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烟花夜不见不散（一）
“安老师，你为什么总是画烟花呢？”
安乔羽略一停住手中的画笔，嘴角做出回应似的微笑。继而，画纸上又响起沙沙的声响。
“老师画的烟花美丽极了，总是大朵大朵地绽放。每次看到安老师画的烟花，我仿佛都能感觉头顶上空有烟花绽放，耳边尽是轰隆隆的声响……”
乔羽不发一言，只是浅浅地微笑着，听他的学生小薰讲话。小薰神情活跃地继续道，
“……安老师，我猜想，烟花对您很重要吧。这里面一定有个什么故事……”
乔羽的心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手中的画笔也停住。眼睛变得木然，失去了焦点。小薰看到乔羽老师的这一表情变化，知道自己话多了，咂咂嘴，重新提起画笔至画布前。
乔羽愣了有那么七八秒钟，然后看向小薰。小薰正在创作一系列以“雨”为主题的油画。小薰是今年的毕业生，这是她的毕业作品。今年是乔羽当大学老师的第三个年头了。小薰是乔羽的得意门生，是他最喜爱的学生。画面中细细蒙蒙的雨，乔羽感觉像得了小薰的灵气，仿佛活了一般纷纷扬扬在身边飘荡起来。雨中一个男孩清瘦俊朗的轮廓随着小薰画笔的移动，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乔羽知道，画中男孩的原型是小薰的男友。将生活的感悟融入作品，这是搞艺术创作的人的天性。
暮色渐渐降临。落日的余晖斜斜地照进画室。栀子花开得愈来愈浓烈了，清幽的芳香一阵阵飘入画室。窗外忽然响过一群学生纷杂的喧哗声。
“好像是某个毕业班刚刚开完会。也许是在商讨毕业旅游吧。哎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离开这里了。”小薰感慨道，“没想到四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大学入学时我提着行旅箱在校园找不到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是啊，不知不觉老师我已经毕业三年了。小薰以后会记得老师吧？”
“记得，当然记得。我毕业后就不会再遇上什么老师了，而安老师以后还要遇到好多学生。老师要记得我才好。”
乔羽笑了。乔羽刚当老师的那会，以为每年都会送走毕业生所以应该是没有什么感触的，但真正要送走时，心里总是舍不得。
“安老师，难道大学的恋爱都没有长久的吗？一毕业就要分手？”
“为什么这样说？”
“我只是有些感慨。”
“你和男友分手了？”
“我们最近闹矛盾了，为的是工作去向的事。他决意要到北京发展，而我想留在这里。我们都是本地人，留在这里工作是最好的了。他想我跟他一起走，但我不太愿意去。因为我是独生女，想留在这里陪伴爸妈。我们为此争执好几天了，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一气急就说不如分手算了，为的是使他留下来。大学时我们已经不是同一所学校，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很少。如果他去了北京，我留在这里，分隔两地后，那更是聚少离多。我们的爱情就没有保障了。不少恋人就是因为距离而分手的。”
“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距离有什么关系呢？”
“嗯嗯，我也这样认为。哎，我真不应该耍性子，伤了他的心。他这几天都没理过我。”
“这说明他在乎你。他正在气头上，过一阵子等他气消了，跟他道个歉。以后不要随便说分手这样的话。烟花节那天晚上请他来吧。”
“会的，这可是向他和好的好机会。”小薰笑了。
“安老师，那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啊。”
“来，当然来。每一年我都会来。”
两人说的“烟花节”是z大特有的节日。每年六月第二个星期的周五，白天的毕业典礼后，晚上就会举行烟花燃放活动。毕业生带着准备好的烟花，和同窗好友，和父母，或和恋人，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燃放共同庆祝大学毕业。这天晚上，整个z大的上空都会被烟火照亮。这一盛大的烟花节，不仅吸引了本校的低年级学生，还吸引了附近高校的毕业生。虽然绚烂和喧嚣之后便是湮灭和平静，盛大的欢聚之后是一场更盛大的别离，但z大的每个毕业生都是无比期待的。烟花节已经成为z大学生共同的青春记忆。
“我和美如有约定，烟花节这天晚上不见不散。”乔羽接着说道。
美如？小薰略略知道安老师说的美如是谁。她听别人说过，美如是安老师大学时期的恋人，在两人毕业那年死了。但安老师说什么“不见不散”呢？小薰心想，一定是太想念死去的恋人了，安老师真够情深的，现在依然单身是因为心里还有恋人的缘故吧。
“嗯，对了，安老师……”小薰突然想起什么，拎起手提包，“这是周菁老师买给你的。这是衬衫。她说你的衬衫沾了很多油彩，也穿得很旧了，该换一件新的。还有这个枕头，她说你中午趴在桌子上休息的时候，有这个垫着会舒服一点。她上午本来是要亲自给你的，但找不到你，下午和晚上她都有事，在路上刚好遇见我便托我带来了。”
“噢，谢谢。她真有心了。”乔羽接过礼物。
“周老师多关心安老师。周老师不仅细心体贴，人又长得漂亮。”小薰咯咯打趣道。小薰通过乔羽认识了周菁老师，和周菁老师成为朋友后，知道周菁老师对安老师的感情就有意无意地撮合两人。
“安老师应该懂周老师的心意吧？”小薰试探性地问。
“哦……我懂。我当然懂。”乔羽拘谨地笑笑， “周老师是个好女孩。她不应该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不能再耽误她了。我要找个机会再和她说清楚。” 忽地，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啊，你的意思？难道你对周老师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是因为我还爱着美如。除了她，我再也无法爱上第二个女人。”
“她不是三年前死了么？……”
“不，她还会回来。我和她约好了，每年烟花节的这天晚上，我们不见不散。”
“她会回来？烟花节不见不散？”小薰听他再次这样说，被彻底弄懵了。
“她今年一定会来。今年不来，明年一定会来……”
“什么‘今年不来，明年一定会来’？……”小薰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安老师这是怎么啦，“安老师，你没什么事吧？”
乔羽看向自己画的烟花沉默良久。
“我给你讲一件事。如果你肯相信，那么你便相信爱情会有永恒。”
小薰静静地看着乔羽。
“那一年，神话仿佛降临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烟花那边的幻觉，但我和美如的的确确在一起。
她和烟花一起来，和烟花一起走。”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一个夜晚。这对乔羽，对所有相信乔羽讲的这个故事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神奇的夜晚。
那时正值五月中旬，南国城市的雨季刚刚结束。夏天来了。空气是透明的，阳光也是透明的。校园的栀子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一轮皎洁的弯月高悬空中。幽蓝的湖水静静地反射着月光。湖南岸的杉树林有悠扬的小提琴声传出。这是音乐系的学生在练琴。夏虫的低鸣声细细碎碎。栀子花醉人的香气和着薄雾般的月光悠悠荡荡地四处弥漫。这一切使这个夜晚如梦幻般祥和宁静。
乔羽独自一人在湖边写生。每当感到孤寂的时候他便去湖边写生。时间过了十点。湖边散步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当美如的形象在画布上显现出来时，乔羽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闭目吸气，呼吸着那醉人的栀子花香，细细听起小提琴——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哀伤幽怨了。乔羽认得那曲调，是古典名曲《神秘花园》。乔羽听着那琴声，不觉心中悱恻，然后很多往事都涌上他的心头。
“工作有着落了吗？”
“有了。答辩完后，下个月就开始实习。”
“毕业照拍了吗？”
“还没呢。”
“哎，今年烟花节的日期已经定出来了。”
“是吗？什么时候？”
“六月十八号。”
……
行人桥上，几个毕业生正愉快地交谈着。她们的声音飘渺地传到乔羽耳中。
“六月十八号，烟花节……”
“美如，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烟花夜，不见不散。”
尽管美如死去已将近一年了，乔羽的思念是愈增无减。而随着烟花节的临近，乔羽心中有一种忐忑不安、复杂、期待的情绪。
“想不到你走了快一年了。”乔羽更没想到，一年后他成了z大学的一名美术教师。每天过着平静而有规律的生活。这与他大学期间的理想简直是南辕北辙。美如死后不久，他将花了三年心血、即将运营成功的公司转让给了别人，心平气和地当起了教师。就是说，那个时候的忙碌、激情、疯狂、野心随着美如的死去亦一同消逝了。这似乎看起来是因恋人的死去而自暴自弃，但确切地说，乔羽是从恋人的死去中突然领悟到了某种弥足珍贵的东西。这种大彻大悟恍如当头一棒，将他震醒。
“美如，如果你还在，我一定好好陪你，好好偿还你。”
乔羽轻轻地摩挲着画布。
嘭！嘭！嘭！
湖边突然绽放起烟花。虽然仅仅持续了十来秒钟，但明亮的烟花让乔羽觉得甚是惊喜。他像学生时代那样吹起一记响亮的口哨。
每年在烟花节来临之前，总有一些毕业生迫不及待地提前燃放烟花。当然也可能是为恋人过生日，遇到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每逢情人节、中秋节、圣诞节，都有学生燃放烟花。生日、节日或喜庆之事燃放烟花已成了z大学生的一种习惯。
乔羽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天空被烟花照亮的夜晚。
“八点之前一定赶回来。”
“明天早上处理不行吗？”
暮色降临的时候，校园开始喧闹起来。毕业生都在为这个盛大的烟花节之夜忙碌着。美如穿上晚礼服，已经打扮得漂漂亮亮，准备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这个盛大的节日。烟花已经买好了，整整一个纸箱，是白天和乔羽一起挑选的。正当两人准备下去时。乔羽接到紧急电话，是有关成立公司的，投资方突然出现了变卦。
“今晚不处理不行，否则一切都会付之东流。我向你保证，我尽快赶回来。”乔羽扶着美如的肩膀说。
美如知道这是乔羽三年来的心血，他为此付出了许多，没日没夜地奔跑、拉投资。她已经习惯乔羽的突袭电话，过生日看电影，乔羽都试过半途中离去。
“但要注意身体，你的心脏不好，医生说你不能再这样劳累了。”
乔羽已说不清，那晚是什么样的力量，使他这个患有轻弱心脏衰竭的人奔跑了四公里。乔羽顺利地处理完事情后，在回来的路上，兴奋地给美如打了个电话。不料二十分钟后，却接到周菁打来的电话：美如拿着一箱烟花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倒，情况十分危急。乔羽听到这个消息恍如被重锤一击。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又接到合伙人的电话，公司又出了新的状况。更揪心的是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发生大堵车。乔羽顾不得那么多了，什么心脏衰竭，什么公司，他这时已开始懵懵懂懂领悟到什么是最重要的了。他奔入茫茫的夜色中。
……
“烟花……已经结束了……是吗？”半夜时分，美如突然醒来。她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地问道。她全身被厚厚的纱布围裹着。
“嗯，嗯……”乔羽看了看窗外，紧紧地握着美如的手，连连点头。他看着美如身上裹着的厚厚的纱布和心电仪上显示的微弱电波，泪水早已爬满他的双颊。
“真遗憾啊……我和你错过了……”美如艰难地把头侧向窗边。
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医院在z大的隔壁。通过窗户，正好可以望见烟花绽放的夜空。但此时的夜空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对不起，对不起……今晚我真不应该出去，更不应该打那个电话给你。如果我一直在你身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关你的事啊……听你要回来，我想拿烟花早点下去等你……是我不好，过马路时跑得太快了……也许这是天意……我只是遗憾……不能和你一起放烟花。”
“你想看烟花？”
“……非常想……想和你一起看烟花……可现在看不成了……”
“那箱烟花还在，周菁当时一起拿过来了，就在这里，你等等，我马上去放。”
嘭！
随着一声巨响，一朵朵烟花“嗖嗖嗖”地窜上夜空，打破了午夜时分的宁静。这个夜晚重新活跃起来了。
“祝贺……安乔羽先生……大学毕业……”乔羽回到病房，美如艰难地做出笑容，对他说道。
“祝贺夏美如小姐大学毕业！”
乔羽抵着美如的额头苦笑着。
烟花不断地升腾而起，两人静静地看着。美如脸上始终浮着笑容。但美丽的烟花和美如的笑容给不了乔羽一点的宽慰。他心里充满无尽的悔恨和悲伤。这时美如忽然说道：“我估计……我要不行了。如果……我走了，请你别难过……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别这样说，你要挺住。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乔羽强忍着泪水摇着头。
“……人就像这烟花……总有消逝的时候……我只不过早了点消逝罢了。”美如非常吃力地伸出小拇指，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
“每年烟花节夜晚……不见不散……烟花燃起的时候……我回来见你。”
“烟花节？……不见不散？”
乔羽看到，美如的眸子里正映着窗外绚丽的烟花。
“烟花夜，不见不散！”
“烟花夜，不见不散！”
乔羽重又看向窗外，当最后一朵烟花消逝于夜空时，那映在美如清澈眸子里的烟花也一并消逝了。
“烟花夜不见不散……”乔羽看着画布上甜甜笑着的美如喃喃自语道。
嘭！嘭！嘭！
又一阵烟花响起。看着绚丽多彩的烟花，乔羽某种情绪被激发，他跑到烟花店，买了几枝圆筒花炮放起来。又一方小小的夜空，顿时变得明亮而喧闹了。
“红、橙、黄、绿、青、蓝、紫，这是美如最喜欢的七彩烟花。”
“1，2，3，4……，17，18，19……”
“20，21。真快呀，一下子就放完了。烟花总是这样短暂。”乔羽久久凝视夜空，感叹道，“美如真像这烟花，一下子就在我生命中消逝了。难道美丽的事物都不长久？”
乔羽走上前，准备拾起燃尽的花筒。就在这时，一个异常明亮的球状光点从中间一个花筒“嗖”地窜出来，曳着火光，微微摇摆着，慢悠悠地升上夜空。
升到最高时，哗啦一声咋响，绽放出一朵硕大、明亮无比的烟花。是一朵融合了七种色彩的烟花。天空、湖水都被映亮了。
乔羽惊讶极了。“不是只有二十一响的吗？”
持续的时间也比任何一朵要长。但最终仍是消逝了。乔羽觉得异常失落，仿佛又失去了什么东西。
“是……是……安乔羽吗？”
身后这时传来轻柔温婉、略带羞怯的叫唤声。那声音熟悉极了，是乔羽夜夜梦寐的声音。
乔羽缓缓转过头。
“她…真的……真的……回来了？”小薰张大惊讶的嘴巴。
“真的，真的，回来了。”乔羽一字一顿地强调。
“……”
“你相信吗？”
“……”小薰一时无言。
“这听起来太荒唐了，是吗？但世界有什么不能发生的呢？人可以起死回生，可以返老还童，可以突然消失不见，为什么不能按约定回来呢？我给周菁老师讲这件事，她始终不相信。她说这是我的幻觉，还建议我去看医生。但我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她真的回来了。”
“她真的回来了，完好无损的？”
“对。完好无损的，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连衣裙，一双芭蕾舞式平跟鞋。她会跳舞的，学的是舞蹈专业。她连身上的气味都没有改变。”
“就这样，我和美如再一次恋爱了。”
也许这个夜晚真的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童话神话。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的秘密。
“真的，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不信，你摸摸看。”
乔羽缓缓举起手，颤抖着依次抚摸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头发。
“烟花夜不见不散。”
“对，烟花夜不见不散。”
这个日夜思慕死去的恋人并相信她会“回来”的男子终于等来了这一时刻。乔羽怀着不可言喻、奇妙无比的心情把她带回家。
“欢迎回来。”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呀。”美如边说边环视两人大学二年级时租来的公寓。沙发、茶几、书架一件都没有换，全部都在原来的位置。嵌有两人亲密合照的相框、她做的插花、两人在学校制陶室一起制作的瓷壶，通通都在。连日历都没换，仍停留在去年6月这一页。16数字划了一个圆圈，写着“毕业?烟花”。甚至，她那天换下的舞鞋仍在原来的位置。仿佛时光不曾过了一年，也未改变什么。
“为了等你回来，我一切都没有动过。并且，每天都仔细打扫。”
“你那么相信这个约定？”
“是的，我相信。无时无刻不在相信着。”
“你这一年过得如何？你的身体还好吗？”
“嗯，好多了。公司我已经不做了。你的离去使我明白什么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以前亏欠你太多太多。大学几年，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陪你看完过一场电影，逛过一次像样的街，度过一次完整的节日。还让你整天为我的身体担心。你为了支持我，留在了这座城市，放弃进入国家舞蹈队。那场毕业烟火，我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但总算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这对久别再聚的恋人，仿佛失散多年重逢，不，是跨越了生和死的界限再聚。他们彻夜倾谈，一直说到东方天空发白。两人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即使千百亿个夜晚也不够。
乔羽给美如讲这一年来发生的事。讲他教书期间的趣事，讲他遇到的各种各样的学生。甚至这一年来他心情的起伏变化，看过的书、电影，听过的音乐，以及那些重大的天气都一一讲来，几乎是事无巨细。
接下来的一两天，安乔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哪一天看电影，哪一天去逛街购物，哪一天出游，哪一天去饭店吃饭，哪一天呆在家，都一一安排好。对出游，他在地图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行车路线，并且时刻关心天气，就连时间都精确到分秒。在他过往的二十四年岁月中，想必包括将来，肯定不会做出如此详尽周密的计划。他推掉了朋友的所有聚会，推掉了学生的所有来访。他把尽可能多的时间都用来陪伴美如。他上课充满了激情，走路如生风，讲话充满高亢的语调。他重新焕发了一个人。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生气。他的学生、同事都发现了他这一变化，都对他说：
“你恋爱了？”
“是的。我恋爱了。”
他骄傲地说，犹如当年他和美如初相恋时骄傲地回答别人的神情。
而夏美如，这个“神奇”回来的女子，亦以同样的努力和心思去陪伴乔羽。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做菜，织毛衣。在乔羽上班的时间，她打扫房子，洗衣做饭，熨烫乔羽的衬衣。有时去乔羽上课的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微笑着听。
六月初的一天是乔羽的生日。两人为此计划了一番。乔羽特意请了一天的假，和美如一起做蛋糕，准备晚餐。而下午三点，乔羽接到学生打来的电话说一个学生突然病倒了。
“这可怎么办？如何向美如开口？”放下电话后，乔羽想起以前的事，有点难为情地看着美如。美如已从乔羽接电话的谈话中知道了是什么事，用应允和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你稍等，我很快回来。”
“嗯，我等你。”
病倒的是个女学生，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同寝室的几个女生胆小都被吓坏了。乔羽赶到医院，帮女学生办理了入院手续，直到女学生亲属来了才离开。
当乔羽推开家门时，时间已将近八点了。屋里没有开灯，餐桌燃着两支大大的蜡烛。乔羽进来时屋内没有动静。待走进客厅，才发现美如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定是太累了。”他看看桌面上的蛋糕以及各种菜肴，“我总是不能好好地陪她。”他自责道。
室内光线昏暗。一轮月亮正升起。靛蓝的透明的暮色悠悠荡荡飘入室内。乔羽忽然发现熟睡的美如美极了，一袭白色无袖夏裙，洁白光滑的四肢裸露在外。右手打曲，头枕在上面。身体没有躺直，有些弯曲侧转，呼吸清晰而又绵长。她在熟睡，看样子是身体的一切都进入了睡眠，仿佛在雪夜的月光森林中睡着一般。
“这么美，我以前都没有好好留意过。”
乔羽迅速拿来画笔画纸，沙沙地画起来。头发、脖颈、乳房、躯干……这些曲线在乔羽看来，充满不可思议的美。
“应该有一天她会‘走’的。到底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闪现这样的念头。这时他看向沙发时，发现美如“不见”了，像幻影般消失了。
嘭！嘭！嘭！
校园方向的夜空忽然升腾起烟花。乔羽一惊，画笔掉落在地。美如也在这个时候醒来。
“啊，是烟花呀？……乔羽，你回来了。”美如揉揉眼睛翻起身，“真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一定让你久等了吧？”
“说对不起的应当是我。你看，我回来晚了……”
“别这么说。”美如打断他，“你是在尽一个老师的职责。我为你感到骄傲。那个学生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大碍。她的父母已经在她身边了。”
“那就好。你画的是我吗？”美如看到了乔羽手中的画。
“当然是你。”
“画得可真美。”
“人长得美才能画得美呀。”乔羽打趣道。
“我们赶紧吃晚餐吧。尝尝我今天的手艺。”
两人吹灭生日蜡烛，吃过烛光晚餐后，按照计划，接下来是美如教乔羽跳华尔兹。但刚用完餐，两人在客厅一边听着古典钢琴乐一边翻看大学毕业纪念册和留言薄。
“乔羽那时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多帅啊。”
“你也一样啊。”
“人人恐怕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吧。大学毕业典礼，也是人生中仅有一次的。好多女生特意电了头发，化了妆。每个人都约了亲朋好友过来捧场。”
“总觉得穿学士服、戴学士帽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是么？呵呵……”美如拿过相片，“学院大合照，这是令我最难忘的场面。你是第一个献花的人，我记得那是十一朵玫瑰花。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起哄欢呼。你当时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呢。肯定是发慌了吧。
“是啊。”乔羽笑着说，“那么多人呼叫着。我确实是有点发慌，一下子都找不到你。”
美如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又感觉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脸不自不觉地红了。虽然说后来不少的男生都向自己的女友献了花，但乔羽是第一个，那造成的轰动场面是后来不能比的。
“看着留言，多让人亲切。仿佛每个人就在我面前。他们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工作？”
“家明在银行上班。修伟在地铁公司。小胖去了电视台。”
“电视台。小胖是如愿以偿了，这是他的梦想。”
“文仔呢？”
“文仔换了两三份工作。总是个不安分的人。听说最近和薇薇开起了花店。阿托前阵子一直在旅行，最近去做了海员。”
“海员？那不是天天与大海为伴？”
“对，找了份这么好的差事。“
“宝儿呢？”
“在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读文学硕士。”
“她学习总是这样用功。”
“啊，对了，子谦和美嘉已经结婚了。”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而且美嘉最近怀孕了。”
“真是幸福的一对啊!”美如翻到一页认真读起来，“看了这个叫伊雪女孩给你的留言，这是她向你表白吧，很感动啊。她暗恋了你六年，现在终于有勇气表白了。不管你是否喜欢人家，都应该记住这个人。能被人喜欢是一件幸福的事。”
“你也有啊。我数了一下，有三个男孩子向你表白了爱慕之意呢。你说的对，能被人喜欢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恐怕这个时期，很多人都向自己暗恋的人表白心意了吧。毕竟就要分别了。即使不被对方接受，也不要留下遗憾。”
“周菁……”美如翻过一页，“周菁和你高中就是同学了。她也是喜欢你的，你应该知道吧？”
“周菁？”乔羽哈哈笑起来，“你说周菁？我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的，她也是把我当成哥哥的。”
美如摇摇头：“女孩子的心事你不会懂。同是女孩子，我能感觉她对你的心意。”
“你忘了？她可是有喜欢的人，是隔壁班一个家里经营电影院的男生。这个傻丫头，因为人家家里是开电影院的就喜欢上人家。”
“那是她骗你的。周菁是个好女孩。如果我不在了，你可以……”
“别！”乔羽连忙打住她，“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人。”
美如慧心一笑，放下相册，将音乐调到华尔兹舞曲。
“来，我们来跳华尔兹吧。”
两人搭起舞架。乔羽随着美如的口令移动脚步。乔羽在以前跟美如学过，但那时的乔羽没有放心思去学，也不太在乎这种浪漫之事。他认为两个人若真心相爱，是不必靠小浪漫小惊喜去维持的。那时的他无端地迷信一种说法：物质的强大和丰盛，才能去保护所爱的人。
这次，乔羽非常用心地学。加上以前的一点基础，很快，他便能和美如随着舞曲划出优美的舞步了。
“生日快乐！”美如像变戏法似的给乔羽围上一条围巾，“这是我这几天织的，作为生日礼物。”
“好漂亮，明天开始我天天围上。”
“傻瓜，现在是夏天。冬天的时候再天天围上。”
“嗯！谢谢！”
这时，舞曲放到the brothers four的《tryremember》。这首舞曲节奏缓慢，充满怀旧、伤感、追忆的气息。
两人被这种气息感染，舞步渐渐放缓，变成踌躇步，只是轻轻移动步子。两人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仿佛在追忆大学时代的所有往事。
嘭！嘭！嘭！
窗外又升腾起烟花。
“烟花节快临近了吧……”
“是啊，毕业时节又来临了。那时你约定是烟花节。没想到你提前‘出现’了。
“一定是你想念我想念得太厉害，使我提前出现了。”
“记得我们第一次是怎样见面的吗？”
“就在大学一年级圣诞节新生舞会上。你走过来邀请我跳舞。你以为我不会，一开口就说‘很容易的，把你的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其实你一点不会。”
两人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美如清楚记得，那时的他还是个腼腆害羞的男生。而自己仍是个见到陌生男孩便会脸红的女生。这些青葱羞涩的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
舞会结束后，他带她去放烟花。那时她很胆小，不敢拿着烟花，还捂着耳朵。是他握着她的手，把她围在怀里。当第一朵烟花从她拿着的烟花筒里放出去的时候，她看着那朵明亮的、蓝色的、稍纵即逝的烟花，她觉得她就像那朵烟花，被他释放到空中。这仿佛是一种宿命。之后，她在无数个梦里都梦见烟花。而后来许多的故事似乎都发生在烟花之夜，第一次他给她庆祝生日，第一次牵手接吻，第一次肌肤之亲，他都带她放烟花，温和地握着她的手，帮她捂着耳朵，紧紧地拥她在怀中。
但这时，美如看着窗外那些烟花，却不再感到欢愉和甜蜜，反而厌恶起来：
“总是这样稍纵即逝的呀……”
乔羽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之中，他按他制定的计划去和美如做每一件事。并在每一件事中加入他以前不以为然的小浪漫和小惊喜。他费尽脑汁回忆大学恋爱时两人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喝过奶茶的饮品店，避过雨的车站，看过电影的电影院，接过吻的街口。他和她时常装扮成学生，重新穿起印有流行图案的t恤、带有皱褶的牛仔裤、绑鞋带的帆布鞋，出入学校的各种场所，礼堂、音乐厅、图书馆、自习室，甚至带上书和笔记去听课，听讲座。兴致勃勃地参加各种活动、舞会、球赛、派对。雨天在湖边打着伞漫步，晴天爬上宿舍天台看日出。
周围的人们也许能看得见他身旁的这个女子，也许看不见。看得见的人们都不会认识这个女子。那些认识这个女子的——他和她的同学、朋友，通通不在这里，毕业之后，他们奔赴全国各地，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按照他们从小接受的科学知识和唯物主义哲学，想象力日益枯竭、被各种世俗事物填满的脑袋，他们根本想不出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可以这样说，他们早已忘记了她和他：一个即将毕业却不幸遇上车祸死去的女孩，一个雄心勃勃要成立公司却在女友死后改当老师的男孩。更确切地说，他们早已忘记了大学时代的生活，忘记自己参加过的舞会，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忘记那些令人心旌摇荡的每个日日夜夜。当然更不可能记得他和她。
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南国明亮而富有生命力的阳光像玻璃弹子球一样充盈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乔羽带着美如偷偷潜入学校附近的教堂。像当年他们玩过的游戏一样，在圣母玛利亚画像面前，乔羽向美如求婚，模仿婚礼上的誓词：
“乔羽，你愿意娶美如为妻吗？无论她是贫穷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是否都爱她，尊重她，照顾她，珍惜她，对她矢志不渝……”
从教堂出来返回学校的途中，太阳大了起来，两人在湖边广场的长椅上休憩。乔羽到饮品店买了两杯大杯的冰镇奶茶。他们像调皮的中学生大口大口吮吸着冰凉爽口的汁液，迷离着眼睛，打量着这充满夏天味道的校园。
这几天z大校园开始喧闹起来。四处可见穿学士服拍毕业照的毕业生。毕业生邀请来的亲朋好友，他们的到来使得平静的校园显得热闹非凡。而那些在毕业生公寓楼下进进出出、打包行旅的托运公司的员工，却使这热闹的氛围中透出离别的气息。
与此同时，毕业生也正为即将到来的烟花节忙碌着。湖边广场中央正在搭建舞台。校园四处贴满招募表演和节目预告的海报。周边商铺对烟花大量进货，打出优惠广告。
“烟花节确定是后天晚上举行吧。”美如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乔羽点点头，他正出神地听着广场上拍毕业照的毕业生传来的时断时续、轻快的说笑声，想起刚才和美如在路上，遇见一伙毕业生要照大合影被当成路人甲请去帮忙拍照，后来却被一个上过他的课的学生认出，被拉住与每个人照相的情形。
“刚才那伙学生真热情哪。”
“当老师的感觉好吧。”
“嗯。看到自己教过的学生即将毕业了，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以前从没想过教书育人会让人如此快乐。你看，他们更高兴，要毕业了呀，即将开始人生新一段的旅程。”
“嗯……但有的人会暗自伤感吧，特别是到了真正分别的那天。从此就要和恋人、朋友、师长分开了。恋人之间会更加伤感，可能就要分隔两地了。还有许多恋人在这个时候选择分手。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听过这句话吧。那时我们毕业时身边就有好几对分手的。老班和他的外校女友，大头和虫虫，小桂子和小娜姐，其实……其实我们就是一对啊……”
美如的语气显得伤感。
“但我们是不同的，他们是因为‘不爱’而分开。而我们是相爱的。你看，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生和死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美如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乔羽，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约好是每年的烟花节不见不散。我应该是在那天晚上来见你的，也是在那天晚上走的。现在我是提前出现了。但，那天晚上我还是要走的。”
乔羽立即起身走到美如面前。
“能不走的吗？”
美如摇摇头。
“要怎样才能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走，想留下来陪你。但自然万物的存在及运转总有它的规律。我们必须遵循规律。”
“我明白，不就是等一年。每年的烟花节我们便又能相见了。”
“但，乔羽，也可能是仅此一次？”
“仅此一次？！为什么？”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能出现在你面前，我们能够完成这样一个约定。这是一个奇迹，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恩赐。”美如缓缓拉起乔羽的手，“你准备好了吗？即使我们以后永远要分开，但如你所说，我们不是因为‘不爱’而分开。而是时时刻刻在爱着。分开只会使我们更加相爱。如此一来，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和遗憾了。很感谢这四个星期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仿佛又恋爱了一次。更感激的是，今生能与乔羽你相遇，相恋，相爱。” 2k阅读网
</p>