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口（一）(本章免费)
薇音在街心公园的栏杆前已经站了很久。透过枯黄的叶子和褐色的枝桠，能看见新城区中轴线上一幢高耸入云的大厦。天空阴霾，漂浮着灰暗的雨云。即使在晴天，这个城市的天空亦是雾气不散。大厦的深蓝色玻璃外墙泛着清冷的光，在城市的任一处地点，这幢大厦泛出的光总是夺夺入目。
薇音盯着三十二层至三十五层之间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疼。半个小时之前，她正从那里下来，乘坐观景电梯，眺望这片街区。她努力想看到这个街心公园，却怎么也看不到。公园被林立的高楼大厦所淹没，正如自己常常走在这个城市繁华的街道，瞬间就被汹涌的人流淹没。想到这，她嘴角抽出一丝嘲讽似的微笑。她继续盯着看，往下看，看到第二十四层时，她打了个惊颤。心里涌过一阵莫名的恐惧。
下雨了。雨下得很小很缓慢，一滴一滴地降落。秋天早已降临，空气透着凉。她闭目感受稀落的雨点落在肌肤上的触感。先是灼热，继而是冰凉。
“为什么不打伞？”
一个男性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薇音抬头，是那把她亲自选购的方格图案双人伞。是林伟东。很多时候，薇音都在想，也许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把伞，在天已落雨或阳光猛烈时候，有个男人及时为她撑起。她多么希望这个男人能永远守候在她身边。可是这个男人还未出现。林伟东也不是。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刚才路上有点塞车。”林伟东向她解释。这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声音充满温情。一辆银白色保时捷小汽车安静地停泊在公园林荫道上。他本来只需十分钟的时间便可以从那幢大厦开到这里，可是他必须绕远路。按他做了二十年的那样，先把车往家的方向开，行出一定的距离后，在一个交通路口神不知鬼不觉折回来，然后开到这个街心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等他。女子二十二岁。因为他害怕，他在担心。他担心同事会看到。他知道这种事情总是传得最快，像病毒一样，飞快地复制，迅疾地扩散，最终能致人于死地。
他轻轻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把手搭放在薇音瘦削的肩膀上，薇音的肩膀倏地退缩了一下，非常迅速地，但他还是感受到了。
“你是冷吗？”
“不，我不冷。”她抱着双臂，语气十分凛冽。
“你是怪我来晚了吗？”林伟东温和地猜测。
她转过脸看他，笑了，“伟东，我怎么会怪你。我早已经习惯了。”
是啊。她怎么会怪我，晚来一个小时半个小时是常有的事。林伟东心里想。
“伟东，就在你前几天出差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女孩从我们那栋写字楼跳下来，不知你知道没有？”
“是吗？我还没有听到谁说。”
大概人们早已忘记那个女孩了。这种轻生的事情久不久就会在城市的某个地方上演，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就像速成的港产片一样，情节相似，结局雷同。薇音在心里冷笑。
“从二十四层跳下来。”她语气平淡地描述，“当时我站在大厦广场的白玉兰树下。广场上围聚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女孩跳下来的时候穿着白色衣裙，头发披散，没有穿鞋。那个女孩在窗台犹豫了五分钟就纵身一跃。下坠的过程中，衣裙被大风向上吹起，看起来像一朵巨大盛开的花。那个过程很快，人人都来不及眨眼。然后地面发出一声巨响。”薇音略一停顿，“那女孩的身体像肉饼一样黏贴在地上。鲜血像河流般四处流散开。女孩当场死亡。”
“她为什么自杀？”林伟东好奇地问。
“你应当见过这个女孩。她是二十四层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女秘书。”
听到这，他的嘴角无端地抽搐两下，便不再问了。
“听说她怀了他的孩子。董事长的妻子找上门来……”
“别说了，这种事没什么好听的。”林伟东打断她。
薇音看着他，脸上含着笑，说，你害怕什么？
林伟东躲闪她的视线，叹气一声，没有答腔。
雨越下越大，他站近她，尽量把伞往她身上移。他看着薇音清瘦单薄的背脊，心中掠过一阵疼痛的怜爱。
两人默默地观望一会雨景。林伟东首先开口，薇音，我们该走了。
他们从栏杆下来，走向小汽车。他为她拎包，开门，关门，一切做得细微体贴。上车后，她看到他的背部、肩部和头发沾满雨水，自然而然地抽出纸巾为他擦拭，像照顾恋人那样充满爱意。
引擎启动后，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两个人相互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往下怎么走”，有时候会面面相觑上几分钟。林伟东就开着车绕着公园绕上一圈又一圈。这次，他们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去医院。
过了一个交通路口后，小汽车调转了方向。
“不是去医院吗？瑞东医院好像不是走这条路。”薇音问他。
“我们得去另一个区的医院。瑞东医院的妇科医生有我以前的同学。”
她在心里嗤笑道，永远是谨慎小心的林伟东。做事情永远是周密，害怕出错。她这时会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有色心而没色胆的男人。像那幢写字楼的多少个老总，哪个不是堂而皇之地拉着情人的手进进出出。而她和林伟东是隐秘得不能再隐秘的地下情人。这个世界恐怕还未有第三人知晓。每次两人约会，薇音总是先走出公司，然后搭乘计程车到街心公园等他。林伟东总是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后才到。爽约也是常有的事。那一定是他的妻子突然来公司找他。
但她知道，他是有苦衷。他的苦衷造就了他的胆怯，胆怯使得他非常可爱。她后来真心爱上他，正是由于他的胆怯，他的可爱。倘若他亦像那些老总般堂而皇之，恐怕会在她心里大打折扣。
她看着他的侧脸。这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虽然皮肤有些松弛，身形亦微微发福。但仍不掩年轻时生就的容颜。头发浓密，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毫不松懈，完美得无懈可击。脸上透着商界人士的冷静和漠然。不抽烟，喝酒有节制，身上散发的是淡淡的古龙水香味。她很享受和他在小汽车中相处的时刻，狭小的车厢里荡漾着的都是他的气味。
她会想起她十七岁时爱上的那个男孩。同样英俊，眼神像一块天蓝色丝绒般温和。这是一段苦恋，最后是无果而终。她有时恍然觉得林伟东就是那个男孩，是他的延伸。那个男孩在迅疾之间成长为四十五岁。
林伟东旋开cd播放机电源，收听古典音乐。放的是肖邦钢琴曲。肖邦是他最推崇的音乐家。这个叱咤商海男人的品味有些与众不同，喜欢古典，不听爵士，不听戏曲，爱看话剧和听音乐会，不爱看电影。随着时间的推进，他身上的这些生活秉性和细节越来越攫住了她的心。并和她少女时期幻想的形象愈来愈契合，风度翩翩，温文儒雅，体贴入微。每次她注视他的眼睛，都会怦然心动。那像少男在青春萌动时才有的清澈纯净的眼神，常常使她心碎。薇音时常痛苦地想，为什么他不是那些大腹便便，中年谢顶，粗俗不堪的商人。也许这仅仅是一场简单的交易，像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千千万万个交易一样，各取所需，一拍即散。
她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大前日跳楼女子的场景。那天下班后她去二十四层找一个朋友，目睹了激烈争吵的一幕。那个老总的妻子将女子拖出大堂，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掴几巴掌，然后不断打骂，拳脚相加，口中振振有词，“贱女人”“狐狸精”“不得好死”。女子的头发被拉扯，衣服被抓破。女子既不还口，也不还手，眼神凛冽，态度始终决绝，不肯认错，亦不向旁人求救。只是偶尔眼神怨怼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老总。那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先是观望了一会，然后才阻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起伏。薇音觉得他是多么伪善和薄情。在某一刻，她的头剧烈而钝重地摇晃几下。那个被抓扯的女子顷刻间变成了她，她的肌肤开始隐隐作痛，许多对嘲讽的目光逼视着她。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她不忍再看，匆匆离开。电梯闭门时，她才听到那个倔强的女子绝望地嘶喊了一句“伟，我有了你的孩子”。走出大厦后，薇音没有立即离开，她恍惚觉得总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她在广场停留了一会，五分钟后就看到了女子下坠的一幕。
这些天，那个女子下坠的一幕像电影短片般反复在她脑中闪现。此刻，她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悲伤，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起前天夜晚在林伟东为她租的那间公寓，两人做完爱后，她伏在林伟东的胸脯，几经犹豫后对他缓缓说，伟东，我怀了你的孩子。
在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记得他的胸口激烈起伏。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约过了一两分钟才开口。
多久了？
两个月了。
他打颤着立起身。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我有点犹豫。
他重叹一声扶住她的双肩，声音略显激昂地，你犹豫什么。这对我们都是不利的。一旦败露，我们都会失去一切。你懂吗？赶快打掉。语气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林伟东亦不过是同样薄情的男人罢。想到这，她“啪”地一声将按钮摁掉，肖邦的音乐嘎然而止。
“你怎么了？”林伟东柔和地问。
“有点困。”薇音幽幽地说，歪起身子，头靠在车窗上。雨似乎越下越大，一阵紧比一阵，击落在车顶上，充满焦灼的声响。
林伟东看看她，嘴唇翕动几下，有什么欲言又止。他将一只手温柔地搭落在她的手背上。薇音飞快地抽离开。
林伟东轻叹一声。过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微微打颤。
“你，你会像那个女子一样吗？”
薇音一时没缓过神，迟钝了五秒。她冷笑一声立直身子。
“不会。我不会那么傻。你知道我项薇音是聪明女子。”
林伟东听她这样语气平静漠然，脸上涌现复杂的表情，不知应当是高兴还是失望。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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