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雄白照实答说;他只知道辻、周之间裂 痕甚深,却不知裂痕因何而起。 ”我有最可靠的情报。”盛文颐放低了声音说:”辻大佐已 准备在佛海先生病中下毒手。至于怎样下手,是明枪,是暗 箭,我还无法探问清楚。不过消息是千真万确,佛海先生不 能不防。辻大佐心狠手辣,一动了手,决不留丝毫余地。我 知而不言,交情上讲不过去;告诉了他,又怕他着急,增加 他的病势,反而有损无益,如今我告诉了雄白兄,应该怎么 办,请你斟酌。”
金雄白心想盛文颐手眼通天,若非情报确实,事态严重, 他不会以衰迈之身亲自来告密。想到这一点,在代表周佛海 道了谢,送走盛文颐以后,立即动身,坐夜车赶到南京。
那时周佛海在西流湾的住宅,遭了回禄之灾;暂借铁道 部迎宾馆作为住所。熟客无须通报,一上楼悄无声,只有杨 淑慧跟周佛海的密友,受托寄的冈田酉次大佐,坐在靠窗 的一张方桌上,面有忧色地默然相对。
时方清晨,金雄白又是倦眼惺忪的模样,杨淑慧自不免 惊讶,”一早赶了来,”她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病怎么样?”金雄白往里面卧室一指。 ”热度未退,饮食不进;神志有时候不清楚,并没有什么 起色。”
这一来,盛文颐的踌躇,移到金雄白身上了,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有时坐立不安的神色,越发使得杨淑慧忧疑不 安。 ”什么事?”杨淑慧问:”不能告诉我吗?”
于是金雄白使个眼色,先期身进入另一个房间,等杨淑 慧跟了过来,他才将盛文颐的警告,据实转达。
杨淑慧都快急得要哭了,”怎么办呢?”她说:”佛海跟日 本人的交涉,我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跟辻政信结怨结到 什么程度?这件事会不会发生?如果不会发生,告诉佛海,他 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是件不得了的事,倘或会发生而不 告诉他,预先想办法,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金雄白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照这样看,目前第一件要 做的事,是弄明白双方为什么结怨?”可是,”他踌躇着说: ”这又该跟谁去打听呢?”
“跟冈田去谈一谈,他一定知道,看他怎么说?”
冈田是通华语的,因此无须由杨淑慧作翻译,金雄白将 盛文颐的话直接说了给冈田听,问他此事有无发生的可能?
“以周部长与辻大佐之间最近的状态,盛先生的话是有其 可能性的。”冈田用中国话说:”如其辻大佐发动在前,再来 想法子应付,一步落后,全盘都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请 金先生把这话当面告诉周部长,请他自己考虑对策。”
于是,杨淑慧陪着金雄白进了病房;正好与一个白衣护 士迎面相逢,她立刻双手按膝,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金雄 白明白的,她是日本人。
“秋子小姐,”杨淑慧用国语说:“请你打电话给山下先生, 把周部长今天的情形,仔细告诉他。”
这是调虎离山,同时也是向金雄白暗示,这个日本护士 秋子也懂中国话,言语需要留神。
“是这样,盛老三昨天来看我——。”金雄白坐在病榻前 面的方凳上,用很婉转的语气,说明了来意。
“盛老三有没有跟你说,他要怎样动手?”
“没有。他只说情报千真万确,不过无法进一步探明,将 如何动手。你又在病中,我希望你特别重视其事,多作防备!” ”他敢!”周佛海突然冲动了,满脸胀红了,使劲拍着床 沿说:”我倒要斗斗他!”说完,气喘如牛。
金雄白赶紧将床头柜上的一杯温水递了给他;等他喘息 稍定,方又劝道:”请你千万不要激动。我想日本人公然对你 有所行动,似乎这明枪倒不必怕,你也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 不过,问题表面化了,要消弭就很难,你应该想法子制先。在 日本军人方面,你有好些可谈的朋友,能不能请他们来奔走 调停一下。”
周佛海点点头;向杨淑慧说:”你把冈田请进来。”
于是金雄白急忙说道:“趁冈田不在这里我有句话请你记 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请日本医生替你治病,又用 日本看护,随时下手,防不胜防。请你格外考虑这个问题。”
这时冈田大佐已应邀入室,周佛海跟他用日语交谈。金 雄白尽了初步的责任,便即起身告辞;杨淑慧送他下楼,一 路无言,直到大客厅门口才说了句:“佛海,真是骑虎难下了。”
这”骑虎难下”4字,包含着两方面的意思,汪政府的财 政部长不能不干;协助军统在沦陷区发展地下工作,更不容 他罢手。这一次辻政信预备对周佛海采取非常手段,亦就是 为了这个原因。
原来当汪精卫初到上海,招兵买马时,军统便通过”洪 帮”一位”龙头”的关系,介绍了两个人给周佛海,一个替 他当”官式”的翻译;一个替他管电台。不久就打通了关系, 这个电台可以直接与军统联络;戴雨农打给周佛海的第一个 电报是:周老太太有他照料,安然无恙,尽可放心。
在敌伪的高阶层中,周佛海有电台通重庆,是一个公开 的秘密;军部也愿意保持这么一条通路,作为时机成熟时,直 接向国民政府谋和之用。除此以外,军统及其他来自后方的 情报机关,想在上海建立电台,亦会通过种种关系,要求周 佛海支援或掩护;周佛海只要力所能及,无不帮忙。
但这些电台却是瞒着日本军方的;由于日本宪兵队具有 精密的侦测电波设备,所以这些电台,经常需要迁移。有的 甚至设在船上,发完电报,立即开船,另行停泊;等日本宪 兵赶到,每每平空。辻政信知道了这件事,大为不满;径自 用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名义,下达命令给宪兵司令,要求彻底 侦破。
东京军部也有这样的要求,尤其是中途岛海战失利;日 本在太平洋上丧失了作战主动机以后,不但军事情报保密,显 得格外重要;而且还怕秘密电台传播不利于日本的消息及宣 传,所以对辻政信所作的处置,颇为嘉许。
结果破获了两个秘密电台,其中之一,与周佛海的关系 极深;另一个亦曾获得周佛海的支持。在少壮军人中,辻政 信与今井武夫、影佐祯昭等,本站在极端相反的立场上;作 为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的辻政信,根本反对谈和,他认为 “支那”必须”膺惩”才会屈服;所以主张进攻重庆。这样, 对周佛海自然是敌视的;久欲去之而后快。这一次决定不再 观望了。
不过,他以”战略家”自命,当然先要在”知己知彼”这 4个字上,下一番工夫。他知道东京方面,无论是政府还是军 部,颇有人支持周佛海;而且一直迷惑于”全面和平”实现, 日本300万陆军,即可自中国大陆的泥淖中脱出幻想。所以 如果说要公开制裁周佛海,不论有多么坚强的理由,亦难获 得东京的同意;参谋本部及陆军省保有御前会议及大本营与 政府联会议的纪录,一定可以找到一条比附的决议,推翻他 的要求。
经过深切的考虑,辻政信决定使用”先斩后奏”的办法。
周佛海和冈田亦仅止于辗转传闻,辻政信有这么一句狂 话而已。此人大言不惭惯了的,所以并没有当它一回事;如 今盛文颐亲自传警,绝不能等闲视之。 ”现在第一步要弄清楚的是,既然他已经决定动手了,何 以迟迟不发?”周佛海说:”这件事,我不想再托第二个人;你 能不能为我打听打听。” ”当然是我的事。”冈田答说:”不过以你我关系,我如果 一出面,打草惊蛇,反而会使他提前下手。所以我得设法找 一个妥当的人,间接调查;恐怕不是两三天之内有结果的。” ”两三天总不致出事。”周佛海又说:”刚才金先生认为明 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话倒很有道理。山下博士是二十多年 的老朋友,当然信任得过;不过他是全不识人间有机心的人, 似乎应该通知他,也好随处留心。” ”好!我马上去看他。”
等冈田一走,周佛海亲自打电话,找76号的一个警卫大 队长张鲁——76号除了5个行动大队以外,另有两个警卫大 队,最初由吴四宝、张鲁分任大队长;吴四宝早已死于非命, 他的那个大队亦为5个行动大队所吞并,只有张鲁这个大队, 巍然独存,一直担任愚园路1136号及陈公博公馆等处的保护 工作。
周佛海家的警卫,原由林之江负责;如今既有潜在的危 机,暗箭固须严防,明枪亦不可轻忽,如果命林之江添人加 强警戒,怕辻政信知道他已有备,图谋愈急。所以找了比较 谨慎安分,与吴四宝个性完全不同的张鲁来,密密嘱咐。
“我得到一个消息,还没有完全证实;说日本人要动我的 手。我想请你暗底下派几个弟兄来,多多留意。”周佛海说: ”这件事要秘密,最好不露形迹;而且你要跟林之江说明白。”
“是!”张鲁想了一下答说:”如果来三五个人,一定对付 得了。万一来了一卡车,怎么办?”
“我想他们也不敢这样毫无顾忌。万一有这样的情形,第 一,你犯不着硬拼,因为岂不过的;第二,你立刻找电话给 熊司令。”
熊司令便是税警团的负责人;周佛海对他的这支武力,颇 为矜重,给养充分,器械精良,平时训练很严格,自觉不逊 于宋子文的税警团。他相信日本人如果敢派一卡车的人来包 围他家;熊剑东一定能够很快地展开反包围,造成可以对等 谈判的有力形势。
到得张鲁调来8个人,化装成”班头”上的三轮车夫,以 及卖零食的小贩等等,在周家周围部署略定;冈田已经跟山 下作过一番相当深入的谈话了。
“山下说,他有5个护士,3个是他从东京带来的;两个 是由军医院转业,背景不十分了解。秋子就是其中之一:山 下因为她最细心,经验也丰富,所以,特地调她到这里来服 务。他虽觉得没有理由怀疑秋子,但为了万全起见,他决定 将秋子调回去。” ”这也好。请他另外换一个来。” ”不!”冈田答说:”山下的意思,请你另外雇中国护士。” ”怎么?”周佛海急急问说:”是不是他起了误会,心里存 着什么芥蒂?” ”不是!他倒是好意。他将秋子调回去的藉口是,医院里 业务太忙,人手不够;而你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不用特别护 士也不要紧。如果去了一个,又来一个,岂非矛盾?倘或秋 子真是负有任务的,自然会明白,事机败露了。” ”不错,不错!”周佛海很感动,”到底是老朋友,替我设 想倒真周到。” ”山下还有周到的地方,他说,既然知道有这种可能发生 的阴谋,那就应该从此刻起,就采取防范措施,让周太太最 好一直跟秋子在一起;他晚上来复诊,顺便将秋子带了回去。 同时,在服药时,请你格外留心,如果有可疑的迹象,药宁 可不服。”
周佛海连连点头,”看起来,我错了。”他说:”我说山下 不知人间有机心,其实他是大智若愚,城府很深。”
13 危机暗伏
”陈公博兼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 汪精卫有苏、浙、皖、赣、粤,一省不全。”
山下在晚饭之前打电话到周家,找秋子讲话;先问了周 佛海的病情,然后表示,他可能已无须额外的护理,医院则 亟须秋子回来照料。他晚饭后会来复诊,看情形再作决定,请 秋子预先准备。
这是个伏笔。所谓预先准备,就是让她作归计。秋子便 将一些简单的化妆品、衣物,打成一个小包,置在一边。杨 淑慧心知其意,装作不见。
约莫8点钟,留着一撮仁丹胡子的山下来了,跟周佛海 夫妇略作寒暄,随即取病历来看;然后一面诊视,一面发问, “睡得如何?””何处不适?”周佛海已有默契,只拣好的说。
“睡得很好最好,清晨4点钟那一次服药时间,可以取消。 12点那一次,请杨太太照料。” ”好!”杨淑慧答说:”我本来就睡得晚。” ”有件非常失礼的事,要请杨太太原谅。医院里实在很忙; 周部长不用特别看护也不要紧。我想,今天就把秋子带回去。” ”怎么?”杨淑慧装得愕然地,”秋子小姐要回去了。” ”是的。没法子。” ”啊!先生,”杨淑慧照日本通常将教师、医生、作家叫 作”先生”的称呼,很恭敬地说:”能不能让秋子小姐再照料 几天?” ”实在没法子;也实在没有这个需要。”山下又说:”好在 很近,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随时打电话来。我想,不会有 紧急情况。”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杨淑慧道声”失陪”,随即退了出来,取来一个信封,里 面装的是酬金;另外有个很精致的小首饰盒,一起递了给秋 子。 ”真谢谢你!一点小小的礼物,略表心意。请你不要推辞。”
秋子打开来一看,双眼立刻发亮;盒子里是一枚铜圆大 的胸饰;用红绿宝石,围着一枚3克拉大的钻石,镶嵌成一 朵菊花。她从未拥有过如此贵重的首饰。 ”不敢;实在不敢领。太贵重了。”说着,秋子弯腰,双 手捧还首饰盒。 ”不!不!秋子小姐,你不要客气。” ”周太太,”山下从秋子手里接过首饰盒,插嘴说道:”她 确是不能接受你的礼物;除了太贵重以外,另外还有几个原 因,其中之一是:菊花是皇室徽。” ”啊!啊!这是我疏忽了。”杨淑慧接着又说:”不过秋子 小姐,必须接受我一样礼物。”
秋子不答,只看着山下,等候他的决定;等山下点头示 可,她才说一声:”谢谢!”
杨淑慧将她带入卧室,拉开梳妆抽斗;里面是各式各样 的饰物,”秋子小姐,”她说:”请你自己挑。”
秋子挑了一个白金的项链;链上系着一枚十字架。杨淑 慧记不起怎会有这么一样饰物;只以自己并非基督教徒,所 以从来不用。不道秋子会挑中它!
等秋子跟着山下离去;冈田接踵而至。这里夜已深了,犹 来见访,当然是有了辻大佐那方面的消息。
据说,对周佛海下杀手,确有其事;下手的方式也决定 了,希望造成一次飞机失事;或是撞车之类的”意外事件”。 倘或这方面的机会不易找,仍旧是用暗算的手段;在药物方 面动手脚,不过不会像对付吴四宝、李士群那样彰明较著地 下毒。
听得这一说,周佛海连对山下都怀疑了;冈田也劝他说 道:”你不妨找个可靠的中国大夫看看,不必一定请教山下。”
周佛海点点头,不愿多谈这一点,只问:”至今未曾动手, 是不是因为最近生病,不大出门;所以无法产生’意外事 件’?” ”那倒不尽然。他是还在做向东京交代的工作。” ”向东京交代什么?” ”要把你种种必须作断然处置的证据收集起来,应付军 部、政府、重臣、元老;证明你确有取死之道。”冈田又说: ”这部份的工作,据说已接近完成阶段了。”
然则周佛海的一条生命,已有朝不保夕之势;他一下子 又激动了,“我倒不一定怕死,不过这样死法,我是不瞑目的。” 他说:”至少也要同归于尽。”
“你不必这么想。事情并不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地步。我正 在替你筹划一条釜底抽薪的路子。”冈田又说:”我正在摸他 的底细。”
“听说他跟’樱社’有关系。”
日本少壮军人,凡有野心的都喜欢秘密结社;樱社是其 中最有力的一个,成立于九一八事变那年,核心分子是桥本 欣五郎、根本博阪田义郎,田中清等人,当时准备发动政变, 出动第一师团,包围国会;推举小矶国昭、建川美次两少将, 胁起议员提出对现内阁不信任案。同时推出代表,分谒闲院 宫亲王,西园寺公爵,奏请皇命,由现任陆相宇垣一成组阁。
此一预定于当年3月20发动的政变,由于宇垣一成考虑 到后果严重,勒令小矶少将停止进行而”胎死腹中”。少壮军 人异常愤慨,因而导致了解决满蒙问题”国外先行论”的抬 头;他们的说法是,希望在国内出现有力的内阁,制订强硬 的对华政策,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有在当地藉端挑衅,造成 出兵的既成事实,迫使军部支持、内阁承认。九一八事变,就 是在那种论调下酝酿而成的。
“不一定是樱社。”冈田答说:”如果是樱社出身,问题则 容易解决,小矶国昭大将,现任朝鲜总督,我可以跟他说得 上话。”
悄然低语之时,冈田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小锦盒,不 经意地掀开一看,视线立即被吸住了。 ”好华丽的珍饰!” ”原是内人要送给秋子的。”周佛海看着山下交来,杨淑 慧还未及收藏的那枚钻石胸饰说道:”秋子不肯收;山下也不 许他权。” ”为什么?”冈田很注意地问:”是因为太贵重了?” ”还有一个原因;山下说这玩意的形状,像日本皇室的徽 章,非平民所宜用。”
听得这话,冈田忽然双眼乱眨,是心里有个突发的念头, 必须赶紧捕捉的神情。
周佛海觉得奇怪,不由得问说:”你想到了什么?” ”这东西或许有点用处。” ”那你就拿走好了。”周佛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虽然周佛海并没有问到用处;冈田却不能不作说明,”我 可以找到一条皇族的内线。”他说:”只要有一位殿下肯出面, 不管直接、间接,都会发生很大的力量。”
这话在周佛海是能充份领会的。日本皇族——昭和天皇 和叔父及兄弟,都有军阶;甚至服过军职,担任过战地指挥 官。
军阶最高的是现为伊势神宫”斋主”的梨本宫守正,早 在九一八事变时,就是陆军元帅;其次是东久迩宫稔彦,太 平洋战争爆发后,以陆军大将担任防卫军指挥官;他们弟兄 3人,都是将官。但对少壮军人的影响力,主要的还是由于他 们皇族的身分;像昭和的胞弟,高松宫宣仁是海军大佐;三 笠宫崇仁刚刚才升陆军少佐,但如果他们肯为周佛海缓颊,辻 大佐一定会卖帐。
“这些路子能够走得通,确是既方便、又快捷;不过事不 宜迟,而且要隐秘。”
“那何消说得!”冈田想了一下说:”明天来不及;后天我 飞东京。顺利的话,一星期就可以有结果。”
在这一星期中,金雄白天天都去探病;看到秋子的踪影 已经消失,知道接纳了他的建议。此外的情况,周佛海不说; 他也不便问。
直到他预备回上海,到周家去辞行时,周佛海才向他说: “你说的事不假;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看他说这话时,神态轻松,语气自然,金雄白知道不是 故意宽他的心的话;很想了解危机消失的经过,但周佛海闭 口不谈,亦就无法。
“你回上海,请你到盛老三那里去一趟;说我谢谢他。”
金雄白如言照办,回上海的那天,深夜到金神父路去访 盛老三;那时是他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候。
“佛海特为要我来向你道谢。”金雄白又说:”以后如果有 什么消息,仍旧要请你多关照。”
“佛海先生的手腕确实高明,病在床上,居然能把这件事 由大化小;由小化无。你请放心,暂时是没有事了。”
不说还好,说了反而使金雄白不能放心;”暂时”无事, 总归有事,不知什么时候再发作?他又玩味盛文颐的话,所 谓”由大化小,由小化无”,自是包含着一段曲折的过程,可 惜不能开口去问,因为盛文颐总以为周佛海一定告诉他了,如 果一问,盛文颐会误会他跟周佛海之间,还是有隔阂的,以 后他说话就有保留了。
这时听差来请用消夜;小餐厅中,只有主客2人,一面 喝高丽参泡的白兰地,一面谈平时局。盛文颐在东京方面有 特殊的关系,所以有些秘辛是连周佛海都不知道的。
照盛文颐的说法,挑起十二·八这场看来已成为日本灾 难的太平洋战争,日本的木户内大臣,要负很大的责任。
太平洋战争之前的两个月,日美交涉形将破裂时,日本 的陆海军,对是否与美国开战这个问题,发生了暗中对立的 情况;陆军强硬,而海军不希望打,但为了面子,不肯明言; 不管是阁议、大本营与政府的联席会议,乃至御前会议,总 是将”烫山芋”抛给近卫,说’听任总理大臣裁断’,近卫第 一次组阁期间,发生了七七事变,已颇痛心,当然不愿再发 生日美战争。无奈海军的态度欠明朗,便无法软化陆军的立 场,所以苦闷万分。
后来,陆军终于了解了海军真正的态度;陆相东条便托 人向近卫进言:”海军不愿作战,如果早日表明,陆军当然可 以考虑;只将一切责任推向首相,实为遗憾。陆海军的态度, 既不一致,则过去在御前会议中所作的,陆海军一致同意的 作战指导纲领,自然全部要推翻了。目前除了内阁总辞,一 切有关和战大计的拟订,从头开始以外,别无他途。在他的 立场,未便当面请求首相辞职,所以只能间接进言。同时希 望首相推荐皇族组阁,因为陆海军意见不一致,唯有皇族凌 驾于上,才能笼罩全局。陆军方面的意见,并认为以东久迩 宫为未来首相最理想的人选。”继任首相的产生,惯例先由现 任首相与内大臣研究,获得一致同意的人选后,向元老及曾 任首相的所谓重臣征询意见,如果没有人坚决反对,即由内 大臣先面奏天皇,再由现任首相正式推荐。因此,近卫在了 解陆军的意向后,立即跟木户见面;哪知木户对组织皇族内 阁之说,大不以为然。
结果木户支持东条组阁。消息一传到华府,美国认为这 是日本不辞一战最强烈的暗示;对于日华交涉,能够获致协 议,已不抱任何希望。不过,华府没有料到,日本发动战争 会这么快。 ”木户这个人,我也见过;看上去文质彬彬、书卷气很重, 其实是个喜欢弄权的阴谋家。由于他在天皇面前,特殊亲近 的地位,可以口衔天宪,操纵一切。东条跟他是有勾结的,托 人转达的那番话,目的无非倒阁而已。如果真的由东久迩宫 组阁,日美开战,十之八九是可以避免的。” ”光是军阀,成不了大事,也闯不出大祸,中外都是一样 的。”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中日两国搞成今天这种局面,都 是因为有好些自以为可以操纵武人的政客主政。” ”一点不错。”盛文颐突然问道:”你对汪先生的看法如 何?”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汪精卫的复杂性格,很难用一两句 话形容得恰到好处;沉吟了好一会说:”汪先生似乎天生是个 悲剧性的人物。” ”你我的看法差不多。有位当代鼎鼎大名的文学家,说汪 某确是美男子,如果他是女人,一定倾心而事。我也有同感。 凡是跟汪先生接触过的,很少没有不为他的魅力所吸引的;此 公真是政界的’尤物’。雄白兄,我这样说汪先生,不大尊重 吧?” ”稍涉不庄,却颇深刻。我倒很欣赏这个’政界尤物’的 说法。”金雄白又说:”话好像还没有完,请说下去。” ”皇帝背后骂昏君,关起门来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得刻薄 一点也不要紧。自古尤物,皆是祸水;汪先生这个政界尤物, 亦不例外,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自己呢,到头来终 恐不免红颜薄命之叹!”
这番议论,初听只觉新颖;多想一想,却有惊心动魄之 感,汪精卫果然是祸水,凡是跟他密切合作过的人,几乎都 没有什么好下场,就以这次自重庆出走来说,一到河内,便 送了曾仲鸣的命。如今日本败象已露,抗战的”最后胜利,必 属于我”这句口号,看起来十之八九可以兑现;到那时国民 政府通缉有案的人,恐怕凶多吉少;岂非都是追随汪精卫惹 来的”祸水”?
这样一想,不由得发生一种好奇心;以盛文颐的深于城 府、工于心计,想来对自己的将来,一定想过;不知如何安 排?
于是他说:”盛先生,我姑妄言之,请你姑妄听之;倘或 日本失败,你是如何打算?” ”我何必作什么打算?”盛文颐答说:”像我这样,死了还 不值吗?”
金雄白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旷达;一时倒觉得无话可 说了。 ”你这话应该去问邵小开;他是早有打算了。听说他家养 了共产党在那里。” ”邵小开”是指邵式军;他居然会想到跟共产党勾结,这 在金雄白是将信将疑的。
正等作进一步追问时,盛文颐换了话题,”雄白兄,”他 问:”你跟罗部长的交情很深,是不是?”
这是指”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金雄白跟他早就不 但神离,连貌都不合了;但毕竟曾有金兰之交,如果照实而 言,会让人讥笑,如此异姓手足!因而含含混混地答说:”也 还不错。” ”既然交情不错,我有一件小事奉托;舍亲有一件与人争 岂不争财的案子,在苏州打第二审的官司,听说对方在法院 里用了钱,希望罗部长能查一查。” ”好!”金雄白慨然应诺;因为他知道罗君强最喜欢管这 种事,有把握可以替盛文颐办到,”是怎么个案情,请你说一 说。” ”我也不怎么弄得清楚,不过舍亲的理不输,我是知道的。 有个节略在这里,请你带了去转交罗部长,一切都明白了。”
金雄白接过节略,也没有兴趣去看它;第二天到报馆,打 电话一问,恰好罗君强已到了上海,随即驱车相访。 ”我也正想邀你来谈谈。”罗君强说:”我实在须要一个得 力的助手。今天重申前请,你肯不肯屈就?”
罗君强以前曾约他当”司法行政部”的政务次长,金雄 白没有接受;如今”重申前请”,仍旧无法使他满意。不过正 有求于人,不宜一口拒绝。 ”兹事体大,容我考虑以后答复。” ”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好?明天行不行?”
“明天晚上好了。”金雄白急转直下地说:”今天来有一件 事托你。这件事也是司法行政部长份内应办的事;是关于整 饬司法风气。我有个节略在这里,你一看就明白了。”
“行!你交给我就好了。”
刚谈到这里,又有人来访,是”上海地方法院”院长陈 秉钧;他也是金雄白的熟朋友,一起坐亦无妨。
“部长,我来报告逆伦案的执行情形。”
听这一说,金雄白更要坐下去了。因为华美药房徐老二 弑兄案,就是由他的《平报》所揭发的,这件案子徐家弄巧 成拙,到得罗君强一当司法行政部长,他是《老残游记》中 “曹州太守”——庚子拳匪之乱,罪魁祸首之一的毓贤一流的 人物;徐老二就算死定了。
原来初审判的是10年有期徒刑,徐家自然放弃上诉,不 道罗君强一上任就用电话指示原承办”检察官”以处刑太轻, 提起上诉。这个晴天霹雳,震得徐家不知所措;所请的律师 亦计无所出,唯有用老法子,让徐老二在庭上死不开口。即 令如此”高院”仍旧仰承罗君强的鼻息,由10年徒刑,改判 死刑。
在此以前,徐家已知大事不妙;抢先一步,跟”最高法 院”打通了关节,由死刑改判无期徒刑。那知罗君强另有先 发制人的手段;在”行政院会议”中,公然质问张”院长”说, 外间有”最高法院”受贿的谣言,此案将改判无期徒刑,请 问张”院长”是否已有了这样的决定?
做到”最高法院”院长,当然精通法律;认为罗君强问 的话,根本外行,便用”哪里谈得到我来做决定;法官独立 行使职权,不容干预”的话,将罗君强的质问,原封不动,顶 了回去。
但问题是,理论归理论,事实归事实;汪政府的”法 院”,没有一个”院长”不是平头”法官”的。所以罗君强碰 了个钉子,恨在心里,专找张”院长”的麻烦;这也是很伤 脑筋的事,结果仍然屈服,维持了二审的判决。
徐家自然不肯死心,活动”非常上诉”,”再审”都没有 成功。徐老二则在监狱里装疯,撞壁寻死;于是只好将他从 提篮桥监狱移到原法租界的薛华立路监狱,那里面只有一间 有特殊设备的牢房,俗称”橡皮牢监”,顾名思义,可知它的 作用。
“执行是在漕河泾监狱……。”
徐老二判的是绞刑;据陈秉钧细说执行的情形是:将徐 老二提到监狱空地上,双手反绑于木桩,头上套一支皮包。哪 知一直不开口的徐老二,到此时突然大喊:“冤枉啊!救命啊!” 将”法警”吓一大跳。
当然,喊破天也没有用的。当时”法警”用一根中间缚 了一段横木的特号琴弦,扣除徐老二的颈部,转动横木,后 紧弓弦,绞徐老二眼睛泛白时,随即松弦;等他长长透过一 口气来再绞,这样三收三放,徐老二已经停止呼吸,腹部却 隆然如孕妇;”法警”提起脚来,猛扫一腿,徐老二放了个 “平身炮”方始脱离苦海。
这些经过,听得金雄白毛骨悚然,心中作恶,等陈秉钧 报告已毕,告辞而去,他的心情仍未能恢复正常。
罗君强却是神态自若,斜睨着金雄白笑道:”这条命,雄 白你知道怎么会送掉的?”
这等于当头棒喝,金雄白不由得就回忆到事发之初的情 形;而罗君强不等他回答,便已往下说了。 ”是我跟你两个人合送的。你我应该各负一半责任。不是 你在报纸揭发这一起案情,徐家本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大 事化无,做得差不多了。”罗君强又说:”如果不是我坚持依 法惩处,徐家有的是钱,捕房可能不会上诉,张院长也可能 从轻改判。所以说,送了徐老二这条命,我与你应该各负一 半责任。”
语气好像忏悔;而神情却是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