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偷窥

第二章 路口(二)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第二章 路口(二)(本章免费)

    车厢内呈现黑夜般死寂的沉静。潮湿的雨味儿钻入车厢,肆无忌惮地飘荡起来。

    薇音当然不会那么傻,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不想功亏一篑。打掉孩子后,她就能拿到林伟东给她的一笔钱,学费生活费都有了着落,没有顾忧地飞往美国哈佛,完成她大学深造的梦想。拿到哈佛商科文凭后,就能顺利地踏入公司高层管理,得到丰盛的物质生活。她要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她卑微的出身,可怜的大专文凭一直让她苦苦地在城市边缘挣扎。她想起早年租住的那间棚户式的公寓,十五平米,环境恶劣,一到大雨天就漏雨。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下雨,担心老鼠,担心窃贼。每天捏着鼻子走过那条坑洼狭窄的巷道。巷道有一条臭水沟,散发恶劣的奇臭,经常出现死老鼠死鸡等动物尸体。然后乘坐充斥异味、拥挤不堪的公交车,颠簸近一个半小时去一间小公司上班。没日没夜地加班,睡眠不足。工资不能按时支付,有一顿没一顿,营养不良。经常受上司骚扰。

    到了节假日,她仍在这个城市四处奔跑找工作。抱着大小简历,在街口徘徊,不知接下去怎么走。她记起前年盛夏一日,烈日当空,路面升腾热浪。她的一只高跟鞋鞋跟断裂。她提着鞋子走在炽热的路面,许久都没能找到一间鞋店。走到一个交通路口,脚实在无法忍受,她在阶沿石上坐下,再留意此刻脸上早已被汗水冲毁的劣质妆粉,她忍不住掩面大声哭泣。

    我不要这一切。我已经受够。薇音想,也许自己早可以不用经历这一切。她觉得自己已经“走错”了两次路。第一次是十七岁爱上的男孩。那个男孩是富家子弟。本来以为全心全意付出便可获取真爱,亦可被男孩家人接受,但到头来,仍是被无情抛弃。男孩按照家人意志很快同一个富家之女成婚。那次她爱得很深,亦伤得很深。苦涩恋情使她分了心,因为如此,她在高考中失利,与名牌大学失之交臂,只考上一所三流的大专院校。

    还有一次,去年年初,她有一次可以堕落的机会,一个大款提出包养她做情人。她断然拒绝,对大款嗤之以鼻。她告诉自己要做光明磊落的女子。她相信,凭借努力和热情一定能够出人头地。结果是,身边那些接受馈赠的女子迅速飞黄腾达,而苦苦坚持的我仍是原来的项薇音。两三年的职场生涯,她已经看清这喧嚣物质社会的蝇营狗苟。她内心明晓,要生存必须付出代价。对一个没有背景,没有高学历的女子更要如此。

    车子在某个路口急转弯,薇音的身子在惯性之下向外侧倾斜。她不由想起西北一个小城镇自己清贫的家,以及苦难的母亲。那个年仅四十三岁却看起来像六十岁的妇人。她亦为自己的年轻莽撞付出了代价。母亲是北京人,家境不坏,容貌漂亮,本来可以嫁给当地门当户对人家。可她偏偏爱上失败的父亲,下嫁到普通的小城镇。从薇音开始记事起,父亲是这样一个人:酗酒,赌博,找妓女,无端发脾气。她和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好好安宁过。在薇音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为贩毒锒铛入狱,不久在狱中病死。母女两人都认为得到了解脱。从此母女相依为命,母亲没有再嫁。但家中无男人,家境始终清贫。父亲在薇音脑中的影像已模糊,但母亲这两年却唠唠叨叨时常念起。她在心中怒骂母亲是不争气的女人,同时又极为可怜她。她暗暗对母亲发誓,你嫁给一个不成功的男人,但你会有一个成功的女儿。

    现在,林伟东正提供给她一条通往成功的路。她告诫自己只需沿着这条路直走下去,不能再心有旁骛,无论中途有多少个岔路口,都要一往直前。已经错了两回,一次走错,一次走失。这次一定要抓住,不是每个女子都有这样的机会。

    车子突然在高架桥一个岔路口处慢下来,林伟东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问道:“接下去怎么走?”

    薇音好笑说:“你是司机,我是乘客,我如何知道。”

    林伟东摇落车窗,一阵清冷的空气灌进来,驱散了车厢内的闷气。雨小了许多,稀落无声的。林伟东探出头,向车后看一个路牌。

    “这间医院你没有去过吗?”

    “很久以前去过。但道路有些改变,又大雨迷茫的,我看不清一些路牌。我怀疑我走错路了。”他皱起眉头,看看她,一脸孩子般无辜的表情。她慧心地笑了。这正是林伟东的可爱之处。

    “那这一条路开往哪里?”

    “开往外滩码头。”

    她沉吟片刻,说道:“我想去码头坐渡轮,看看外滩。”

    “为什么想去那里?”

    “别问为什么,只是想去。能不能答应我?”她用乞求的语气。

    他很快应允。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的,对于她提出的请求,他都百般顺从。有时他觉得她像女儿多过像情人。任性,有年轻女孩的贪耍和小脾性。

    林伟东重新挂挡,车子开起来,很快沿着高速路疾驰。他轻轻拍几下薇音的大腿,用调皮的口吻问:“小音,心情好点了吗?我可否听肖邦的音乐?”

    她嗤一声嗔一眼他:“想听就听。”

    肖邦的钢琴乐重又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这时薇音才注意到刚才被她按掉的曲子是肖邦著名的“雨滴”前奏曲。因着这个男人,自己也懂得了不少古典音乐,很多曲子都能分辨清呢。薇音这样想着,心情忽地舒畅起来。

    “糟糕!”林伟东忽然叫道。车子开出二十分后,突然熄火停下。林伟东几次大踩油门仍没能把车子启动起来。

    “怕是坏了。”他无奈地耸耸肩。

    “怎么办?”

    “只有下车了。我给交通局打电话叫拖车,然后我们拦计程车前往。”语气镇定,临危不乱。

    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了。两人走下车来。薇音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接近市区的高速路,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他们很快截得一部计程车。在渡人轮船,薇音走近甲板栏杆,观望黄浦江沿岸。江面开阔,两岸高楼耸立,密密森森。唯有在黄浦江,她才觉得能享受到一点自由的空间和畅快的呼吸。而一侧眼,她又看到那幢有深蓝色玻璃外墙的大厦。大厦的高层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气雾,但其散发的清冷的光仍是夺夺入目。在这里,她没能看到三十二层至三十五层,亦没能看到第二十四层。

    林伟东从身后抱住她。她的身体打起颤来。对她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惊喜。

    “怎么,你不害怕被人看到?”

    “薇音,现在让我勇敢一次。”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她觉得从那里传来一股奇特的重量。

    这个男人一直是胆怯的。

    一年前,薇音只是他公司一个部门的小小文秘。她仅见过他两三次面。可是后来,她却经常在一间廉价的酒吧看到他。当时她在那间酒吧做兼职。她完全没有想到像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来这种廉价的酒吧。

    她注意了他很久。他每个星期来一两次,总是独自一人前来。大体坐在固定的位置,在吧台叫一两杯不怎么昂贵的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偶尔接听电话,极少与周围的人作过多的交谈。坐半个小时便走,从来不喝醉。她看得出来,他是个受伤的人。冷峻坚韧的外表和笔挺的西装革履下包裹着一颗踽踽独行的心。他的伤口,他的无助在这间空气污浊、光线昏暗的酒吧暴露无遗。

    薇音在某一天晚上走向他,向他推荐自己。她告诉他,她是他公司一个部门的小小文秘。

    他很有礼貌地回应,说,你好,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

    她直白地对他说,或许你需要一个年轻的女子。

    他笑了,对这个大胆漂亮的女员工感到好奇。他说,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一个女子。

    她更加直白地说,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易。我需要钱和得到晋升。你需要抚慰和温暖。

    他哈哈大笑,笑后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问,你拿什么同我交换。

    她亦笑了。说,你应当知道。我用我的青春。

    他用醉意醺然的眼睛看了眼前这个女子许久。她有张敏锐而明亮的脸。最终他推开她,一声不吭离开。

    第二天清晨上班,她在公司的电梯拦住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会在那间酒吧等你。

    那天晚上,他来了。不出她所料。她登上他银白色的小汽车。在高级宾馆房间,他却胆怯了,坐在床边,许久没有碰她,只是看着,胆小害怕的。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她主动脱去衣物开启他。两人抱在一起后,他一次次地要她,无休无止,几近贪婪。她在怀疑,这个男人已经多久没有做爱了。

    清晨四点,曦光初露。他再一次要她。做完后,他竟哭泣起来,像一个孩子,伏在她的胸脯哭泣。

    他告诉她,他有个粗陋的妻子。两人并不相爱。他的妻子薇音见过,公司有什么重要发布会时,她都出席。司空见惯的阔太太,一身的珠光宝气。两人走在一起貌合神离。

    他说,两人很少做爱,也没有言语的交流。他平日埋头工作,妻子所做的就是邀请一群阔太太到家里没日没夜地搓麻将,谈论多少克拉的钻戒,巴黎最新的时装展。她并不依赖我,因为她有个强大的父亲。

    这薇音也是知道。这间企业真正的掌权人是林伟东的岳父,而不是林伟东。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他说,我只是他的打工仔。公司任何大小决策我都必须请示他。这二十年来,我为公司呕心沥血,但他仍不放心把公司交给我,他对我有戒心,因为我是外姓人,因为他有一个儿子。好在他儿子是个二世祖,不争气,我才有机会坐到这个位置。我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林伟东的谨慎小心,薇音日后算是见识了。在公司或公众场合,他从不与她交谈一语,连眼神的交流都杜绝。这一年来,薇音的晋升是缓慢的,几乎是按部就班,按她的工作成绩和贡献多少。只是她的才能不会再被忽视或受到打压。

    林伟东为她租了一套公寓,每个星期来两次。每次他脱去她的衣物,手总是打颤的。他时刻在担心受怕。有时薇音甚至搞不清他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仿佛天生就在担心受怕。

    正是他的胆怯使薇音日渐对他动心动容。而薇音在他心目中不是贪慕虚荣的女子,她有追求,有抱负,可以不惜为此撞得头破血流。社会对她不公,她是个弱小女子。社会太残酷,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尚且困难,何况一个柔弱女子。她没有更多的途径,除此她别无选择。薇音的独立亦使他动心动容。

    江风寒冷,两人返回座舱,找位置坐下。林伟东仍搂抱她。她的头枕在他温暖的胸膛,心想,他今天是怎么了。是对我有愧疚,还是对我有爱。林伟东说过爱我吗?有,她记得他说过。

    有一次在公寓,他对她说,等你到美国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我怕我会爱上你。你还年轻,人又漂亮,应当找个好青年嫁了。我老了,一日比一日老,开始生白发,皮肤长斑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即使我日后得到这个企业,我仍是个老头子。

    很多时候,他到她公寓来,只是谈这些,坐一会就走,他不贪恋床事。他更多地把她当作朋友,向她倾吐心事。

    对面座位,一个年轻少妇,撩起衣服给婴孩喂奶。母性坦坦荡荡,毫不羞掩。婴孩的手和脚偶尔轻轻晃动。薇音看着这粉雕玉琢,仿佛透明的生命体,心中忽地一阵剧烈震颤。在她的身体内,正有这样一个小小生命。可是几个小时后,它将在这个世界消失。

    这是她第二次怀孕。第一次是同那个男孩。前几日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你的子宫有隐患,若再次堕胎,日后恐怕有生育困难。薇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她不想以此来为难他。更重要的是,即使他知道,他会对自己作出人生的承诺吗?会和她愿意放弃一切吗?她不知道,亦不想知道。男人寡情薄义,林伟东到头来不过如此。既然说好是一场交易,何不做得漂亮彻底。况且现在医学发达,有什么不能解决。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心中再一次对自己说,接着走下去。

    两人上岸后,看时间不早了,便乘坐地铁前往。在地铁车厢,林伟东再一次把薇音搂在怀中。刚才在渡轮,薇音看婴孩吃奶的神情以及她在自己怀中的小小颤栗,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他何尝不想薇音为他诞下一名婴孩。他也想有自己的孩子。他一直没有告诉薇音,他现在的儿子恐怕不是他亲生。在他迎娶妻子之前,妻子正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等生下现在的儿子后,妻子却不能生育了。他娶她,这也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他出身贫寒,是岳父迅速给了他这一切。他清楚知道,岳父能给他这一切,也能收回这一切。现在岳父年事渐高,这一年来身体欠恙,已逐渐将权力转交给他。所以,这期间不能出任何差错。他见过太多一夜之间身败名裂的例子,也知道纸始终包不住火。两个星期后,薇音就要飞往哈佛,他要彻底地将这一切结束。更重要的是,他爱上薇音后,便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薇音应当有正常的婚姻。

    下了地铁,拐过一条街道,在一个十字交通路口斑马线区,他们停下来。医院在前方,已经能看见了。红灯开始闪烁的时候,薇音望着高空中那个大大的红十字,突然觉得双腿灌满奇异的重量。

    绿灯亮起,她站立着不动。

    “怎么了?”林伟东问。

    她没有回答,用力地吸气呼气。过路的行人像热带鱼般从他们身旁来回穿梭。

    一个父亲肩膀扛着婴孩,和林伟东擦肩经过。经过的时候,婴孩舞动的小手碰了一下林伟东的头。婴孩脸向后,冲林伟东灿烂一笑,咯咯一声,声音清澈脆亮。笑容如天使。

    薇音这时起步向前迈去。

    “等一下!”

    林伟东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非常用力地,手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肤。她看到他眯离起眼睛,也许是雨后初霁的阳光刺疼了他的眼睛。

    一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从他们身后走来,在他们面前站住。女的问男:“喂喂,接下去怎么走?许愿池到底在哪里呀?”

    男的拿着一张地图,手指来回比划:“嗯,好像是走这条路。唔,又好像是走这一条啊。”

    他们通通都站立不动,看着奔腾的车辆川流不息,等待下一次绿灯的亮起。 2k阅读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