈之役,就在一夕之间, 土崩瓦解,张作霖为了安定军心,仍旧起用原来的干部,改 编”东北国民军”。部署略定,专程作了一次大连之行。
此行是去向关东军道谢,见了白川义则,首先表示关东 军这一次帮了他的忙,保全了他个人的颜面,万分感激。为 了报答起见,他愿意倾私财以献。说完,奉上一本日本正金 银行的私人存款簿;总数不下日币千万之多。
白川义则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套,当时辞拒不受,而张 作霖的态度非常恳切,白川义则决定暂且收下,再作道理。
张作霖当然看得出来,关东军所求甚奢;所以当天晚上 便装肚子疼,要立即赶回沈阳就医,避免白川的纠缠。
“老帅对付小日本真有一套!”由张宗昌崛起谈到郭松龄 消失的那掌柜,不胜感慨地说:”可也就是因为老帅的手段太 高明、太滑;关东军怎么也抓不住他,以致于最后不能不下 毒手。鬼子的情欠不得!可恨的是咱们中国人偏偏要欠鬼子 的情!”
正当那掌柜感慨不绝地,在追忆”老帅”在世的好日子 时,那家的老大为听差请了出去;须臾回席,向金雄白说道: “金先生,有一位小姐打电话来,请您老说话;我问她的姓, 她不肯说。”
“那必是荣子。”刘子川说:”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快去接 吧!”
一接电话,果然不错;不过他是声音中听出来的,荣子 既未自己报名,也没有加上”金先生”的称呼,在这面道得 一声”喂”,她随却就开口了。
声音急促而低沉:”你快走吧!越快越好;最迟不能过明 天上午9点!” ”为什么?”金雄白问。 ”别问了。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说。听我的,没有错!”说 完,电话就挂断了。
金雄白所经的风浪甚多,所以若无其事地回到原处,向 刘子川说:”该告辞了!我回去还有事跟你商量。”
本来也就该是酒阑人散的时候了,于是殷殷道谢,辞出 那家。金雄白仰脸看了一下中天明月,提议安步当车,慢慢 走回旅馆。
刘子川心知他有话要谈,便关照汽车先开到旅馆去等,然 后靠近金雄白,一面闲谈,一面故意将脚步放慢。 ”你猜得不错,是荣子打电话给我。不过,她跟我说的什 么?你恐怕一辈子都猜不到。”金雄白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起的 神态。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我猜了。”刘子川答说:”你自己讲 吧!” ”她说——。”
等他将荣子的话讲完,刘子川站住了脚,仔细看着金雄 白的脸,”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说。
金雄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过稍为多想一想,也不 难了解,一定是自己的态度太沉着了,才会令人有莫测高深 之感。
于是他说:”急也没有用。好在此刻到明天上午9点,至 少还有10个小时。” ”这样,你不必回旅馆了。到我那里去。” ”敬斋跟占春呢?”金雄白说:”我看还是回旅馆去商量好 了。”
刘子川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就快走。” ”慢一点!”金雄白拉住刘子川,”看样了,荣子身处危地, 得想办法。” ”这会儿怎么想?她的情况完全不明;而且你也自顾不 暇。”
金雄白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只好不再作声。回到旅馆, 刘子川将敖占春和黄敬斋都邀入金雄白房间,关紧了门,宣 布有这么一个意外的信息,问大家的看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敖占春说:”最好今天晚上 就走。” ”晚上怎么走法?”黄敬斋问:”还有火车吗?” ”火车是没有了。只有找部汽车直放长春。” ”我也想到坐汽车走。”刘子川说:“不过以明天一早为宜。 车子归我预备;不过占春兄最好跟廉’大使’通个电话,说 有这样一部车子,是属于你们’大使馆’的。万一路上查问, 我们照此回答;宪警去求证相符,就不会有问题了。”
大家都赞成这个办法,但对这一夜住在何处,却有不同 的意见,金雄白不愿移动,黄敬斋却认为迁地为良。当然,金 雄白为了重视黄敬斋的安全,不能也不必坚持,不过,他提 出一个补充的意见。 ”今天最好不要结帐,回头我们装作去吃消夜,一溜了之; 明天上午临走以前,请子川兄派人来结帐取行李。这样,万 一这里有人在监视,也可以稳住了。” ”这是一条缓兵之计。”黄敬斋连连点头:”雄白的心很 细。” ”现在要谈荣子了。”金雄白问道:”不知道她现在是在什 么地方?” ”不必去打听!”刘子川说:”她当然有自保的办法;去一 打听,或者打草惊蛇,反而坏事。” ”也说不定另伏着杀机在内,等你自投罗网。”黄敬斋是 职业特务,看法不一样,”我甚至于怀疑,荣子根本走不脱, 故意作这么一个惊人之笔,把雄白催走了,这件事不就不了 了之了吗?” ”我不以为——。” ”好了!”刘子川打断金雄白的话说:”荣子的事,此刻根 本无从谈起。等你们走了以后,我自然会调查。” ”不但调查,还要设法营救,如果真的她身处危地的话!” 金雄白向刘子川拱拱手,”拜托、拜托!” ”阁下真是多情种子。”刘子川正色说道:”雄白兄,倒不 是我杀风景,打破你心里那个维纳斯雕像,说实在话,敬斋 兄的看法,我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同感。
金雄白唯有报之以苦笑;敖占春看看表说:”是吃’消 夜’的时候了,你们两位拿行李稍为归一归齐,就走吧!” “好!”黄敬斋起身回自己屋子,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脚 说:”咦,我想起来了,杨丽怎么没有来?”
查问一无结果,既不见人,亦无电话;杨丽亦如断线的 风筝,影踪何处,因何断线,都成了煞费猜疑的谜。
10 美机东来
美国空袭日本,回航降落浙江衢州的内幕。
由津、浦路南下,金雄白在车站打了个电话到西流湾周 家,听说周佛海不在南京,随却转车回到上海,上车以前又 打了长途电话,通知《平报》馆派车来接。
车到北站,踏上月台,非常意外地,发现来接的是他的 起子;”报馆打电话给我,我说我来接,请他们不必费心;他 们还是来了。”金太太说:”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我们一车 回家。”
说着《平报》的高级职员已迎上前来,略略寒暄;除了 慰问旅途辛劳以外,有些人欲言又止,又有些人显得格外关 切,金雄白已知道情况不大妙了。
坐上他那部”别克”牌子的防弹汽车,后座与前座之间, 仿照欧洲高级车的制作,有一道玻璃可以隔断声音;平时本 不大用这个装置,这天的金太太,亲自摇上了玻璃,方始开 口。 ”你在长春闯了什么祸?” ”怎么样?”金雄白心一跳,”出了什么事?” ”日本宪兵到家里来搜查过了。”
金雄白大吃一惊,”搜去了什么东西没有?”他极力在思 索,有什么曾留在家中,而非锁入办公室保险箱的重要文件? ”只搜去几封信。”金太太说:”我要他们开张收据给我, 他们开了。” ”喔!那你记得不记得是那几封信?” ”一封是吴启浚的。”金太太说:”我顶担心的是这封信。”
金雄白笑了,”太太,”他说:”正好相反,最不用担心的 就是这封信。”
吴启浚是金雄白的小同乡,战前是国民党在上海做社会 工作的负责人之一,”八一三”以后,留在上海做地下工作, 不久以前为日本宪兵指挥”76号”所逮捕。金雄白跟他是老 朋友,也在工作上帮过他的忙,但稍为重要的事,都是面谈, 如能形诸笔札,一定毫不相干的细务,诸如借部书之类,所 以,金雄白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这封信。” “还有一封是朱龙观的。”
提到此人,金雄白不由得就想起在那掌横家所听到的,林 长民向曹汝霖借钱的故事;几乎完全一样。这朱龙观在吴铁 城任上海市长时代,做过社会局的科长;平时喜欢弄弄笔头, 在小报上也是一枝健笔。金雄白办《海报》,当然要将他列入 基本作家的阵容;因此,他也是够资格向金雄白借了钱可以 不还的人。
就在上年阴历年底,朱龙观写信向金雄白告贷一笔不大 恰也不小的款子。信是送到南京兴业银行的;而金雄白因为 两张报纸在春节的稿子都要预先安排,银行的业务,自有常 规,可以丢下不管。一直到年初五才看到朱龙观的信,急忙 派人将钱送了去。朱龙观亦如林长民,大为不满;所不同的 是,他没有像林长民那样,将曹汝霖送去的款子拒而不纳。只 在收了钱以后,冷笑一声说:”好!他真辣手,知道我年过不 去,偏偏拖过了年才送来,不是有意跟穷人开玩笑?”
由这一段回忆,想到他的那封信,不知怎么会带了回家? 这当然不必去研究;要研究的是,日本宪兵何以会对朱龙观 的这封信感兴趣?
仔细想了一下,记起来了,必是朱龙观在信中对《海 报》有几篇讽刺日本人的文字,大加赞美之故。转念及此,倒 有些替朱龙观担心了。 ”我一时也记不起那许多,一共7封信,我都照信封上的 地址、日期记了下来,回去你自己看好了。”金太太停了一下 又说:”那天亏得老太太有兴致,带了孙子去看戏,吃点心, 不然会把她老人家吓出病来。”
金雄白想到老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急急问说:”以后 呢?有没有再来?报馆里的同事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不过他们不知道你在长春的情形,只知道你 跟那里的人,发生口角;后来我打电话问周太太,她说她也 是这么听说。又安慰我,说事情不严重;周部长已经跟日本 宪兵打过招呼,不会再来了。”
金雄白点点头,不作声;心里明白,已动员宪兵来搜查 了,事情何能不严重?因此,第二天一早赶到居尔典路周佛 海的新居,去探询究竟。
“我倒没有想到,”周佛海满面笑容地说:”你在长春居然 露了这么一手!你的灵感是哪里来的;一定是’战国策’?”
这是将金雄白比做蔺相如;身受者自然飘飘然地得意,但 现实问题冲淡了他的喜悦,“日本宪兵到我家去搜查过了。”他 问:”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周佛海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金雄白, “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文件一共是两份,一份日文,一份中文,对照之下才知 道,中文是译本;日文是关东军司令部打给”支那派遣军总 司令部”的电报,指控金雄白是肆无忌惮的抗日分子,要求 予以最严厉的处置。
“日本人预备怎么样?”金雄白忧心忡忡地问。
“本来打算等你一回来,就要逮捕。现在没事了。”
“这个转变是怎么来的呢?”金雄白问:”是影佐的斡旋?”
“不是;是今井武夫。”周佛海答说:”这个电报就是今井 武夫私下送来的。今井是日本总司令部第二科科长,上面还 有副参谋长、参谋长;态度都很恶劣。不过,到底他们现在 还不敢跟我公开决裂,所以终于让步了。”
从他的话中,可以想像得到交涉的严重;周佛海是抱着 不惜与日本军方决裂的态度去跟他们周旋的。虽然这次东北 之行出于周佛海的极力劝促,在道义上,有回护他的义务;但 祸毕竟是自己闯出来的。周佛海这样对待朋友,实在够意思。 ”不过,既有些’前科’,你自己也要小心;遇事要有分 寸,知道’临界限度’在哪里?决不要超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